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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生死情仇

第三十八回生死情仇  秘道中正蕩漾著“冷月仙子”那悲哀凄楚的語音。

  她輕輕地說道:

  “你算了,你為什么要這樣?四十年前的怨毒,難道今日還不能化解?何況他…他早已知道錯了!”

  裴玨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只聽她接著道:

  “他忍受了任何人都不能忍耐的痛苦與屈辱,還不是為了你,這些事,難道還不能補償他幼時的過錯?你總不該將他逼得無路可走呀!是么?你…你…你難道真忍心將你我嫡親兄弟殺死?”

  凄楚的語聲,就像是黃昏時杜鵑的哀啼。

  裴玨只覺一陣沉重的悲憂,涌上心頭。

  他腳步更輕,更輕了。

  凄然的語聲微微中斷,又開始繼續著:

  “仲忍,你已經忍受了那么多,難道就不能再忍受一些么?無論如何,你總是錯了呀?你總是先對他不起,是么?”

  語聲中的泣聲漸重:

  “我知道…這都是為了我,沒有我,你們原本可以…可以多忍受一些的;但是,你們要知道,我也是人,我…我…我怎么能目睹這些事?我可以立刻死在你們面前,但是…但是我卻不忍見到你們之中任何一人死在對方手里,血…”

  她語聲微微一頓,于是陰森的地道中便只有“血”這一個字的余音在搖曳著,蕩漾著…

  她抽泣著接口道:

  “血,畢竟是濃于水的呀!求求你…你們一齊放開手,好么?”

  裴玨甚至不敢呼吸,他一步一步地,終究走到了盡頭。

  燈光,仍是昏黃的,他艱難地移動自己的目光,移向那一幕慘絕人寰,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哪知,就在他目光移動的這一瞬間。

  左面一人,堅定得有如石像般的面容,突地起了一陣變化,一陣極其輕微,幾乎不易覺察的變化。

  然而,在這一陣輕微而不易覺察的變化之后,他緊合著的手掌,突地松開了!松開了!

  “冷月仙子”面色慘變,大喝一聲:“仲忍——”

  喝聲未了,右面一人面上突地閃過一絲微笑,緊合著的雙掌,也突地向外一分…

  雪亮的劍鋒,噗地,插入了胸膛——幾乎在同一剎那間,插入了他們兩人的胸膛。

  鮮紅的熱血,飛濺了起來——彼此間的熱血,飛濺到另一人身上。

  他們的熱血交流了,他們的身軀,也緊緊靠在一處,他們再也見不到艾青的悲泣與歡笑,只有她此刻尖銳而凄慘慘的一聲驚呼,將永遠留在他們耳邊,陪伴著他們,直到永恒…

  左面一人心房的跳動停止了,他是哥哥,他比另一人先一刻開始他的生命,也比另一人先一刻結束!

  右面一人眼簾垂落了,他喉間還有一絲聲音!

  “他…畢…竟…是…愛…我…的!”

  這一陣細如游絲般的聲音,終究也隨著他的生命消失!

  搏斗停止了!生命,結束了!

  情、仇、恩、怨,終于永遠地解脫!

  一切糾纏交結,難以化解,刻骨銘心的仇恨,痛苦與歡樂,在“死亡”面前,俱都謙卑地垂下頭去。

  只有鮮血,仍在滴落著。

  然而他們兩人的鮮血,此刻卻已滴落在一處,濃濃地融合在一處,再也難以分解。

  這兄弟兩人,一生離奇而輝煌,輝煌而痛苦的生命,幾乎在同時開始;此刻,卻也同時這般凄清而悲慘地結束了!

  “冷月仙子”畢竟不是仙子,在這一瞬間,她的靈魂與感情,似乎俱都已經變作麻木!

  她那一聲尖銳的哀呼,此刻仍然蕩漾在地道中,蕩漾在裴玨耳邊!他無助地眼望著這一幕悲劇的結束,無法阻止,不知所措,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悲劇的開始——何時開始?為何開始?

  他木然站立著,直到艾青再次哀呼一聲,撲在他兩人的身上。

  多彩的鐘乳,仍在繽紛地閃爍著,除了這無情的巖石,又有誰能如此殘酷地無視于人們的生死?

  裴玨木立當地,只覺四下靜寂如死,連原來的悲泣之聲,都已漸漸消失,他心中不禁一動!

  “悲哀如此的‘冷月仙子’,為何沒有哭泣?”

  他畢竟是絕頂聰明的,知道這問題只有兩種答案:若非是那種強烈的悲哀已使她全然麻木,便是她已毋庸悲哀,因為她已立下決心,有了以身相殉之意。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駭,甚至連他的靈魂深處,都起了一陣顫抖,他不由自主地邁動著腳步,顫聲道:“艾青…你…”

  “冷月仙子”緩緩轉過頭來,她蒼白的面容上,雖然滿布淚痕,但是她明媚的秋波,卻是堅定的。

  她輕輕瞥了裴玨幾眼,緩緩道:“玨兒,我們終于又相見了!”

  這一句本應早已說過的話,直到此刻她才說出口來,其中的意味,竟已大不相同。

  裴玨暗中嘆了口氣,緩緩道:“這些日子,你…你…”

  他本想問一聲:“你好嗎?”但此時此刻,他突然想起自己這問題,實在是毋庸問出來的。

  他只是暗嘆一聲,改口道:“前幾個月,我見著了…”

  艾青緩緩一點頭,截斷了他的話,道:

  “我知道,那是我叫他們去的,玨兒…你應知道,我一直是喜歡你的,因為這世上善良的人實在太少了。”

  裴玨強忍著心頭的悲哀,但積聚在他胸腹間的悲哀,卻像是一塊沉重的山石,壓得他說不出話來。

  繽紛的彩光下,“冷月仙子”突然輕輕一笑,這一絲悲哀的笑容,實在比哭泣還要令人心動。

  她就帶著這一絲笑容,又仔細地瞧了裴玨幾眼,緩緩道:

  “我能再見著你一面,我很高興,你…變了許多,也長大了許多,現在,你看起來已是一個男人,不再是個孩子了,唉…能夠見到你長大成人,實在是一件很好的事。”

  她目光悠悠望向遠處的黑暗,那是一種多么凄楚,多么幽怨,而又多么美麗動人的目光,像海水一般深邃,像晶星一般明亮!

  裴玨垂下頭,訥訥道:“你以后可以時常見著我的…”

  他語聲微頓,忽然改口說:“我…我替你將身上的鋼針拔掉好嗎?”

  艾青的目光仍然凝注著遠方,生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她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的歡樂與痛苦中,良久良久,她輕輕一嘆,道:

  “你現在已長成了大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聽我的話?”

  裴玨惶聲接口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我都一定會做的。”

  艾青面上又是綻開一絲微笑,道:

  “真的么?那么…你跪下來,發誓,要答應我三件事,無論怎么樣,你都要照我的話去做,永遠也不能更改!”

  若是別人對裴玨說出此話,他一定會考慮的,因為他生怕別人教他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

  但是,艾青,卻像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裴玨想也不想,便輕輕跪了下去,大聲道:

  “我——裴玨,若是…若是…”

  他實在不會發誓,艾青輕輕道:

  “若是沒有依照艾青的話去做,便…便受天打雷擊,萬劫不復!”

  裴玨大聲道:

  “就是這樣,裴玨若不照艾青的話去做,便受天打雷擊,萬劫不復!”急切站起身來,問道:“什么事?”

  艾青幽幽嘆道:

  “第一件,你從今以后,有生之年,永遠不要去欺騙任何一個女孩子,永遠不要叫任何一個女孩子傷心,不管你愛不愛她,只要她對你好,你就詼好好地去保護著她,無論為了什么原因,都不要讓她受到別人的傷害,你答應么?”

  裴玨立刻道:“我本來就不會讓一個對我好的女孩子受到別人傷害的。”

  艾青目光中閃過一絲強烈的哀怨之光,緩緩道:

  “這事說來容易,其實…唉,卻是很難的,因為世上總有多少奇怪的原因,讓你不得不去傷害一個愛你的人!”

  裴玨胸膛一挺,道:“不,我永遠不會的。”

  艾青安慰地點了點頭,道:

  “好孩子,記住今天的話…第二件,我要你在這個洞窟里陪我三天,無論受到什么痛苦,都不要離開。唉…那將是非常痛苦的三天,因為黑暗、饑渴、疲倦,這許多種自古以來人類最大的敵人,馬上就要來了,你能忍受得住這些痛苦么?你答應么?”

  裴玨頷首道:

  “我答應,什么痛苦,我都能忍受的。”他忽然想起守候在外面的“冷谷雙木”,心中不覺泛起一絲歉意。

  “冷月仙子”輕嘆道:

  “好孩子,我知道你能為我忍受痛苦的;但是我答應你,你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將會得到十倍的報償。”

  裴玨大聲道:“我不要報償,我…我…”

  艾青幽哀地一笑,目光更充滿了安慰與贊賞之意,她喃喃著道:

  “我能為這孩子盡最后的一份心力,讓他好好做人,為武林增光,我死了也該會笑了吧?”

  她語聲模糊,裴玨道:“你說什么?”

  “冷月仙子”艾青道:

  “在我說第三件事之前,我要對你說一個故事,但是你永遠不能再將它說出去,我只是…我只是必須對人說這個故事,唉…蒼天畢竟是仁慈的,他讓我能在這個時候見著你。”

  她緩緩站了起來,將那銅燈中的火焰撥得更小了些,于是她失血的面色,就更凄楚。

  她輕輕自語著道:

  “火焰小些,就會亮得久些,生命…生命不也是一樣么?任何一種強烈的光輝,都不會長久的,除非…”

  她忽然望了裴玨一眼:“除非他有一顆善良的心…”

  于是她緩緩取出一方羅巾,輕輕擦干了那已死去兩位武林異人面上的血跡,將他們環抱著對方肩頭的手臂,圍得更緊了些。

  然后,她再次坐了下來,面對著裴玨,開始了她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平凡的婦人,不知是幸運抑或是不幸,她生了一雙孿生孩子,不平凡的孩子,她那平凡的生命,像是完全為了要完成這使命而生存的,因為她生出這一對孩子后,立刻就死了。”

  “季節變化,歲月消逝,這一雙孩子,漸漸地長大了,他們的面貌、身材,甚至聲音、舉動,都是那么相像;有時連他們的父親,都無法分辨出他們究竟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但是蒼天卻偏偏在這一雙孩子身體里,放進了兩顆不同的心。哥哥是既聰明、又驕傲、又強橫,弟弟卻是又軟弱、又善良,無論是在家里抑或在私塾里,一切的光榮,都是哥哥的。甚至連他們的父親,也不喜歡這可憐的弟弟,因為他認為若沒有這個弟弟,那么他的妻子或許就不會在生產中死去。”

  她的聲音那么溫柔而美麗,但是,她所敘說的這個故事卻是這般悲切!裴玨盤膝坐在地上,幾乎聽得呆了。

  只聽她接著說道:

  “在這種情況下生長的弟弟,自然就養成了一種陰郁的個性,對于任何事,他都逆來順受地忍受;但是他的心里,卻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報復…報復…總有一天要報復的。”

  說到這里,她美麗的語聲竟突地起了一陣顫抖。

  裴玨心頭一凜,只覺她口中所說的這“報復”二字,其中竟含蘊著那么深邃的惡毒與恐懼,生像是被報復的對象不是那驕傲的哥哥,而是她自己。

  顫抖著的語聲,漸漸平復,她接著道:

  “有一天,哥哥失碎了他爹爹最愛的古瓶,卻將責任推到弟弟身上,而那偏心的爹爹,卻相信了哥哥的話。”

  “受了冤屈與責罵的弟弟,乘著黑夜,逃了出去;但爹爹與哥哥絲毫也不著急,因為他們知道軟弱的弟弟一定會回來的。”

  “第三天,弟弟果然回來了,他面上似乎帶著一種奇異而快活的光輝,對于任何責罵,卻像是沒有聽見,聰明的哥哥看出了弟弟的奇怪心情,不斷地逼著他,問他到底為了什么?”

  “弟弟似乎不愿說出來,但終于說出來了!他說:在他出走的地方,遇著了仙人,那仙人告訴他,叫他三日后再到那里去,要傳授給他一種神奇的仙法,收他為徒弟。”

  “于是哥哥開始嫉妒起弟弟來了,他幾乎無法安睡,到后來,他竟想出了一條惡毒的計劃。”

  “到了第三天,他還假裝要送弟弟,并且再三問他的弟弟,那仙人究竟是住在什么地方?”

  “弟弟帶著一種奇異的神色,很詳細地告訴了他,他心里暗暗地笑,以為弟弟中了計,因為他早已想好計劃,要將弟弟害死,然后,他再裝成弟弟的樣子,到仙人那里去,反正他兄弟兩人面貌完全一樣,即使是仙人,也未見能分辨得出。”

  “但是,他卻不知道弟弟根本沒有遇到仙人,他只是從山上的獵戶口中,打聽出一個野獸最常出沒,甚至連獵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他故意裝出了那副神色,便是知道他哥哥一定會搶著去的。”

  “但是,他也沒有想到,他哥哥竟要存心害死他。”

  她輕嘆一聲,頓住語聲,只聽得善良的裴玨,掌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再也想不到人與人之間,竟會使出這般惡毒的心計來互相殘害!況且是嫡親的孿生兄弟!

  “冷月仙子”不自覺地回首望了望那兩具互相擁抱著的尸身,又自幽幽長嘆一聲,接著說道:

  “兩人誰也沒有告訴爹爹,就一起偷偷上了山,哥哥在暗中得意,弟弟也在暗中得意,到了一個險峻的峭壁處,哥哥說:‘今日一別,不知在何時相見了。’弟弟也說:‘今日一別,真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了。’他此刻心里卻在奇怪,哥哥為什么沒有搶著去!”

  “哪知他念頭還沒有轉完,哥哥突地用盡平身氣力,將他推落了懸崖。”

  裴玨忍不住驚呼了一聲,艾青嘆道:

  “站在崖上的哥哥,只聽得弟弟慘呼著跌下了懸崖,心里也有些害怕,便放足狂奔起來,一直跑到了弟弟所說的地方。”

  “但是他沒有找著仙人,便已遇著了一只白額猛虎,那時他才不過十二歲,但卻已有了過人的勇氣,竟能以異常的鎮靜,來應付這突來的危機;但是十二歲的幼童怎能比得上兇惡的猛虎?眼看他就要死在那猛虎的利爪下。”

  裴玨只覺自己的呼吸已漸漸沉重起來,艾青接著道:

  “哪知就在這時候,猛虎的吼聲,竟驚動了一位武林中前輩異人,將哥哥救出了虎爪。”

  “這位武林異人深喜這孩子的鎮靜與聰明,便問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徒弟?聰明的哥哥福至心靈,自然就立刻拜倒在他膝下。”

  “于是他因禍得福,不到十年,便傳得了那異人的一身絕技;只是在深夜夢回的時候,他望著窗外的夜色,耳邊仿佛總是會響起他弟弟跌落懸崖時那種凄厲的慘呼!他心底也不禁總是會泛起一陣陣難言的悚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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