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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章 遼東漁鼓頻報急,道人初進宰相家(四)

  “什么凡心?”錢逸群反問。

  “你看這里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都精致得像是天宮一般。在這里住過了,還怎么能受得了荒山野嶺露宿,雜屋野地棲身?”柳定定環視四周,整個人都輕飄飄起來。

  “嫂嫂,你不必如此羨慕呢…”錢逸群差點被清茶嗆到,“你家一個茶盤,就足以換尋常人家一棟屋子了!”

  “哦?那些個舊東西還那么值錢?”柳定定好奇道,“早知道就該帶上了,對吧,阿牛。”

  “對對對。”阿牛連連點頭。

  你問個傻子有什么用!

  錢逸群不屑暗道。

  如此看來,柳和尚也真將自己的過往,以及山外之事瞞了個徹底。對自己獨女這般隱瞞有什么必要?莫非是喜當爹?

  錢逸群不乏惡意地想著,不經意間已經笑了出來。

  柳定定對于相府的生活無比向往,只覺得什么都不一樣。她抓住了一個侍女細問,連連咋舌,又對錢逸群道:“你看這里,喝的是玉、泉山的水,用的是香山的碳,就連尋常一個油果子,也講究得什么似的。莫怪人家千里萬里要覓個封侯。”

  錢逸群喝了會水,見山鷹起身盤旋不停,道:“看來是有客人來了。”

  “這你也知道?”柳定定驚訝道,“莫非你也會卜算了?”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么!

  錢逸群知道她心神不定,被這紅塵沖擊得暈頭轉向,便沒有理她,徑自往門口走去。他剛到門口,就見青石路上三人聯袂而至,正是白楓白沙與一個面善卻不曾見過的男子。

  白楓走到錢逸群面前,將孫鑰介紹給了錢逸群,相互見禮。

  一行人進了天香院,柳定定并沒回避。

  孫鑰頗有些意外,暗道:這些修士果然不同凡俗之人,女眷竟然不回避外客。

  柳定定一直在山中野寺長大,從來不知道回避是什么意思。下山之后對于尋常社數多少知道了點,明白自己不該拋頭露面,不過多半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的。

  孫鑰坐定,先從袖中摯出《墨憨齋志異》,道:“道長,敢問一聲,這里面的故事可是真的?”

  錢逸群接過書,翻開扉頁,見上面還有期號,笑道:“原來已經出到第四期了。”

  “道長也看此書么?”孫鑰驚喜叫道。

  “這位彌子兄,便是此書的通訊人。”白楓輕聲在一旁提醒道。

  “啊!”孫鑰大叫起來,“適才卻不告訴我!看來芥子是故意要看我出丑。”

  眾人大笑,看孫鑰抓耳撓腮的模樣頗為有趣。

  孫鑰又問道:“道長,雖然您的傳說不少,卻總讓人真假難辨。”

  錢逸群看著孫鑰,抿嘴笑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要辨什么?”

  孫鑰面色一變,如同魔怔一般,屏息良久,突然長出一口大氣,叫道:“快!快!快來人給我筆墨伺候!”

  詩禮之家,筆墨紙硯本是常備之物,當即有仆從送來上好宣紙毛筆口孫鑰催著書童磨墨,不等研磨至濃,便蘸飽了墨水,將這話默寫下來。他這才松了。大氣,道:“這下就不怕忘記了。”

  “這不過是尋常句子吧。”柳定定一臉茫然地看著孫鑰。

  孫鑰不清楚她的身份,也不好多說,并不答話。

  錢逸群笑道:“什么句子不尋常?”

  “千古名句自然不尋常。”柳定定不服氣道。

  “宇句豈有差別,差別在人心耳。”錢逸群道,“之所以有千古名句,只是因為聞之有感于心的人多罷了。同一句話,不同人說來便有差別。同一人聽話,早晚也有差別。故而道人說差別在人心,不在文句。”

  孫鑰一拍大腿:“道長此言真是大音希聲,頗有見山是山,見山非山的禪味!那誰!快來將這話記下來!”

  孫鑰學識有限,少的還能自己記,勉強能寫得工整。碰到這種大段論述,就只能交給書童、陪讀以及那些清客,否則那筆字便要露丑。

  錢逸群微微一笑,暗道:沒想到我在這相府里竟然還有個粉絲啊。

  孫鑰等清客抄完了厚道人語錄,這才又問道:“道長,您是哪門哪派啊?”

  問道宗門法脈的時候,錢逸群總是最頭痛的。師父說本門等昆陽真人開山傳戒便要歸于全真教,那么自己應該也算全真門徒。然而師父又說自己要承桃神霄法脈,這就有些復雜了。

  神霄派自王文卿真人之后,歷代多有明師。明廷將天下道人分成全真、正一兩派發碟,神霄派便被歸于正一教。論說起來,如今神霄法脈并非沒人繼承,而是繼承者就在龍虎山天師府中。

  按照教門規矩,錢逸群或是前去求法求衣缽,傳承正一教神霄派的法統或是自己開山,借托天命,將這法統搶過來。

  以他與張天師的關系,顯然前者更為妥當口只是錢逸群心懶緣絕,不愿意再去拜師。

  “我……”

  “我師弟是神霄派掌教真人!”阿牛突然大聲宣揚道。

  錢逸群輕輕摸了摸額角,呵呵笑了笑,心道:你腦子笨就別這么多話嘛!這要是傳出去,很難解釋啊!還掌教真人…教在哪里?人也不夠真啊!

  這回,不光是孫鑰讓人記錄下來,就連白沙都忍不住要了紙筆隨手記下來,以防忘了。

  錢逸群叫道:“我師兄與你們玩笑,你們還當著了么?我是道德清修一脈的。

  “師父說了,你要承視神霄派,為什么不跟別人說呢?”阿牛反倒指摘起錢逸群來。

  “這事,水到渠成大家自然看得見。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你嚷嚷甚么?徒惹人笑!”錢逸群道。

  “話不是這么說的!”孫鑰道,“道長,您不將這事嚷出來,誰知道神霄真宗竟然在您身上?對了,現在有神霄派么?”

  “哼,在龍虎山。”錢逸群黑著臉道。

  “啊!他們怎能那么無恥,搶了道長的宗脈!”孫鑰先入為主,叫了起來。

  錢逸群連忙按住他,解釋道:“不是搶的!人家也是代代傳承的祖師法裔,并沒有任何不妥。”

  “那道…”孫鑰徹底模糊了。

  他以世家嫡子繼承家聲來攀附道脈傳承,自然腦補出“龍虜山仗勢奪宗脈厚道人受欺走江湖…”的戲碼。

  “這個承視法脈大有講究,機緣不到,多說無益。”錢逸群望向阿牛,“然而不論如何作為,終究不能背離祖師爺的“清靜”“不爭”之訓,否則別說承就一脈,就是人都做不好呢!”

  “你總有道理。”阿牛嘟囔一聲,頗為不滿。不知為何,雖然師父只說由師弟承視神霄法脈他每每想到,便有種異樣的興奮感,倒像是他要做這掌教真人一般。

  孫鑰見錢逸群一身清爽,說出來的話堅定卻不尖銳。又因為父親的高度評價,不自覺地在心中樹立起一尊高大的神像。

  那神像容貌卻正是錢逸群!

  “道長果然清靜真修之士,小可不才,想拜在道長門下,學習道法!”孫鑰抱拳道“還請道長收留!”

  “這個這個等我開宗立派之后再說吧。”錢逸群推辭道。

  一個宗門要想發揚光大,就得站對立場。錢逸群卻不知道自己承就的神霄派是隱脈還是顯宗,故而不敢大開教門。

  “那你怎么收了方姑娘呢?”柳定定插嘴道。她內心中倒是希望這位宰相公子能夠拜入錢逸群門庭,如此一來,阿牛就是他師伯,自己就是他師伯母。門中長輩若是來了,宰相公子能不好生招待么?

  方姑娘會煉丹制藥,還會畫符施咒,這小子會么!

  錢逸群心中暗道,見孫鑰頗為起沮喪,心中不忍,又道:“我這里有個小法術,你先試試,若是能練成,咱們再說入門的事。”

  孫鑰頓時來了指望,望向白楓Q

  白楓知道他的擔憂,寬慰道:“放心吧,厚道長不會刁難你的。”

  孫鑰被白楓說穿了心思,頓時臉上一紅。

  錢逸群不以為意,腦中過了一遍,索性將自己學會的第一個法術拿了出來一—避塵訣。這訣法是當初狐貍敷衍他的,誰知道他卻一用即成。故而在錢逸群心中,避塵訣純粹是入門級的法術,渾然沒想到這種靈蘊外放的難度之高已經十分駭人了。

  尤其還是時于孫鑰這種沒有覺醒靈蘊之人。

  “道長,老爺請您去呢。”門外閃出一個瘦削的身影,看容貌十分普通。他是跟著孫承宗多年的親信長隨,在府里地位頗高。

  錢逸群也正好教完了的避塵訣,也不打擾席上五人的偷偷試驗。他站起身整理道袍,道:“請帶路。”

  —一沒想到孫承宗這么快就要找我幫忙了。

  錢逸群隨著那長隨往孫承宗的書房走去,心中又道:看孫鑰這般表現,可見孫相教子頗為寬松,卻又不至于養出紈侉子,實在是修身齊家治國的典范。為何會收了張文晉那個人渣呢?走了,多半是他知道米芾研山就是一方圣境的秘密,收了門徒,方才說得出口要他的。

  對于手掌軍國權柄之人而言,翠巒圣境可不單單是修行閉關的好地方,更是瞬間操練出一支無敵鐵軍的奇妙世咚…

  如今衛所破敗,募兵蠻橫,將兵不諧,文武不和…重重弊端,說到底就是時間二字。若是能帶入另一個世界,那就全都解決了。

  錢逸群邊想邊走,同時也將往來路徑畫在了腦子里。

  不一時到了孫承宗的書房,那長隨正要進去通報,卻見孫承宗已經站在了門口,親自出迎,給足了錢逸群面子。

  “道長遠道而來,老夫本該讓道長好生歇息…”

  “無妨,”錢逸群接口道,“軍國事大,孫相請說吧。不過小道也得說清楚,今日小道多有狂言,若是孫相要小道去刺殺皇太極,恐怕得等些時日。”

  “哈哈哈,兩國交戰,豈是一個皇太極就能解決的?”孫承宗請錢逸群進去坐了,自己坐在對面,命親信長隨出去泡茶端來。

  “那孫相川,川。”錢逸群問道。

  “這是邊關急報,道長請看。”孫承宗從桌案上取來一本硬面折,遞給錢逸群,又道:“老夫剛才收到的,還沒送進內閣。”

  錢逸群心中一奇:這種急報不進內閣,給我看干嘛?

  他展開折本,見里面的字跡粗劣,但是洋溢著一股金戈鐵馬的軍旅霸氣,顯然走出自武將之手Q

  折本中詳述了自開年來的遼東戰局,以及大凌河城的進展狀況,其后才是軍情密報,說金國在六七月間恐怕有次大的異動。

  上萬人的大戰要打起來,起碼要半年左右的準備。這里面道路勘察、整備,沿途軍糧調撥,都是瞞不住人耳目的。金人在北京都有密探奸細,土生土長的關寧軍在金國怎么可能不插下耳目?

  “還有兩個月。”錢逸群闔上折本,“孫相需要小道做些什么?”

  “老夫需要道長面圣。”

  “面圣?”錢逸群奇道:面圣與這邊關急報有什么關系?印象中崇禎可是個很剛烈的人,絕不存在議和不戰的狀況。

  “祖大壽這道奏折,看似討個方略,其實充滿了怨氣啊。”孫承宗斜靠在太師椅里,如同指點自己的兒孫輩,娓娓道來:“邊關守將不能應機而變,不能自設方略,事事討要內閣之策,將從中御,這還哪里來的士氣?怎么能打勝仗?

  “從努爾哈赤勢大至今,遼東方略幾經變幻。老夫尚未出仕時,曾走過一遍北邊,只覺得將非將,兵非兵,只是由著你們那些京官老爺們折騰去吧。”孫承宗嘆了口氣,繼續又道:“想當年以李成梁一門九提督,尚且要對張居正自稱‘門下走狗”武風不振可見一斑。”

  錢逸群點了點頭。

  “要想平遼事,當用遼人守遼土。要想平亂世,當用武將鎮文臣。”

  孫承宗干咳一聲,“這是老夫去年上報圣天子的奏章,可惜并未批下來。天子還是信任文臣啊。”

  一因為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錢逸群看著孫承宗干癟的老臉,心道:孫承宗多半很苦悶吧。他既是兵家首席,肯定是偏心武將那邊。同時又是兩榜出身,內閣樞輔,是文官集團的代表。能提出一本重武將的奏章,應該已經到了極限。

  文官集團鬧得再兇,也不會愿意看到那些被視作奴婢的武將,服劍上朝。在這上面,必然是驚人地一致。

  “孫相是要我去說服天子,大開幕府,以武略邊么?”錢逸群一針見血道。

  “正是,”孫承宗道,“老夫很多話不便說,不能說。然而道長的身份,卻可以說。”

  錢逸群望著孫承宗期盼的雙眼,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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