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經很冷了,老爺子沒有再呆在院子中,院子之中那顆葡萄架上,光禿禿的枝椏上掛著一長排的白色冰錐。
云易目光隨意的掃過院子之中,依然熟悉的景象,很多年前,老爺子就退休搬上來了。
小時候他也來過幾次,自從去了臨海就來的少了,當兵之后倒是來過兩次,現在看著這一切,卻還是那么熟悉。
沒有說話,跟著桐叔跨過院子,還沒進入正房就聽到里面傳來一陣京劇的聲音。
應該是收音機,老爺子就喜歡聽這個,腳步微微頓了頓,他知道老爺子就在里面,
曾經也是這樣來到這里,被帶入房間,老爺子欣慰的看著他對他說道:“云易,要對得起國家,對得起軍章!”
那威嚴的交代,至今還回蕩耳旁,只是如今再次來到這里,只剩下的卻是沉默。
“進來吧!”桐叔見云易站在門口沒動,招呼道。
云易眼神清明過來,點點頭,繼續前進。
進入正屋,屋子里有暖氣,相比外面要好受了許多,老爺子身上穿著一件舊棉襖,躺在鋪著毛毯的躺椅上,正閉著眼睛聽這收音機里傳來的戲曲,滿布皺紋的手一下下的在腿上輕輕拍著,似乎整個人都沉浸在戲劇之中。
對于他們的腳步聲,沒有絲毫反應,仿佛沒有聽見。
桐叔看了一眼老爺子之后,對著云易輕輕點頭,并眼神鄭重的看了他一眼,直到他平靜的眸子對視過去,才轉身離去,將這里留給他們爺孫倆。
桐叔并沒有叫醒老爺子就出去了,云易也沒有出聲,靜靜的站在那里等待著。
就站在老爺子面前不遠處,看著那張蒼老的臉,看著看著,他眼前卻是略微有些模糊。
“云易,放下槍!”老爺子的聲音威嚴無比。
當時的老爺子面色嚴肅,身軀挺拔,如一座大山橫亙在云易面前,云易只要輕輕的按下起爆器,就可以解脫,帶著這些送他們進陷阱的人一起下地獄,可是看著爺爺,手中的起爆器,卻怎么也按不下去。
眼神再度恢復清明,看到的卻只是一個快八十的普通老人而已,只剩下一個身份,他爺爺。
云易終于微微躬身,輕聲開口道:“爺爺!”
老爺子原本打著打著節拍的手,驟然一頓,睜開眼睛看向云易,他早已知道他來了。
不只是云易看不清爺爺,他同樣也看不清自己的孫子。最近以來發生的事情,和他印象中的云易相差太遠。
不過總算是聽到這聲爺爺,從上一次他開口叫爺爺,仿佛已經過了好久。
好像就是安全局那一次吧,自從那一次之后,云易再也沒有主動和他聯系,也沒有叫過一聲爺爺,這曾經平常的稱呼,在現在即使是老爺子也感覺到恍如隔世。
云易在他心中的分量顯然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曾經是自己是整個云家的驕傲。
當初的一幕幕仿佛還在眼前,那倔強的眼神,挺拔的身子,老爺子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再看看眼前這個儒雅淡薄,眼神平和的云易,老爺子心中微微一嘆道:“來了,坐吧!”
云易點點頭,來到老爺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房間里又安靜下來,只有收音機里傳來的京劇還在咿咿呀呀的唱著,兩個人都沉默著。
云易看著仿佛再次專心聽戲的老爺子,輕聲開口道:“今天我來,是來向您匯報,再過幾天就是我的婚禮,您有什么指示?”
老爺子點點頭,伸手拿過收音機,將音量調到最小,看向云易輕聲道:“你還恨我嗎?”
沒有回答云易的話,老爺子反而是再次問出這個問題!
云易抬起頭看向老爺子的眼睛,爺爺的眼神很平靜,仿佛歷經人世滄桑,看淡天下事情之后的平靜。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問這個問題,當初在醫院老爺子的第一句話,也是如此,如今老爺子再次問道,可見老爺子心里是在意的。
云易不是白狼,想問題的角度不同,站在老爺子的地位,他并沒有錯,他不只背負著云家,背負著親情,他更加背負著對這個國家,對這個他們這輩人親下,并且為之奮斗的事業,終身的責任。
幾次三番,將孫子送入險地,心里豈能不擔心,但是無論是信仰還是責任,他都只能做出這樣的選擇。
作為白狼對老爺子也說不上恨,但是怨肯定是有,但是他依然明白老爺子的心,所以他至始至終,只能悲劇收場。
作為云易,他看著老爺子,依然是如當初醫院一般,搖頭道:“我不恨您。”
老爺子點點頭,看著孫子,嘴角掛出一抹微笑,臉上皺紋密布,蒼老的聲音輕聲道:“不恨就好!”
沒有多做解釋,只有這一句似乎是對自己說的,又是對云易說的,或許只是一聲長嘆。
老爺子平靜的看著云易,眼神之中平靜的不起一絲波瀾,最終收回目光道:“還記得當年,送你當兵時,你是不愿意的。”
云易點頭道:“是,當初我是準備上大學的。”
當初他如果不是和周婷表白失敗,他也許不會那么輕易的就去了部隊,雖說最終還是會去,可是也許就不會有后面那么多事了。
老爺子慢慢從躺椅上做起來,看向云易道:“其實我沒有想過你會去特戰隊,當初我只是想著云家的孩子,還是要到部隊走一遭的。”
云易點點頭,當初的確是他自己取參加選拔的,而因為這個身份,還起了一些波折。
“后來你第一次執行任務,軍區給我打招呼,我同意了,當時我說,別人家的孩子是兵,我云家的孩子也是兵!”
“你去了,整整十一天,你才回來,你們一個不少的回來了,那時候,軍區給你的表揚信我看了。”
“你在部隊里發展的越來越好,直到佩戴勛章,成為建國以來最年輕的守護者。”
“后來一次次的任務,你們都成功的完成,直到去年突然接到消息,阿桐跟我說你們出事了!”
“其實從你執行任務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準備著這一天的到來。”
“當時我接到消息,我也坐在這里,我想到的是我的很多老戰友,自己犧牲了,兒子上,哥哥犧牲了弟弟上,最后一家誰也沒能剩下。”
保健醫生的進來,讓爺孫倆的談話中斷,老爺子最后看著云易說道:“結婚了,就安心做事吧!”
云易默默的出了王府山,在山上他沒有怎么說話,基本上是聽爺爺在說,一段段話卻讓云易的心不停的抽動。
這一趟過來仿佛很平常,卻其實是經歷了一次人性的盤剝。
不論是對老爺子,還是對他,從老爺子的話里聽的出來,他也有過擔心,也有過傷心,可是在責任面前,他早就做好了準備孫子的犧牲。
因為那是他的信念,白狼也同樣早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如果不是因為特殊原因,對他的打擊過大,真的犧牲在那片戰場上,他也是無怨無悔的。
云易之所以到來,是因為他放不下的責任,因為他可以死,但是他的父母呢,他們是否也能接受兒子的離去?
父母能夠承受這樣的打擊嗎?肯定是承受不了了。
這也是云易對于自己的定位,白狼忠于軍中為國信仰從容赴死,而自己則是繼承了他保家的信仰。
可是真是如此嗎?那為何聽著白狼的過去,聽著老爺子的心跡,自己卻是那么難受,那么自卑,或許還有慚愧…
搖了搖頭,似乎想要甩掉內心之中沉重的負擔,卻無濟于事。
路過一家咖啡廳的時候,云易停下車,坐在車里好一會,才下車來,看了看后面,然后走進咖啡廳,點了一杯咖啡。
看著窗外人來人往,各種人都有,夾著公文包的上班族,挽著手的情侶,與友人高談闊論的精英人士。
這些人都有著自己的生活,云易卻想到自己注定是有著兩種人生。
對面的座位上突然坐下來一個女人,云易沒有關注,依然靜靜的看著窗外。
女人看著他始終沒有回頭的目光,幾經猶豫,卻還是開口說道:“云易,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兩個月以前,也是這句話,云易當時掛斷電話,并且情緒差點失控。
而今天還是這一句話,云易卻沒有絲毫反應,沒有說話依然看著人來人往的大街。
劉夏其實今天早上就想來找他,她很了解云易,她知道自己不該來找他,局里并沒有再找他的意思。
可是作為劉夏個人來說,面對的壓力越來越大,她最終還是忍不住過來了。
即使是從云易這里知道一些更多的細節都好,說不定就能夠起到一些作用,幾經猶豫,最后還是決定來試一試。
這關系到很多人的生命安全,她相信云易在這種情況下不會漠視,所以她來了,即使希望渺茫!
云易緩緩轉過頭來,看著劉夏的眸子微閃,沉默許久還是輕聲道:“我知道的都已經說給你們了,沒有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