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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事如春夢了無痕

第十回事如春夢了無痕  這是條精美的三桅船,潔白的帆、狹長的船身,堅實而光潤的木質給人一種安定迅速而華麗的感覺。

  陽光燦爛,海水湛藍,海鷗輕巧的自船桅間滑過,遠處的海岸已經只剩一片朦朧的灰影,船艙下不時傳來嬌美的笑聲。

  這是他自己的世界,絕不會有他厭惡的訪客。

  他已經回來了,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甲板上,喝著用海水鎮過的冰冷的萄葡酒。

  只可惜這時候車馬忽然停下,他的夢又醒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懶洋洋的坐起來,車窗外仍是一片黑暗,距離天亮的時候還早得很。

——車馬為什么要在這時候停下難道前面又出了什么事  楚留香已經發現有點不對了,就在這時,車廂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拉開。一條黑凜凜的大漢鐵塔似站在車門外,赤膊、禿頂、左耳上掛著個閃亮的金環,身上的肌肉一塊塊凸起,黑鐵般的胸膛上刺著條人立而起的灰熊,大漢的肌肉彈動,灰熊也仿佛在作勢撲人。

  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驟然看到這么樣一條兇神惡煞的大漢,實在很不好玩。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老兄,你這是什么意思要是我的膽子小一點,豈非要被你活活嚇死”

  大漢也不說話,只是用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瞪著他。

  楚留香只有再問他:“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大漢點了點頭,卻還是一聲不響。

  “你知道我是誰來找我干什么”楚留香又問:“你能不能開一開你的尊口說句話”

  大漢忽然對他咧嘴一笑,終于把嘴張開了,露出了一嘴野獸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連皮帶骨一口吞下去。

  楚留香嚇了一跳,倒不是因為他的樣子可怕而嚇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這么容易就會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被他嚇了一跳,只不過因為他忽然發現這條大漢的嘴里少了樣東西,而且是樣最不能少的東西。

  這條大漢的嘴里居然只有牙齒,沒有舌頭。

  他的舌頭已經被人齊根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說話,我又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說怎么辦”

  大漢又咧開嘴笑了笑,看起來對楚留香好像沒有惡意,而且好像還在盡量表現出很友善的樣子,但卻忽然伸出一雙比熊掌還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來這條四肢發達的大漢頭腦也不簡單,居然還懂得使詐。

可是楚留香當然不會被他抓住了,這一點小小的花樣怎么能騙得過聰明絕頂的楚香帥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點邊,就算有十雙這么大的手來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從容游走,揮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輕功天下無雙的楚香帥,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

  這雙手就好像是兇神的魔掌,隨便什么人都能抓得住,一抓住就再也不會放松。

  密林里有個小湖,湖旁有個水閣,碧紗窗里居然還有燈光亮著,而且還有人。

  這個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布置精雅的水閣里,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細心挑選的,窗外水聲潺潺,從兩盞粉紅紗燈里照出來的燈光幽美而柔和。

  一張仿佛是來自波斯宮廷的小桌上,還擺著六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壺酒。

  杯筷有兩副,人卻只有一個。

  楚留香正坐在一張和小桌有同樣風味的椅子上,看著桌上的酒菜發怔。

  他一把就被那大漢抓住,只因為他看得出那大漢對他并沒有惡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當然也有把握隨時能從那大漢的掌握中安然脫走。

  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他實在很想看看那大漢究竟要對他怎么樣。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那大漢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這里來,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張椅子讓楚留香坐下,又對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態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后就走了。

——他這是什么意思,是誰要他把楚留香送到這里來的——這地方的主人是誰人在哪里  楚留香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碧紗窗外星光朦朧,他推開窗戶,湖上水波粼粼,滿天星光仿佛都已落入湖水中。

  天地間悄然無聲,他身后卻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足音。

  楚留香回過頭,就看到了一彎足以讓滿天星光都失卻顏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太驚訝:“你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

  “我常到這里來。”她幽幽的說:“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到這里來。”

  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

  “車子的輪軸常常都需要加一點油,人也一樣,往往也需要一個人靜下來想一想。”她說:“有時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車軸上的那種油,可以讓人心轉動起來輕快得多。”

  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有點怪怪的,說出來的話也有點怪怪的,好像已經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里看見的那女孩,和那個冷淡而華貴的玉劍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經沒法子一個人靜下來了。”楚留香故意說:“因為我暫時還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會讓你走。”新月說:“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請來,怎么會讓你走”

  “是你請我來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種法子請客,我好像還沒有聽說過。”

  新月眨著眼笑了。

  “就因為你是個特別的人,所以我才會用那種特別的法子請你。”她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又動了好奇心,誰能把你請來”

  楚留香也笑了。

  “不管怎么樣,能找到那么樣一個人來替你請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說:“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還以為是看到了一條熊。”

  “他本來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頭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忍不住問:“是誰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那么樣一條大漢的舌頭割下來”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為什么要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

  “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新月淡淡的說:“你也應該知道,我這個人經常都有一些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開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來,也是個秘密”

  新月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楚留香:“直到現在為止,除了我們自己之外,絕不會有別人知道你來過這里。”

  “以后呢”

  “以后”新月的聲音也很奇怪:“以后恐怕就沒有人知道了,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

  “為什么”

  “因為我們一定會把這件事忘記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開了衣帶,讓身上穿著的一件輕袍自肩頭滑落,讓柔和的燈光灑滿她全身。

  于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彎赤紅的新月。

  新月落入懷中。

  她的胴體柔軟光滑而溫暖。

  “我只要你記住,”她在他耳邊低語:“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在我心里,以后恐怕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你要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這一去很可能就永遠回不來了。”她問楚留香:“這種事你以前會不會做”

  “大概不會。”

  “像今天我做的這種事,我本來也不會做的。”她柔聲說:“可是你既然能做,我為什么不能”

  水波蕩漾,水波上已有一層輕紗般的晨霧升起,掩沒了一湖星光。

  夜已將去,人也已將去。

  “我見過我父親一次。”新月忽然說:“那還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叫我一個奶媽帶著我去的,現在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的樣子。”

  此時此刻,她忽然提起了她的父母,實在是件讓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來有很多事想問她的。

——你的母親自己為什么不去見他他們為什么要分手  他還沒有問,新月又接著說:“我還記得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樣子更好看,我實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聲音很平靜:“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著他的劍,握得好緊好緊,嚇得我一直都不敢開口。”

  “他也一直都沒有抱你”

  “他沒有。”

  楚留香什么事都不再問了。

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劍鋒上可能還帶著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親生的女兒已經長得那么大了,那么純潔、那么可愛,他怎么忍心讓她為了惦記著他而終生痛苦他怎么能伸出他的手這是有情還是無情就讓人認為無情又何妨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誰能了解他心里的孤獨和寂寞他又何嘗要別人去了解他  晨霧如煙,往事也如煙。

  “從此我就沒有再見到過他,以后我恐怕也不會再見到他了。”新月說:“我只希望你能告訴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著,沉默了很久:“以后我恐怕也未必能見到他。”

  “是的,以后你也未必能見到他了。”新月幽幽的說:“以后你恐怕也不會再見到我。”

  長江、野渡。

  野渡的人,卻沒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樣橫臥在渡頭邊,仰望著天上一朵悠悠的白云。

  白云去來。

  白云去了,還有白云會來。

  “睡在那里的人是不是楚香帥”

  一條江船順流而下,一個白衣童子站在船頭上,遠遠的就在放聲大呼。

  “船上有個人想見楚香帥,楚香帥一定也很想見他的。”童子的嗓子清亮:“楚香帥,你要見就請上船來,否則你一定會后悔的。”

  可是這條船并沒有停下來迎客上船的意思,仰臥在渡頭上的人也沒有動。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這條船眼看著也將要隨著水浪而去了。

  人卻已飛起,忽然間飛起,掠過了四丈江流,凌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

  然后他的人就已經落在船頭上,看著那個已經嚇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來了。”他說:“可是船上如果沒有我想見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脫下褲子,等著我來打你的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點不懷好意。

  “櫻子姑娘,你自己也應該知道,我完全沒有一點想要見你的意思。”

  船艙里一片雪白,一塵不染,艙板上鋪著雪白的草哺。

  白發如云的石田齋彥左衛門盤膝坐在一張很低矮的紫檀木桌前,態度還是那么溫和高雅而有禮。

  “能夠再見到香帥,實在是在下的幸運。”老人說:“在下特地為香帥準備了敝國的無上佳釀——菊正宗,但愿能與香帥共謀一醉。”

  帶著淡香的酒,盛在精致的淺盞里,酒色澄清,全無混濁。

  他自己先盡一盞,讓跪侍在旁邊的侍女將酒器斟滿,再以雙手奉給楚留香。

  這是他們最尊敬的待客之禮。

  “在下是希望香帥能明白,櫻子上次去找香帥,絕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帥風流倜儻,當世無雙,世上也不知有多少女子愿意獻身以進,又豈是別人的主意”老人微笑:“這一點香帥想必也應該能明白的。”

  他的態度雖然溫和有禮,一雙笑眼中卻仿佛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視著他,忽然問:“你怎么知道我會在這里怎么能找到我的”

  石田齋的目光閃動。

  “實不相瞞,在下對香帥這兩天的行蹤確實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許比香帥想像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將一盞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澀,甜而不膩,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讓侍女將酒器斟滿,奉送給老人,忽然改變了話題:“你知道我想見的人是誰這個人此刻也在這里”

  石田齋卻不回答,只是靜靜的望著窗外的滾滾江流,過了很久之后,忽然輕輕嘆息:“你看這江水奔流,終日不停,就算有人將萬兩黃金整個丟下去,也只不過會濺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時,江流還是不改,就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老人說:“不管你投入的是萬兩黃金,還是百斤廢鐵,結果都是這樣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著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癡了。又過了很久,老人才接著道:“世事本就如此,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一過去之后,便如春夢般了無痕跡可尋。”

  石田齋的嘆息聲中的確像是充滿了悲傷。

  “事如春夢了無痕,此情只能成追憶,讓人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視著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齋說:“別人雖然沒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么”

  “你可以選擇,是要成全別人,讓此情永成追憶,還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聲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尋回你的夢中人,載你們到一處世外桃源去,讓你們兩情歡洽,共度一生。”石田齋厲聲道:“這是別人夢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輕易放棄了,必將后悔痛苦終生。”

  楚留香靜靜的聽著,好像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有他最親近的朋友,才能看出他深藏在眼中的那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不在這里。

  老人的聲音又轉為溫和:“這是你的事,選擇當然也在你。”

  這種選擇無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沒有選擇更痛苦。

  楚留香卻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你劫人不成,殺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這種法子,要我助你破壞這門親事。因為史天王和杜先生聯婚之后,你更沒法子對付他了,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石田齋神色不變。

  “縱然我確有此意,對你也是有好處的。”老人說:“既然是對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點不可。”

  “哪一點”

  “其實還不止一點,最少也有兩點。”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并不想到什么見鬼的世外桃源去。燈紅酒綠處,羅襦半解時,就是我的桃源樂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過了酒壺:“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這一輩子連想都沒有去想過。”

  石田齋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盞,一手持酒壺,自斟自飲,一杯接著一杯喝個不停。

  石田齋看著他,瞳孔仿佛在漸漸收縮,聲音卻變得更溫和:“江湖傳言,昔年血衣劍客薛衣人劍法號稱當世第一,可是也曾敗在香帥手下。”老人說:“在下也曾學劍多年,也想領教香帥的劍法,就請香帥賜教。”

  他并沒有站起來,他的手中也沒有劍。

  這個自稱曾經學劍多年的老人,只不過用兩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舉在眼前。

  這不是攻擊的姿勢。

  可是一個真正學過劍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這種姿勢遠比世上所有的攻擊都兇險,甚至遠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兇險。

  就在這完全靜止不動的一姿一勢一態間,已藏著有無窮無盡的變化與殺手。

  他的手中雖然沒有春雷伊次那種勢如雷霆的秘劍,但卻完全占取了優勢。

  因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處空門,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里的這根筷子雖然也沒有采取杜先生那種搶盡先機的一刺,可是他也沒有讓楚留香搶得機先。

  搶就是不搶,不搶就是搶,后發制人,以靜制動,;劍法的精義,已盡在其中。

  何況楚留香根本不能搶,也不能動。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只手托酒盞,一只手持酒壺,為自己倒酒。

  他自己已經將自己的兩只手全都用在這種最閑適、最懶散、最沒有殺氣的行動中,他心里就算有殺機與戒備,也已隨著壺中的酒流出。

他怎么能動  可是壺中酒總有倒盡倒完的時候,酒盞也總有斟滿的時候。

  無論是壺中的酒已倒完,還是酒盞已被斟滿,在那一剎那間,他不動也要動的。

  石田齋的殺手也必將出于那一瞬間。

  這一杯酒,大概已經是楚留香最后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媽滿滿的為胡鐵花倒了一杯酒,雖然是金杯,也只不過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這一杯酒和別人喝的一杯酒惟一不同的地方是這個杯子。

  連胡鐵花都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鐵花,他喝酒的歷史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喝醉的次數大概已經有四五千次,有時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別人一輩子喝的加起來都多。

  可是他喝了這杯酒之后,還是喘了半天氣才能開得了口。

  “我的媽呀!”胡鐵花大叫:“你給我喝酒的這玩意兒到底是個酒杯還是個洗澡盆”

  花姑媽吃吃的笑,又捧起了個大酒壇,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樣子。

  胡鐵花的眼睛瞪得比牛彈子還圓。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會有什么別的意思我只不過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為你馬上就要走了,要去辦大事去了,雖然不是西出陽關,我也要勸你更進一杯。”

  花姑媽的聲音溫柔,笑得也溫柔,笑容中,居然還帶著點淡淡的離愁。

  “勸君更進一杯酒,東海之濱無故人。”她說:“來,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沒有故人,我也會回來的,何況那個老臭蟲現在一定已經到了那里。”胡鐵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這里了。”

  花姑媽笑了笑:“你認為楚留香真的會去”

  “他說他會去,就一定會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也一定會去。”

  “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么會去不成”胡鐵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己要去,有誰能不讓他去有誰能攔得住他”

  花姑媽嘆了口氣:“如果沒有人知道他要去,現在他確實很可能已經到了那里,只可惜他有個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還大。”

  “不錯,我是個大嘴巴。”胡鐵花理直氣壯:“這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我為什么不能告訴別人”

  “你當然可以告訴別人,隨便你要告訴誰都行。”花姑媽說:“只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煩也就越多。”

  她又嘆了口氣:“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單只一個白云生,就已經足夠讓他吃不消了。”花姑媽說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證,白云生的劍法絕不在當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鐵花還不服氣,還要爭辯,可是外面已有人通報,送親的行列已將啟程了。

  花姑媽忽然抱住了胡鐵花:“這一路上兇險必多,你一定要特別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邊輕輕的說:“我雖然不是你的親媽,可是一直都把你當寶貝兒子一樣,你千萬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漸深,江上已亮起了點點漁火,看來仿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艙里卻仍是一片黑暗,石田齋彥左衛門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里,那個裝著京都御守屋精制的火鐮和火石的錦囊雖然就近在他手邊,可是他并沒有擊石點火燃燈的意思。燈光是櫻子帶進船艙的。

  嬌小的櫻子仍作童子裝,漆黑的長發挽成一對垂髻,閃亮的大眼中充滿驚奇:“只有先生一個人在這里”

  “這里本來就只有我一個人。”石田齋的聲音疲倦而沉郁,聽起來就像是個剛跋涉過長途,自遠方歸來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么能走的”

  “來者自來,去者自去,來來去去,誰管得著”

  櫻子睜大眼睛,顯得更吃驚。

  “可是我剛才還看見先生以筷作劍,成青眼之勢,楚香帥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劍勢中,怎么能走得了呢”

  櫻子又問:“難道他能躲得過先生那必勝必殺的出手一擊”

  石田齋遙望著江上的一點漁火,過了很久,才悠悠的說:“他沒有躲,也不必躲。”

  “為什么”

  “因為我根本沒有出手。”

  櫻子坐下來了,吃驚的看著他:“先生為什么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齋說:“因為我完全沒有把握。”

  遠方的漁火在他眼中閃爍,老人的眼中卻已失去原有的光彩。

  “當時他正在斟酒,我本來準備在他那杯酒倒滿時出手的。”石田齋說:“酒杯一滿,他倒酒的動作勢必要停下來,否則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間,正是我最好的機會。”

  “我明白。”

  櫻子說:“在那種情況下,牽一發已足動全身,無論是酒杯滿溢,還是他本身的動作和姿勢改變,都會影響到他的精氣與神貌,只要他的神體有一點破綻,先生就可以將他刺于劍下。”

  石田齋默然嘆息:“當時的情況本來應該是這樣子的。”

  “難道后來有了什么特別的變化”

  石田齋苦笑:“楚留香實在是非常人,他應變的方法實在令人想像不到。”

  “難道他那杯酒始終都沒有倒滿”櫻子說:“難道那壺酒恰巧在那一瞬間倒空了”

  “你這種想法已經很好,”石田齋說:“可惜你還是想得不對。”

  “哦!”

  “如果那壺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現在他已死在我劍下。”石田齋說:“酒壺倒完,精氣白出,也是我的機會。”

  “那壺沒有倒完”

  “沒有。”

  “酒杯也沒有倒滿”

  “也沒有。”

  櫻子看著燈下的酒杯和酒壺:“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沒有把酒壺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沒有溢出來”

  “那么我也實在想不通這是怎么回事了。”櫻子也不禁苦笑:“難道這個酒杯有什么魔法”

  “酒杯無法,他的人卻有法。”

  “什么法”

  “循環流轉,生生不息。”石田齋說:“這八個字就是他的法。”

  “這是什么法我不懂。”

  “他以一只手持酒盞,一只手持酒壺,壺中的酒流人杯中時,已將他左手與右手間的真氣貫通。”石田齋說:“真氣一貫通,就循回流轉不息,杯中與壺中的酒,也隨之循回流轉不息。”

  “所以壺中的酒永遠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遠倒不滿”

  “真氣與酒兩者在循回流轉,就把他的勢造成了一個圓”

  “是。”

  “渾圓無極,永無破綻”

  “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機會。”

  石田齋長長嘆息:“圓如太極,生生不息;我哪里會有機會”

  櫻子也嘆了口氣。

  “這么樣一個花天酒地不務正業的人,居然有這么大的本事,這種事有誰會相信”櫻子苦笑:“可是現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齋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說:“除了你我之外,最少還有一個人。”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是我知道的確有這么樣一個人,而且的確到過這里。”

  “先生沒有看見他”

  “我沒有。”石田齋說:“就在我與楚留香以至高無上的劍意劍勢互相對峙時,這個人就在無聲無息中忽然出現了,在那種情況下,我根本沒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余力。”

  “他也沒有什么舉動”

  “他一直都在靜靜的看著我們,直到最后,才說了幾句話。”

  ——石田齋先生已經敗了,楚香帥也不妨走了,再這么樣僵持下去,對兩位恐怕都沒有什么好處的,對我卻很有利。

  “對他有利”櫻子問:“有什么利”

  “漁翁之利。”石田齋說:“如果我們再僵持下去,他舉手間就可以將我們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這其間的利害,他一定能看清的。”

  “我也一樣也分得清,所以我們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罷手的。”石田齋說:“也就在那一瞬之間,這個人也已悄然而去!”

  櫻子癡癡的出了半天神,才輕輕的嘆了口氣。

  “這人究竟是什么人呢”她幽幽的說:“像這么樣一個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樣,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歡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俊,都會有很多女人喜歡他。”

  櫻子說:“女人總是會喜歡這種聰明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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