磧西州,一批板印“西京”字樣的大車在一處倉庫排隊。■雜&志&蟲■車把式在吆喝聲中,手腳麻利地解套挽馬和大車,平整的路面用了石板,而且形制比照工部在長安的定制局。尺寸都是二尺,縱然有誤差,其間也是用磚石填充,控制了“熱脹冷縮”的變量。
倉庫的一側是個木柵欄圍起來的坊墻,臨街有許多開口,開口處多是坊內的人家,叫賣生意之類,多是自制的中國特產。
諸如豆腐、醪糟之類,在中土雖然司空見慣,但在磧西,如今也還處于“新奇”階段。尤其是豆腐腦,更是討人喜歡,饒是對食物不甚講究的僧侶,也會尋覓最好的豆腐腦,或是加鹽,或是加糖。
“崔娘子,來一碗,加糖,多加糖。”
“浮屠少待,這便盛一碗。”
河中鮮有吃蝦米的,但這蝦皮配合咸菜,大約是蘿卜干或是筍干之類,加了蝦皮,又撒了中土移栽過來的小蔥,頓時咸香四溢。
只是咸香的這一碗,不是光頭要的,是個身材高大的糙漢。不說袒胸露乳,穿戴卻也迥異旁人,便是同為漢人的商人販夫,也和他大不一樣。
“太尉,這短衫料子,瞧著像是棉的?”
有個細長胡子的商人,捋了一下鼠須,諂媚笑問。
“俺這料子是棉的,本地棉。”
言罷,唏哩呼嚕灌了一口豆腐腦,“嘶哈”聲不絕于耳,他摸了幾個錢,拍在桌上,扭頭沖一個小廝道,“小乙,去馬五那里買幾根油條。若是有果子,攤個煎餅過來,多加芫荽。”
“郎君少待,俺區區就回。”
那小廝是個少年,但卻腿長人高,邁開步子,跑的飛也似。
“本地棉?”
商人眼珠子瞪著,“太尉,這圖倫磧還有棉花的?”
“怎么?想做這買賣?且等著吧。”
“太尉,與小人說說?”說著,這商人連忙隔著一條街,沖對面圍著一群車把式的烤肉攤位叫喊,“阿古爾!來一只腿——”
對面攤位上的胡人瞄了一眼,立刻笑了笑,抖肩搖頭。
這卻不是什么不答應,反而是應了下來。這阿古爾是個別處的胡人,那里鄉風別致,搖頭意思就是同意,點頭反而是拒絕。
“太尉,這是小人孝敬太尉的。”
一只羊腿,對在圖倫磧廝混的商人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是關內商賈,哪怕是行腳商,能來西域,起碼的家底還是有的。
正在喝著豆腐腦的糙漢哈哈一笑:“你這夯貨,這幾日告示不去看,反來俺這里打探,俺還能比將軍消息廣?白賺你一只烤羊腿!”
呲牙咧嘴間,糙漢見一個光頭居然往豆腐腦里加糖,頓時叫道:“大和尚,加了糖,那還能吃么?”
“小僧貪這一口甜味,罪過罪過…”
糙漢不去看那光頭,看了想吐,居然吃個豆腐腦還加糖。
“郎君,油條,煎餅。”
適才出去的少年勻了一下氣,就平復了下來。馬五的油炸攤位離得遠,因為馬氏是油料商,而油料倉隔著一個坊,一來一回,尋常人都是騎馬騎驢最不濟也要搭個便車。像這種用兩條腿跑的,反而不多見,而且還是為了買個早點。
“煎餅帶上,學堂快要上課了。”
“是,郎君。”
小廝嘿嘿一笑,拿起煎餅就開始啃,一邊啃一邊跑,糙漢見了,在攤位上嚷嚷著:“上學哪有叼著煎餅跑的——”
話音剛落,旁邊路上,又有個小郎,嘴里叼著個烤餅,看的糙漢一愣。還沒回過神,又見一個胡種少年,嘴里叼著個饅頭,同樣狂奔。
“這大早上的,都變了狗?”
諸多少年都到了一處營寨,陸續已經能夠聽到童子的聲音,念的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也有著急的中年先生,騎著快馬背著行囊,一邊把馬交給門房,一邊嘴里嚷嚷著:“入娘的,差點遲到!”
到了門房處,披堅執銳的大兵共有三個,兩個持矛一個仗劍,仗劍的有金屬頭盔,見了穿戴好的先生,拿出印章一一蓋章。
印章只有一個字,到。
“總算簽了到。”
抖了抖包巾,一邊走路一邊往上面戴撲頭。到了一處走廊,走廊口有個鏡子,是錫鏡。差點遲到的先生沖鏡子做最后的收拾,收拾停當之后,便深吸一口氣,氣定神閑地到了走廊另一頭。
“吳兄,今日來得怎地這般晚?”
“噢,路上吃了個豆腐腦,諸位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嘴刁,所以繞了些路,專門尋了一家放長安糖的鋪面。”
“吳兄講究。”
“講究,講究啊…”
氣定神閑的先生嗯嗯點頭,然后收拾了一下包裹,拿了教材和批改好的作業,邁著步子抖擻著精神朝教室走去。
“呸!甜豆腐腦只配喂狗!”
“喂狗狗都不吃!”
“可他是年級主任…”
“說的是啊,也只能學一學蒙兀人了。”
教室很大,多是適齡青少年。這些青少年已經掌握了大量的漢字,不同于童子,還需要開蒙習字,或是辨識拼音,反而是被強行塞了大量的“無用”知識。
其中就包括教授“地理”的高年級主任吳虎,盡管為人“不羈”,但這個吳虎也是“行萬里路”派的門徒,而且家底豐厚,即便是在蘇州老家,也是屬于土豪。
吳虎是蘇州吳氏分支,后另開門戶,移居常熟,故也稱常熟吳氏。門第也就比江水張氏高那么一點點,和江水張氏分宗南北不同,常熟吳氏是深耕本土,苦抓農桑。也就是這幾年才被沖擊的受不了,開始轉型。
而轉型才幾年的常熟吳氏,手頭織機就有八萬張,跟吳氏簽了契約的織女超過三萬,每年賣生絲都能富的流油,更何況還跟張氏關系不錯,自然是更加非同小可。
吳氏主家,到吳虎這一代,和張德一樣,兄弟三人,只是吳虎行二,家中不做主,于是就顯得“浪蕩不羈”。
張德十歲之前,跟吳虎還見過一面。
“上課!”
“禮!”
嘩!不拘漢胡,學生都是筆直地站了起來,然后鞠了一躬。
“坐下。”
“坐!”
學生們這才落座,和寺廟中年輕僧侶喜歡交頭接耳不同,這里的學習氣氛相當的特殊。不上課還好,一旦上課,教室外一聲不響赤足走動的巨漢就會讓整個學堂膽顫心驚。
整個學堂不管哪個先生求情都是沒有用的,一旦被發現學生有所“違規”,巨漢就會進來,將學生衣服扒個精光,然后用久經考研的藤條,狠狠抽上一頓。
這種“低配軍規”管理,別說學生,教授的先生都是看得哆嗦,但這是程將軍的鐵律,不拘漢胡,半個屁都不敢放。
也不是沒有自持家門顯赫的白癡跑去程處弼那里裝逼,結果就是這個笨蛋不但被扒了干凈,還綁在木棍上,被人抬著游街。“家門體面”頓時掃地,饒是官司到到御前,最終也是對方全家有爵位官位的一起罰俸。
“今日有個好消息跟你們說。”
學生很喜歡吳虎,除了他見多識廣之外,這個先生為人著實瀟灑,盡管吹噓每每被人看破,但即便是拆穿,吳虎也不會惱,反而會哈哈一笑,下回繼續。
“先生,是個甚么好消息?”
“明日來磧西的駝隊,不但有‘太子糖’,還有交州鯨油。為師打聽了一番,興許還有一些‘海角奴’。”
“是南海之南的么?”
“是了,有二三百。你們誰家還擔著修渠修路役的,買個‘海角奴’,也能輕松些。如今胡虜難抓的很,價錢又高,這些‘海角奴’便宜,只有‘突厥奴’一半價錢,吃的還少…”
畫風陡然一變,教室外的巨漢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只好咳嗽一聲,看著吳虎:“應雄老弟,差不多就行了。”
吳虎老臉一紅,羞愧地拿起了教案,開始正式上課。
實在是…那些“海角奴”,都是吳氏自己從杜正倫那里采購來的。
原本吳虎想著老子在學校上班,給自己學生推銷自家產品拿業績怎么了?要不是之前有過先例,其中有個先生賣的實在是太嗨,后來被打了半死,吳虎也不會被人一提醒就立刻收聲。
“行萬里路”是要錢的,他以前都拿家里的錢到處浪,碰上能給家里謀福利的機會,難得要出出力,怎么會放過?
再說了,他也沒在外面推銷啊,都是自己的學生…
吳虎心中琢磨著,是不是下課布置作業的時候,跟學生們提一下,今年的績優生評定標準,是不是要加一條有沒有買吳氏牌“海角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