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天網恢恢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剎那之間——
驚呼連連,人影閃動,遠方黑暗之中,突地掠出數條黑衣大漢,似乎要擋住這灰衣人的去路。
“神手”戰飛長髯一甩,身形突起。
“冷谷雙木”大驚之下,微一遲疑,立刻跟著撲了過去。
哪知他們的身形還未掠出三步,平臥在地上的裴玨突地有如飛矢一般掠起,頭前腳后,急射一丈,雙臂一掄,身形擰轉,大喝道:“哪里去!”
灰衣人身形本來極為快速,但聽到這一聲大喝,心頭卻不禁為之一凜,幾乎要驚呼出聲來。
他方才明明以內家掌力,著著實實地擊在裴玨的后背上,他武功不弱,自信以這二掌之力,便是武林高手也難以擔當得起;裴玨招式之妙,雖勝于己,但年紀輕輕,怎會受得下自己這一雙鐵掌?
而此刻裴玨的呼聲卻又明明自后傳來,真力充沛,震人耳鼓,顯然非但未曾身死,而且絲毫未受傷害。
他大驚之下,腳步微一頓挫,裴玨身軀一長,左掌閃電般伸出,五指箕張,已一把抓住他肩頭衣衫。
眾人又是一陣驚亂,“神手”戰飛目光又是一變,他見到裴玨未死,心里亦不知是高興,抑或是失望?
只見那灰衣漢子身子向前一撲,“嘶”地一聲,后背衣衫,撕下一片,他卻斜斜向左一沖,又自沖出一丈。
“神手”戰飛長髯拂動,突地暴喝一聲:
“打!”
只聽一縷銳風,劃空而去,他竟將掌中折扇,當做暗器,以“甩手箭”的手法,擊中了那灰衣漢子身后的“氣海俞穴”。
四條黑衣大漢一擁而上,將他緊緊按在地下,另一人取起地上的折扇,雙手交回給“神手”戰飛。
裴玨伸手一拂衣袂面色如常,竟絲毫沒有驚惶失色之態,方才那件變故,似乎根本不是發生在他身上。
“神手”戰飛見到他這般鎮靜的神態,面容又不禁微微一變,伸手接過折扇,連聲嘆道:“好險好險,裴兄,你可受驚了么?”
裴玨微微一笑,道:
“方才他雙掌拍下之際,我也覺全身為之一震,我生怕他手掌轉到我身后的“命門”、“志堂”等穴之上,所以便倒了下去,但是我暗中將真氣運行一遍,發覺似乎毫無傷損——”
他語聲微頓,含笑接口道:
“看來這不過是一場虛驚而已,倒累得各位如此驚動!”
群豪暗中議論紛紛,有的驚異,有的感嘆,有的慶幸,無論是誰,對裴玨的武功都不禁存下幾分畏懼之心。
要知這灰衣人身手矯健,武功不弱,此有目共睹之事,而裴玨竟能行所無事地接下他貼身發出的兩掌,這等內力之含蘊,豈非駭人聽聞?
“神手”戰飛心頭也不禁升出一股寒意,對裴玨更加重了三分戒心,但口中卻哈哈笑道:“幸好是場虛驚,否則小弟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他笑聲頓處,面色一沉,厲聲道:“但這廝的來歷,卻委實費人猜疑,定得好好查問一下。”
裴玨含笑道:“在下既無受傷,也就算了,想來此人也不過是情急拼命而已。”
“神手”戰飛長嘆道:
“裴兄,你為人實在太過忠厚,難道你還沒有看出此人,不但早有預謀,而且苦心積慮,故意作出那副可憐樣子?哼哼——”
他冷“哼”兩聲,語聲突輕,低聲道:
“而且此人幕后必有主謀之人,依小弟看來,十中八九,定然便是那‘龍形八掌’檀明!”
裴玨雙眉微皺,道:“戰兄心中成見太深,是以才會有這種想法,其實——”
“神手”戰飛冷笑截口道:“其實真相如何,裴兄不久便會知道的。”
他手掌一招,那四條黑衣大漢便立刻將那灰衣人抬了過來,此刻他已被黑衣大漢以牛筋緊緊縛住身軀。
“神手”戰飛手掌一伸,解開了他的穴道,冷冷道:“你究竟姓甚名誰?受了什么人的指使,還不趕快從實招來,難道還想再多吃點苦頭么?”
灰衣人面上突地泛起了一陣奇異的微笑,緩緩道:
“主使我來做此事的人,便是神手戰飛!”
“神手”戰飛大喝一聲,方待一拳擊去,哪知這灰衣人雙目突然一張,光彩盡失,瞳仁四散,面上的笑容,也變成了一種奇異的扭曲,道:
“你…忘——記——了——么?…”
話聲未了,他眼、耳、鼻、口七竅之中,已汩然流下鮮血。
“神手”戰飛怒喝一聲,道:“此人竟然以死守口!”
雙手疾伸,閉住了他心脈附近的七處穴道,掌勢一轉,捏住他的下顎,只見他猛一張口,自口中落下兩半赤紅蠟丸,蠟丸中所藏的毒藥,卻已被他吃得干干凈凈,此人竟已早蓄死志,預藏了這粒內裝立可封喉奪命的毒藥之蠟丸,這卻是“神手”戰飛也未曾想到的事。
裴玨面容大變,他本不信此人早有預謀,但此刻看來,“神手”戰飛的話竟是千真萬確之事。
戰飛手里托著那兩瓣破碎的蠟丸,凝注半晌,冷笑著道:
“你縱然如此,是誰指使你的,難道我戰某人還猜不出來么?”
突地飛起一腳,將這灰衣人的尸身遠遠踢開一丈,四下群豪又開始了紛紛的議論,俱在猜測著這灰衣人是何來歷。
剩下的那一些被黑衣大漢扭住手腕的漢子,此刻更是面色如土,其中一人當即大喊道:
“我知道此人是誰,只要你放我走,我就說出來。”
“神手”戰飛目光一亮,道:“你真的知道么!說出來,我就放你走。”
這漢子亦是一身灰衣,大聲道:
“我們都是檀總鏢頭伏下的暗樁,可是我們都不過是小嘍羅而已,只有此人是個鏢頭,而且在江湖中頗有名聲,叫做‘毒手姜維’江大石,只是他面上涂了一層面藥,是以你們誰都沒有認出他來。”
裴玨心頭一震,倒退三步。
群豪自然又是一陣驚動,“神手”戰飛仰天大笑道:
“檀明呀檀明,你雖然心狠手辣,奸狡兇惡,也居然有肯為你賣命的朋友;但是你智者千慮,卻想不到你手下還有如此不成材的人物吧!”
狂笑未絕,手掌一揮喝道:“放他走!”
那兩個黑衣漢子怔了一怔,終于松開手掌,這灰衣漢子如逢大赦,分開人叢,放步狂奔而去,恍眼便消失了人影。
眾人不禁俱都暗中奇怪,誰也想不到“神手”戰飛真的放走了此人,又有人不禁在暗中稱贊:
“戰神手雖然手段毒辣,但言出如山,卻當真是條漢子,如此看來,‘龍形八掌’就仿佛顯得遠不如他了。”
“冷谷雙木”此刻又已遠遠坐在一邊,這兄弟兩人冷眼旁觀,此刻面上又已掛出了他們慣有的冷笑。
冷寒竹緩緩道:“你可知道戰神手為什么將此人放走么?”
冷枯木冷笑一聲,道:
“這人泄漏了‘龍形八掌’的機密,‘飛龍鏢局’怎會放過他?只怕他走不出這山區之外,就要橫尸就地了,而且死得必定很慘,戰神手樂得作出寬宏大度,言出必踐的樣子,讓別人來動手,還不是一樣么?”
兄弟兩人對望一眼,相視一笑,冷寒竹又嘆道:
“如此看來,玨兒只怕與那檀明有著血海般的深仇了!我起先也在懷疑,那檀明為何不肯傳授玨兒的武功,如今才知道姓檀的果然是個奸猾兇狡的角色,他將仇人的子女留在身邊,又不傳他武功,這樣一來,別人自然會稱贊他的仁慈博愛,憐憫孤獨,他卻永遠不要顧慮仇人的子弟會來復仇。”
冷枯木長嘆道:“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人算終是不如天算的。”
冷寒竹冷笑道:“自然,我就不信世上有永遠可以隱藏的秘密。”
兩人冷眼旁觀,暗中私語,心中不禁俱都生出許多感慨。
那邊的裴玨,心中更是感慨萬千,他呆呆地怔了半晌,嘆道:
“果然是檀大叔派來的人,但是…但是…他為什么要如此做呢?他要殺我,以前不是容易得很么?何必等到今日?”
“神手”戰飛冷笑一聲,道:
“你以前對他毫無威脅,他也想不到你今日有如此成就,是以——”
裴玨長嘆截口道:
“我今日也不會對他有任何威脅的呀!他于我有恩無仇,我對他只有報恩之心,他為何要來暗算于我呢?”
“神手”戰飛長嘆道:
“裴兄,有時小弟我真為你可悲可嘆,直到今日,哈——你竟然還被這惡賊蒙在鼓里!”
裴玨怔了一怔,道:“你說什么?”
“神手”戰飛濃眉緊皺,滿面俱是悲哀沉重之色,沉聲道:
“裴兄,你可知道,十年之前,保定城外,令尊與令叔,究竟是死在什么人的手上么?”
裴玨心頭一震,面色大變,顫聲道:
“難道你是說他…但那黑衣兇手,不是遠在十年之前,便已與歐陽老鏢頭同歸于盡,死在北京城外了么?”
“神手”戰飛道:
“北京城外的兩具尸身,不過是‘龍形八掌’檀明的金蟬脫殼之計而已!只可憐正直仁慈的歐陽老鏢頭,竟為了這惡賊而犧牲,而可嘆莽莽武林之間,竟沒有一人看出這惡賊的奸計。”
他話鋒一轉,竟轉到了那件十年以前,震動天下武林的奇案之上,群豪更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要知十余年前,那蒙面黑衣奇人,以一人之力,連傷南七北六十三省大小鏢局中所有成名的鏢頭,使得江湖中所有的鏢局不是被他所毀,便是自動歇業,從此一蹶不振,而“飛龍鏢局”方能稱雄于天下。
此事不但當時震動武林,直到今日,仍是江湖中一件膾炙人口之事,是以此刻四下群豪俱都鴉雀無聲,聽他敘述這件武林秘聞。
裴玨更是面容蒼白,心頭狂跳,雙掌緊握,指甲都已嵌入肉里。
只聽“神手”戰飛接著道:
“龍形八掌檀明,為了獨霸江湖,執鏢局界之牛耳,喬裝改扮,殺了那么多成名的鏢頭,他自以為奸計得逞,做得神鬼不知,而且瞞盡天下人耳目,直達十余年之久;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再也想不到我戰某今日竟會揭穿了他的秘密。”
他冷笑一聲,接口道:
“北京城外所死的那黑衣蒙面怪客,不知是哪個無辜之人,做了檀明那惡賊的替死冤鬼。他竟將此人面目完全擊毀,使得普天之下,都以為蒙面怪客已死,那么‘飛龍鏢局’永遠無變亂,自然是天經地義之事,也無人會懷疑到他身上;但仔細想來,其中豈無可疑之處?”
他一口氣說到這里,方自歇了口氣。
群豪一陣驚喝之后,又復鴉雀無聲。
只聽他接口道:
“那蒙面怪客以一人之力,做下無數奇案,就連‘槍劍無敵’裴氏雙雄那般武功,俱非其人之敵手;歐陽老鏢頭年事已高,武功又非絕頂高明,怎會是其人之敵,又怎會與他同歸于盡?”
他冷笑數聲,又道:
“歐陽老鏢頭那夜宿于‘飛龍鏢局’,若有夜行人進入鏢局,‘龍形八掌’怎會毫不知情,而讓歐陽平之一人涉險?”
裴玨心頭一凜,突地想道:那夜他出來便溺,似乎見到“檀大叔”的身影在院中一閃。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既驚又駭,卻又不忍懷疑他的“檀大叔”會是如此萬惡的兇手。口中訥訥道:
“但…這些不過都是你的猜測而已,并無一人親眼目睹,老——”
“神手”戰飛長嘆一聲,截口道:
“裴兄,你直到此刻難道還不明白么?他故作大仁大義之態,將那些鏢師死后的孤兒孤女全都收養在身邊,使得武林中人,人人都稱贊‘龍形八掌’檀明是個大大的好人,但——”
他又自冷笑兩聲,接道:
“裴兄,你可曾想到,檀明可曾傳授過你們武功?哼哼——他不但未曾傳授過你們武功,而且還將你們隔離開來,使得你們永遠無法結在一處,于是他便也永遠高枕無憂,永遠不會擔心有人向他復仇。”
裴玨心頭一寒,腳步踉蹌,又自倒退三步。
他心頭暗暗忖道:
“我若是真的愚蠢,今日便不會有此武功成就,他若是真的不愿我們學武,而蹈先人之覆轍,為何卻教他女兒習武?”
“神手”戰飛目光凝注著他,接口又道:
“這些事雖然俱是猜測,但裴兄你且仔細一想,其中可是完全合情合理?何況——哼哼!”
他又自冷“哼”兩聲,一揮手掌,道:
“他自以為做事隱秘,卻終究還是有人看到了他的秘密…”
話聲未了,方才自那邊黑暗山野中擁出的數條黑衣大漢,此刻突地自山石后扶出一個人來。
裴玨凝目望處,只見此人身軀雖然不矮,但卻枯瘦已極,仿佛一陣山風便會將他吹倒,面容之蒼白,更像是終日不見日色,目光閃爍,面上永遠帶著一種驚慌恐懼之意,生像是一只終年被獵戶追逐的野獸。
他腳步也像是許久沒有走過路似的,蹣跚沉重,走到近前,更可看出他面上之皺皮,每一條都刻畫出此人必定經歷了一段極為艱苦憂愁的歲月,使得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不禁要為他嘆息不已。
一條黑衣大漢,搬來一方山石,“神手”戰飛扶著他輕輕坐了下來。
群豪此刻已俱都知道此人必定與十余年前那件震動武林的奇案,有著不尋常的關系,此刻都不禁悄悄移動著腳步,走到近前。
就連“冷谷雙木”,亦不禁為之聳然動容,而露出留意傾聽的神色。
只見此人目光閃縮,四下亂轉,身子也坐不安穩,仿佛黑暗之中,隨時都有人會飛將出來,來取他性命似的。
“神手”戰飛干咳數聲,朗聲道:“你姓甚名誰?是做什么的?”
這面容蒼白的漢子垂首道:
“小人姓過,因為生在堰龍渠旁,所以叫過大渠,又因為小人是個趕車的,喜歡喝酒,遇著酒鋪,就不想再往前趕車子,所以我的同行朋友,都叫我‘過不去’,反而沒有人叫我過大渠了。”
他雖然竭力提高喉嚨,但語聲卻仍是十分畏懼而閃縮。
“神手”戰飛道:
“你是否認得那‘龍形八掌’檀明,又是如何認得他的?”
“過不去”聽到“龍形八掌”的名字,全身似乎都為之顫抖了一下,目光四下轉了一轉,方自答道:
“小人是認得檀大爺的,因為‘飛龍鏢局’曾經雇過小人的大車,那一次就是檀大爺親自押的鏢,而且還和小人說過一句笑話。”
“神手”戰飛沉聲道:“什么笑話?”
“過不去”縮著脖子,道:
“他問小人為什么叫做‘過不去’?他老人家說,世界上沒有什么過不去的事,叫我把這名字改了。”
“神手”戰飛冷“哼”一聲,又道:
“十余年前,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你可是在保定城?你在保定城門外,又看到了什么?”
“過不去”突地又是一陣顫抖,目中的驚恐畏懼之色,更加明顯。
群豪俱都知道他這句話必定關系甚大,是以屏息靜聽,只是他久久都未說出話來,牙齒卻在不住地“咯咯”作響,像是生怕自己一說出這番話來,立刻便會有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