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與老廖對答太過熟悉,聽到王橋耳中如昨日重現。
作為曾經的昌東縣城管委副主任,王橋非常熟悉當前這種矛盾。不同之處在于以前他是作為政府部門的領導來處理這類事情,現在是站在企業工作人員的視角來旁觀。
野外山風吹來,帶來了田野的鮮活味道,王橋抽著煙,饒有興致地聽兩人爭執。
扛扛著鋤頭的老村民指著公路道:“這里原本有一條水溝。每年夏天都會有大雨,這個坡的水都要順著水溝流走。你們現在把水溝堵上了,以后下大雨肯定要淹到我的田土,損失大得很。這個事情沒有解決的時候,你們不準修路。”
老廖哭笑不得地用淺顯語言解釋道:“公路正在施工,還沒有修正規的水溝,我們挖了臨時排水溝,過水沒有任何問題,今年夏天下了好幾場大雨,沒有淹著你的田土吧。等到把毛坯路面修好以后,肯定要修完整水溝,這是修路的基本規范。你隨便到任何地方去看一看,從來沒有哪一條公路沒有修水溝。水溝修好以后,排水絕對沒有問題,這個你就不要擔心,這是修公路的基本規范。”
老村民將鋤頭從肩膀上取下,提在手里,惡聲惡氣地道:“我才不管你什么幾巴規范,到時候你們施工隊伍走了,我找誰拿補償,只有搬起石頭打天。我今天把話扔在這里,你們不拿錢賠償損失,別想修路,到時別怪我不客氣。”
老廖試探道:“你說怎么賠?”
老村民道:“這塊田有二十挑谷子,以后肯定每年都要被水淹,你們按產量賠三十年。”
老廖被氣得笑了起來,道:“你這是獅子大開口。”
王橋太熟悉這些對話。在垃圾場堵場的日子里,他曾無數次被村民們圍攻,盡管兩地相隔甚遠,陽和村民的邏輯和語氣與這個老年村民如出一轍。
每個人立場不一樣。看待問題的角度就不一樣。
從老村民的角度來說。他們是本地人,最了解當地的氣候和地形,知道什么地方容易發生災害。如果現在沒有處理好,施工隊離開以后遭受損失。他們連找人賠償的地方都沒有。
對施工隊來說,想法又不一樣。在他們的施工經歷中。每個修橋修路的施工隊都是唐僧肉,會被無數村民施壓,施壓的理由往往莫名其妙。
在老廖眼里。村民提的這事完全不能成立,他們肯定要修水溝。而且修的是標準化水溝,這樣才能保證公路安全,所以說老村民提出的問題根本不存在。現在談補償款約等于敲詐勒索。
談了半天,兩人各持觀點。無法談攏。
談崩了以后,老村民就發了狠話:“以后你們別想在這里施工,別怪我沒有打招呼。”說完狠話后。他扛著鋤頭離開了。
從村民離開后神情,王橋知道必要有隱患,道:“老廖,你們以前遇到這種事情怎么辦?”
老廖也是老江湖了,道:“沒有更好辦法,只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要打架也無所謂,在外面施工遇到這種事很平常。”
王橋站在政府干部的角度道:“你們為什么不找當地政府,通過座談解決問題?”
老廖苦笑道:“當地政府的屁股都和村民坐在一條板凳上,他們十有八九會和稀泥,要求企業拿錢免災。有時候你不把事情搞大,他們根本不管。這條路是成津和昌東兩個縣的政府工程,鬧事以后自然有人替我們收場,如果一味將就,鬧錢的事肯定越來越多。”
他挽起衣袖,道:“你看我手臂上的這條傷疤,就是上一次做工地和村民打架時留下的。我們和當地政府談好了補償,把錢給了政府,據我所知政府的補償也已經到位。但是村民和政府之間因為其他事情有矛盾,他們不去找政府,反而阻擋我們施工。工地都是有成本的,每耽誤一天,我就要多發工資,還要付設備租用費。我被逼得忍無可忍,就帶著工人與村民打了一架,打架后以后我被治安拘留了。”
他的胳膊上有一條長長的傷口,又粗又長。
“這個工程做完以后,我基上沒有賺到錢,還小虧了一點。陳總是我的老朋友,他知道我日子不好過,就把我叫到這里來。我來時給陳總說我還是搞技術,陳總不同意,他說搞技術的人有,還是要讓我搞協調。”老廖自嘲道:“我是工程隊里唯一與政府機關和村民都打過交道的人,算是稀缺人才吧!我其實最煩做這些事,技術才是我的本行。但是論技術我無論如何都比不上陳總,所以只能來搞協調。”
老廖是在自己人面前吐苦水,沒有摻雜什么夸大言辭。
王橋對他的說法深有感慨:“現在做什么事情都難,沒有什么事能一帆風順。”
老廖道:“那些當官的就可以坐地發財,動動嘴皮子,什么事情都有人給他辦好。”
若是放在一年多前,王橋或許會認同這種觀念。他如今當過城管委副主任和縣府辦副主任,體會又不一樣,“你只看過當官的吃肉,沒有看見當官的受罪。這一次,昌東縣的縣長和常務副縣長都被雙規了,還有很多二級部門的領導也被雙規,這對于他們來說是毀滅性的打擊。”
老廖道:“你是做哪一行的?我看陳總對你客氣得很。”
王橋道:“前一陣子我還陪著宮方平副縣長來看過工地,現在被貶到檔案局工作,無所事事,到陳總這邊散心。”
兩人說著話走回到工地。
陳強背著手,守著技術人員做壓實度實驗,神情十分專注。
以前他在看守所的時候處于非常弱勢的地位,任由人侮辱欺負。來到工地上,他作為技術權威和掌舵者,是工地上的王者,氣場十分強大,所有工人在他的指揮下一絲不茍地工作,沒有任何人懶散和嬉笑。
陳強看到老廖回來,問道:“事情處理的怎么樣?”
老廖講了村民提出的要求。道:“我估計還有麻煩。那個村民是一根筋,不論怎么解釋都不會聽。”
王橋又提出建議:“陳總,可不可以找政府協調?”
陳強神情很是無奈:“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找政府協調沒有什么用,現在政府也很難。政府說的話,村民可以聽也可以不聽。沒有什么約束力。我最怕的是開了一個頭,把錢給了村民,以后沿線所有村民都照著葫蘆畫瓢。這事就沒完沒了。我們暫時放一放吧,看他怎么鬧。他出什么招我們就出什么招。”
王橋道:“村民才是真正的地頭蛇,能避免沖突就避免。如果他們那鬧得過份了,我還是出面找鎮政府解決。雖然我現在落難。憑著以前的余威,或許還管點用。”
陳強沒有接受這個建議。道:“蠻哥有更大用處,就不要在這些小事上牽涉精力。”
王橋自嘲道:“我已經沒有什么正事了,也起不到什么大作用。幫著工地解決具體事就是最正的正事。”
“如果真鬧大了,蠻哥再出面。有時打一架也好,增強凝聚力,也鍛煉了隊伍。”陳強又對老廖道:“等會把老張、老劉和王三幾個人叫上,我們一起到鎮里吃飯,給蠻哥接風。”
陳強和王橋說話時的語氣與用詞總讓老廖感到奇怪。陳強年齡超過五十,曾經在省交通廳擔任過總工,技術霸道,還坐在監獄,在工地上很有威信。但是他這種資歷和王橋說話之時是發自內心尊重,并沒有表演和調侃的成分。
就算王橋是政府官員,職務也肯定比不上交通廳總工,更何況還有更高級別的官員來過工地,陳總都沒有如此恭敬。
老廖盡管覺得奇怪,也沒有多嘴,王橋是王曉的弟弟,幾個公司高層的事情很復雜,關系很微妙,說求不清楚。
工地上事情多,陳強來到工地以后,不停地有員工匯報工作。陳強總是第一時間去現場,及時、準確、簡潔地下達指令。終于忙完了雜事,陳強換好衣服,帶著幾個骨干到鎮里面吃飯。平時陳強總和大家一起在工地吃飯,為了招待王橋,他才特意安排在鎮里面餐館,
“我這人做工程有潔癖,最看不慣工地里面各種設備設施擺得亂七八糟,擺得亂七八糟說明心中無數,計劃做得不好…”一行人沿著小道穿過好幾個標段,陳強一邊走一邊給身邊的技術人員指點其他工地的得失。
王橋當過城管委副主任,檢查過城管委施工隊的施工現場,不完全算外行。仔細聽了陳強對幾個標段的評價,才明白城委管施工隊確實是土八路,自己當初選擇與陳強合作實在是英明之舉。
邊走邊談,很快就來到場鎮。這是一個與舊鄉非常類似的偏僻小鎮,時光仿佛還停留在八十年代。施工隊熟門熟路地來到取名為新興飯店的小食店,這是一個專門賣豆花和蒸菜的小店,又臟又破,但是生意興隆,客人絕大多數都是附近工地的人。
老廖是熟客,進來以后就道:“在屋外面擺一張桌子,每人一碗豆花,一個肥腸大籠,一個排骨大籠,弄點鎮里釀的高粱酒。”
老板娘熱情地道:“今天我們殺了豬,有新鮮的腸旺湯,要不要。”
老廖道:“要,來一大份。”
老板娘又道:“你們幾位老板還是喝點好酒,我有瓶裝酒。”
老廖道:“哪個喝你的瓶裝酒,我們就喝本地高梁酒,不上頭。”
豆花和蒸籠都是現成的,擺在座上散發著騰騰熱氣,香氣十分誘人。王橋騎摩托車到工地,又在工地轉了一大圈,肚子早就餓扁了。他放了一塊肥腸在嘴里慢慢嚼,一股奇異香味就在口腔里呯呯爆炸。
老板娘用盆子裝來一斤高粱酒,在高粱酒里面放了些米飯。據說用這種辦法就可以除掉高粱酒里面的雜質,在昌東喝酒的人都喜歡這樣做。
老廖給每人倒了一土碗酒,然后又專門為陳強找大蒜。
陳強舉碗道:“蠻哥,我們哥倆碰一個。”
王橋舉碗一飲而盡,發自肺腑地道:“今天跑工地感覺很不錯,在大自然里做工程,比每天坐在辦公室里勾心斗角要強的多。”
陳強道:“各有各的苦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生活。長期生活在偏僻的地方,與家人無法團聚,人會變得非常糙,我老婆開玩笑說我在勞改隊里氣色比現在還要好一些。其實,能團在這里的人每個都有故事,老廖打架被拘過,還有王三,老婆跟人跑了。我們幾個人不想胡亂混一輩子,都想把公司做好,也揚個眉吐口氣。人活一口氣,這口氣我一直憋著,他們幾個也差不多。”
大家喝著酒正在聊天,從里屋走出來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其中一個罵道:“陳強,你他馬的,裝什么逼,把我們的成本全部弄高了。聽說你是貪污犯,在監獄呆過,是不是還沒有呆舒服?”
(第二百八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