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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看透

  禍害鄉里這破事兒得低調低調再低調,所以“借刀殺人”選什么樣的刀,也得精挑細選,橫豎揚子縣的老李是不行了,有黑歷史啊,而且跟老張這么些年“狼狽為奸”,一旦動手,太露骨了。

  得選洛陽新貴,跟著李董一條道走到黑的那種新貴,還得跟老李不一樣,沒什么黑歷史,最次也得不那么響亮。

  最后就是業務上跟桑蠶絲麻產業沖突,最好跟上下游產業都有沖突,什么絲綢啊布匹啊成衣啊絹布啊,能得罪的全得罪了。不但要得罪,還不怕十八學士或者“南朝風流”,得硬氣…

  這么些條件一羅列,老張不由得感慨萬千:“偷偷害人難度高啊。”

  害人也是技術活兒了啊現在。

  還沒上任的江陰縣令張大安跟著老張繼續考察,也沒注意自家哥哥內心的齷齪靈魂的卑鄙,反而覺得武漢這局面,嘿,它真是深不可測。

  “這壘砌梯田,北地也曾見過,只是一年也壘不出幾畝地來。實在是坡地種糜子,沒甚收成。”

  大約是受張德影響,張大安素來喜歡實地考察,成年之后,身形矯健精神矍鑠,也是出于“行萬里路”的鍛煉。

  “舉凡鄉里‘大業’,不管是壘砌梯田、開溝挖渠還是說修筑塘壩水庫,要緊之處,并非是在營造法式的優劣,而是在人。”

  張德不介意手把手教導張大安,指了指不遠處一片水梯田,“此等工程,最要緊的,就是如何把人調動起來。三郎成了縣令,讓三五個衙役聽你的話,不算甚么;讓幾十個仆婦聽你的話,也不算甚么。可要是讓幾百城中富戶,幾千城內百姓,乃至幾萬縣內丁口都聽你的,那就次第艱難。”

  “哥哥是說,用人最難。”

  “倘使別處做官,用人沒甚難的,用住了大戶人家,還怕甚么黔首蒼頭。只是三郎是要做個尋常‘清官’,或是‘庸官’么?如武漢這般的,倘使只治大戶,混個朝廷考績倒也沒甚,可要是還想效仿李奉誡‘為生民立命’,那是遠遠不夠的。”

  “哥哥請講。”

  “說來說去,其實想要提高用人的手段,無非是‘組織’二字。可是,什么是組織,它如何產生又如何倚靠?這就需要摸索、思考,乃至身體力行。”

  “組織?”

  “外朝是組織,內廷也是組織,六部是組織,衙署是組織,甚至徐州團結兵,也是一種組織。”

  “是,吾明白了。”

  非是笨人,張大安腦子一轉,頓時悟了,只一句話,便讓張大安許多思考都清晰明了起來,片刻,他內心轉過幾種推演,便覺得武漢的“組織”定是要強過襄陽的“組織”,蓋因在武漢的“組織”中,不管是官吏、工商、百姓,都要比襄陽的“組織”要強。

  張大安望著梯田,心中暗道:差一些的組織,梯田也不是不可以修,只是用時興許要五年十年甚至百幾十年,今天修不好,明天也能修好,不過是光陰荏苒。只是,我輩奮斗,朝夕必爭,因此便不能真去等五年十年百幾十年,有道是前人種樹后人乘涼,我張大安不是為了做后人而生,而是要為后人做前人,這才是道。

  “看來你確實是瞬間就懂了。”

  羨慕地點點頭,這是天賦聰敏,羨慕不來的。李景仁琢磨組織,是靠身體力行,自己參與到了江夏的建設中去,才體會到了武漢“組織”的不同,為什么在武漢這里,“征發”民夫的方便程度,遠超關內、京洛、淮揚。

  但張大安是要參與實務的國朝正牌官吏,而且是江東富庶之縣的一縣之長,他的視角和李景仁這個二世祖還是有本質的區別。至于李景仁倘使沒有認李道興做爹這一遭,能不能用“身體力行”的方式感受不同,都還兩說。

  “那末,為何武漢和別處有所不同呢?這其中的根本,卻又很難說透。”頓了頓,張德看著張大安,正色道,“說到底,別處用人,之所以治大戶便可,實在是大戶掌控錢糧丁口,大戶平安則治下平安。武漢卻是大大的不同,此地富庶,非是大戶種田,而是工商。有道是無工不富,治武漢便是治工商,只是恰好工商所屬興許就是權貴又或者恰好皇親國戚,但道理不能顛倒。”

  張大安一愣,但還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更是說出了自己的觀察所得:“便是用工用人,武漢也不同旁地。外地做工,只算男丁,然在武漢,女工童工約占四成半,非同小可。故而武漢算工,不能只算男丁。”

  “你懂其中道理?”

  張德很是嚴肅地問道。

  “略懂。”

  張大安點點頭。

  作為瑯琊公主偷偷點評有“宰相之才”的張三郎,他是真的琢磨出武漢的微妙味道來。

  只說武漢女上工頻繁,隨處拋頭露面猶如男丁,只這一招,便是將武漢地面所有鄉間宗族打的半身不遂。

  便是此刻有人支持“鄉賢”維持“家法”,甚至這種支持還是來自官方的,可對于武漢各行各業的行業翹楚來說,這就是跟他們作對。

  同行是仇敵,因為搶我財路,“鄉賢”維持“家法”,要讓女子回歸宅院,交由宗族一應而決,同樣是搶我財路。

  不死不休。

  “看透不說透啊。”

  老張難得露了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拍了拍張大安的肩膀。

  張三郎深吸一口氣:“哥哥,我等江水張氏,亦非小族小戶啊。”

  這話有點試探的意思,不過老張還是笑道:“我管甚的江水張氏。”

  張三郎一時無語,卻也心中更加佩服。

  有些事情雖然沖擊著張大安的靈魂,卻也不妨事,“宰相之才”當然包括了器量。

  “所以武漢才能休整梯田都要比別處快,蓋因哪怕是擔土蓋田,武漢男女老少齊上陣,各有調度運籌。至于營造法式、新式器物,不過是錦上添花。”

  感慨了一聲,張大安目力極致處,已然多了一條新的山道,依坡勢盤旋迂回,猶似龍蛇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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