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剛啟明,父親就來叫門了。他在門外說,不進來了。馬兒備好了,最好現在就出門。不然,擔心來不及,下午迎請賓客。他在門口等她們。
于是,與紅玉一起,趕緊起床。洗漱、喝水、出門。
爹爹牽來三匹馬,一匹純白,一匹墨黑,一匹棗紅。
個兒略小點的白馬,一見吳央,就向她走來。男子裝束的她,伸手梳理著它的鬃毛說:“乖乖寶貝,你是要我做你的主子嗎?”白馬向她眨了眨眼,用長頸輕輕擺了她手臂一下。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對馬兒道:“那你以后就叫羚駒兒,記住啰,羚駒兒!”
回頭見同樣男裝的紅玉,走向棗紅馬,父親自然剩黑馬了。
吳央一個飛身,便安坐于馬上,慢行。紅玉跟上。
父親跟上來問道:“去哪?”
“經康王府,去北辛莊。一出城,加速策馬。”
到了汴河渡口,太陽已經出山了。找個可以飲馬之地,停下。
“爹爹,玉姐姐,我們稍事歇息,然后返回。”說罷,把羚駒兒牽到長滿草的水邊,拴好羚駒兒。自己蹲在水邊,掬水而喝,然后席地而坐。
看著從未出過府邸的央央,舉止竟然與村野鄉姑般,吳近已經不詫異了。連馭馬之術都不輸于他,遑論其他?然,妻子的話又縈回耳際:“她不象我們的央央了,除了外表,變了很多。神色、語氣、習慣性動作都有了一些變化,尤其思維與眼神,很有不同。她哪象14歲啊,24歲也沒有這般成熟與練達,更令人驚奇的是,竟然武藝高強…”他回答妻子:“不管央央如何比之前怪異,都是你我的寶貝愛女。”妻子道:“那是自然。她變好了,變健康了,變本事了。我們應該感謝上天。”他回說“是啊,感謝上蒼,神助我吳門。”
“爹爹,玉姐姐,坐下歇歇吧!”見父親出神已良久,紅玉也陪站著,她提醒道。
他們走過來挨著坐下“央央,你不會是要過河去吧?”父親問。
“有這可能。誰知道呢,明日再看吧。未來的一年,將充滿撲朔迷離、天翻地覆的變數,不是我們所能掌控。我們只能看天意、盡人事。近期,我將與爹爹和玉姐姐,為有利大宋的未來,傾力一搏。自當不辭披荊斬棘、出生入死。若天從人愿,爹爹與我和姐姐,也就不負此生了。”
看著父親完全陷入,不可思議的神情,她開解道:“爹爹,不要被我的有所改變,而再傷神了。”
“我不是太驚訝。之前與你提過,因為你出生的前夜,神就托夢過我。只是,真的發生了,又不知所措。”
“慢慢就會好的。”
此刻的紅玉,默然而坐。靜靜傾聽她們父女談話。
“哦,對了!出門前路過大廳時,看見近百口的箱子,是為我準備的進宮財物么?”
“噢,已經備下五十大箱,五十小箱,你母親還在繼續籌備,一定要讓你風風光光地,進康王府,不能讓人小覷了你。”
“嗯,爹爹,你可否將這些嫁妝,折錢給我。我不要現金。我要你近日就到杭州,為我買房買地。而且,我不要,杭州鳳凰山下數里之內土地。除此之外,哪都行。再是,我不求好賴,以占地為上,哪怕是貧民窟一條街,只要能棲身就行。”
“我知道了。等送完你過府,爹爹就著手前去杭州,給你買。”
“爹爹,至于我進宮的行李,一箱足矣。”
“什么?!”
“我說一箱足矣。一套戎裝、一把寶劍、一柄匕首,錢二百貫、銀二百兩。春夏秋冬男女服飾各兩套。另外,送的人也不要多。紫薇一個,吳興一個。再是,我要這匹羚駒兒,紅玉就這棗紅馬,還有馬車一輛。其余一概不要。其中,我的男裝取吳蓋、吳益服飾,女裝取母親服飾,即可。這些,今夜就讓管家,送到芍瑞軒來。總之,兒之前路,將充滿荊棘與坎坷,必得輕裝簡從。”
她看向父親,繼續道“另外,給玉姐姐備幾套四季男裝。就取父親衣服,即可。”
又看向紅玉“玉姐姐,我見你行李不少,除了你個人必備的,全部留下給你娘。”
再對父親“爹爹,我們離府后。姨娘就住吳府。以后,母親到哪,姨娘到哪。一直到玉姐姐成家立業,再由她們母女,商量去留問題。嗯,關于姨娘問題,我之前已經,與玉姐姐商量好的。爹爹,你看這樣安排可好?”
“如此甚好,可免紅玉后顧之憂。”轉頭對紅玉“以后,你央央妹子,就有勞紅玉姑娘提點、保護與關照了。”
紅玉起身道“姨父放心,紅玉萬死不辭!”紅玉十分誠懇而認真地,表決心。
“紅玉姑娘仗義!果然有乃祖、乃父之風。姨父在此,先謝過紅玉姑娘了。”然后,依舊郁悶坐著。
她見狀微笑道“爹爹可是,因央央不帶嫁妝而不爽?爹爹,父母厚愛,兒暖心間。既然打點了,就不用打開,先擱那。對母親只說,過些日子再送便是。”
“都依你就是。只是,苦了我兒。”父親一臉沉痛。
她遠眺,不息奔流的河水。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禁,滿目淚光…
返回吳府,才九時多點。便與父親及紅玉,用些早點。然后,要求父親,帶上吳益、吳蓋,她的兩個弟弟,前來芍瑞軒。因為翌日就要離府了。她要與弟弟們,好好呆會兒。
弟弟們來了,她親切地看著他們。畢竟是男孩,吳益個兒已經比她略高,吳蓋也幾乎與她比肩了。哥倆都呆呆望著她傻笑。
“怎么,不認識央央姐姐了?”
“姐真美!”吳益滿目溢彩。
“我姐姐象仙女!”吳蓋昂著下巴,一臉自豪。
“不得無理!”父親笑嗔。
“嗯,阿姐想知道你們力氣有多大,咱們比比看,好不好?”
“央央…”
“爹爹莫管。”
“比就比,我先來”吳益開始捋袖子,吳蓋也學著。
“不,你倆一起上。”
“阿姐小看我!”吳益不情愿。
“試試不就知道了?跟我來吧。”
她領他們走到庭外,一塊林蔭草坪上。見紅玉也跟了上來,心下想著,正是要讓你看看的。會武之人,一點就通。
她扎一馬步道:“吳益、吳蓋,來,把我扳倒,就算你們贏。”
少頃,吳蓋滿臉通紅,吳益額已沁汗,卻仍不松手。她兩肘輕輕一抬,各趴于地。她順勢一越彈出十幾步,迅轉360度,一個單腿旋風踢,一株拳頭粗的小樹立掃而斷。
緊隨而來的丫鬟們全“哇、哇”地拍手喊叫,兄弟倆還昂頭趴著,驚得不知道起來。父親驚詫莫名,紅玉凝神靜思。
她拍拍他倆的頭:“毛頭小子,起來吧!”
“姐姐教我!”異口同聲。
“想學本領好啊,爹爹會請師傅教你們的。”回頭對父親“是不是,父親?”
“自然,自然。”
“嗯,再考考你們別的。吳蓋,天行健,下句是什么,姐忘了。”
“《易經》有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何解?”
“君子應該象天宇一樣運行不息,即使顛沛流離,也不屈不撓;如果你是君子,接物度量要象大地一樣,沒有任何東西不能承載。”
“好,好樣的!”她向他豎起拇指。
“吳益,你將《孟子》中: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之前幾句告訴姐,可以嗎?”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很好!”又轉向父親“吾弟可教也!”又向紫薇道:“筆墨侍候!”
“是,小娘子。”前呼后擁,返芍瑞軒書房。
“吳益、吳蓋,你們各自,將剛剛回答姐的內容寫下來。另外,各畫一幅松竹圖。”轉向父親道:“如若寫的好,畫得好,爹爹有賞。”爹爹頷首微笑。
她與紅玉便看著弟弟們寫字、繪畫,不時指點一下。
約一個時辰后,她執筆蘸墨,在吳益、吳蓋的畫稿上,分別寫下: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竹風松骨.自強不息 她署名、留日期,擱下筆。鄭重道:“爹爹,吳益、吳蓋之翰墨,皆有可造就之潛質,爹爹可得好生培養。誠然,習武強身亦不可偏廢。若干年后,女兒我希望見到,能文能武之吳益、吳蓋。”
“爹爹記下了。”
“老爺、小娘子、二位小哥,太太吩咐用午膳了。”管家來了。
吳近頷首微笑道:“走,用膳去。”
午膳后,立即卷入及笄大典事宜。
靖康元年5月初,東京汴梁吳府。吳近之掌上明珠為奉旨入宮,提前舉行及笄禮。
借光“奉旨入宮”,吳芍芬的及笄禮,由一位內命婦主持,其他內命婦都送來了禮帖,各名門女眷大多都前來觀禮。賓客盈門,喧囂繁富。
莊園式的吳府不愧富甲一方。這座占地數頃的山水園子,可謂花影碧樹、水聲浮動,云蒸霞蔚、淡若煙華。景致宜人,一派旖旎。
華堂之上,她穿著錦服,在吳氏歷代先祖牌位前,莊重跪下,雙掌交疊,平舉齊眉,深深俯首叩拜。母親也身著華服,玉墜搖曳,親手為她挽起長發,層層疊做高髻。將一支御賜琉璃旒金簪插進她的發髻,用碩圓珍珠綴起的月牙環,束起她覆額發縷,露出光潔前額。母親噙淚微笑,凝望望著她在禮官念頌聲中,跪拜祖先,跪拜族親長者,跪拜父親。
禮成,她款款起身,揚起臉龐,環顧四周。滿堂華彩之下,眾人寂然無聲。雖然尚未入夜,已經高燭華燈,將她的影子投在光潔地磚之上,云髻峨嵯,綽約婀娜,牽引眾人迷離的目光,獨立于異彩流光的中央。似所有光華,匯集于她一身,美艷若仙。迎著眾人目光,她微微揚起臉龐,滿目盡收驚艷之色。
禮畢,吳府觥籌交錯。
環顧四周,眼見吳府家具厚穩端莊,擺設簡單樸實,細看卻俱是極貴重的好貨,一派安詳舒適中不露聲色的富貴。
桌上,茶盞碗碟杯器,都是淡粉的官窯芙蓉玉瓷,素凈清爽又不失俏麗剔透,春夏里用著十分應景應情。
服侍茶水點心的丫鬟們,都穿著一色的白底花裙,腰間束著不同顏色的錦絳絲帶,進出端茶招待之際,腳步輕巧安穩,低頭回話得體妥帖,連眼睛都沒有多瞄客人一眼。
偌大一個宅子,里里外外干凈利落、井井有條。
母親將主持笄禮的內命婦,安排在最上座,然后走過去謝道:“今日若沒有你,我可不曉得如何是好了,真是多謝了。”
母親聲音高亢。接著,挨個兒把屋里女眷,皆應景夸贊了一遍,落了個賓主間的謝聲不迭。
一圈看下來,滿耳皆是眾女眷們對吳府,對她、對女主的紛紛激贊,使她對母親不得不刮目相看。母親到底出身書香門第,不僅治家嚴謹有方,待人接物亦是玲瓏周到。
吳府首次辦如此大筵,自是豐富備至。
紅木八角雕牡丹浮紋的,備餐大桌上,擺放了一應吃食酒水。正中,百余籠熱氣騰騰的小籠包。周圍,團團圍繞著紅豆玉米發糕,酥炸豆沙麻團,蔥香花卷,麻花果子,棗泥山藥糕,甜咸各色粥點和各色時令水果等等。
另外一長條桌上,則一應籌子、箭瓠、簽筒、酒令牌等酒桌玩意兒齊備,還有醒酒茶和醒酒丸等等。
大廚也全力以赴,拿出看家本領。雞鴨魚肉等常規大菜不說,山珍海味也不少。什么木耳爆山雞,甜酸鳳梨排。鮮筍炒魷魚,竹筒泅鮮蝦。雜菇筒骨煲,銀耳櫻桃湯等等。
格外鮮美可口的菜肴,吃得眾賓頗是滿意。男賓在外廳猜拳賭酒、談古論今。女眷在內廳濟濟一堂,一片斯斯文文的吃菜說笑聲。
直至月兒升空很高了,賓客們才陸續散盡。
待客人基本散去。紅玉母女,都幫助母親善后去了,母親不讓她插手收拾。
吳央一人,獨自坐在侍康亭。明日一早,就要離府了。恐怕再也不可能,臨此涼亭了。不禁離情滿懷,獨自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