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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又見楊錚

第三章又見楊錚  秋雨初歇,樹林廠陰暗而潮濕,白天看不見太陽,晚上也看不見星辰,就算是村里的人也不敢入林太深,因為只要一迷路就難走得出去。

  楊錚不怕迷路。

  他從小就喜歡在樹林里亂跑,到了八丸歲時,更是每天都要到這片樹林里來逗留一兩個時辰,有時連晚上都會偷偷地溜出去。

  誰上不知道他在樹林里干什么,他也從來不讓任何人跟他在一起。

  直到廿年前,為了要和狄青麟決斗,他才將呂素文帶到這里。

  走入密林里左拐右拐,走了半個多時辰,走到一條隱藏在密林最深處的泉水旁,就看到了一棟破舊簡陋的小木屋。

  青梅子、黃竹馬,赤著腳在小溪里捉魚蝦,縮著脖子在雪地里堆雪人,手拉著手奔跑過遍地落葉的秋林。

  多么愉快的童年:多少甜密的回憶!

  十幾年來,今天是楊錚第一次又回到這里,小木屋依舊存在,思念的人呢?

  木屋的小門上一把生了銹的大鎖,木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個粗碗、一盞瓦燈和一個紅泥的火爐,每樣東西都積滿了灰塵,屋角蜘蛛密結,門前青苔厚綠,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來過。

  “以前有人住在這里時,他的生活也一定過得十分簡樸、寂寞、艱昔。”

  呂素文忍不住問楊掙:“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會找到這里來?”

  “因為以前我天天都到這里來。”楊錚說:“有時候甚至一天來兩次。”

  “來干什么?”

  “來看一個人!”

  “什么人?.楊錚沉默了很久,臉上又露出那種又尊敬又痛苦的表情,又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他說:“我是來看我父親的。”楊錚輕捶著窗前的苔痕。“他老人家臨終前的那一年,每天都會站在這個窗口,等我來看他。”

  呂素文吃了一驚。

  楊銻還在褪褓中就遷入大林村,他的母親一直蠕居守寡,替人洗衣服做針線來養她的兒子。

  呂素文從來不知道楊掙也有父親,村人也不知道。

  她想問楊錚,他的父親為什么要一個人獨居在這密林里不見外人?

  但是她沒有問。

  經過多年風塵歲月,她已經學會為別人著想,替別人保守秘密,絕不去刺探別人的隱私,絕不問別人不愿回答的問題。

  楊缽自己卻說了出來。

  ——雖然沒有明媒正娶,但楊鋒已將呂素文當作終身伴侶。

  ——夫妻之間,應該是沒有秘密的。

  “我的父親脾氣偏激,仇家遍布天下,所以我出生之后,他老人家就要我母親帶我躲到大林村。”楊錚凄然道:“我八歲的時候,他老人家自己又受了很重的內傷,也避到這里來療傷,直到那時候,我才看見他。”

  “他老人家的傷有沒有治好?”

  楊錚黯然搖頭:“可是他避到達里來之后,他的仇人們找遍天下也沒有找到他,所以我帶你到這里來,日為我走了以后,也絕對沒有人能找得到你。”

  夭暗了,油燈卻未點燃,楊錚在黑暗中默默地回憶著往事的一點一滴。

  ——“我帶你到這里來,因為我走了以后,也絕對沒有人能找得到你。”

  楊錚的嘴唇忽然變得冰冷而顏抖,但卻還是勉強壓制著自己。

  擊敗了狄青麟,楊錚高興地奔回小木屋,然而在屋內等他的不是呂素文,而是一張紙。

  一張留有字的紙。

  你抓走狄青麟,我帶走呂素文。

青龍會二  有月,有星,有風。

  月光穿過濃濃樹葉,從窗口穿了進去,映在楊錚的臉上,將他的臉分成光暗兩面。

  風在林中呼嘯,將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夜涼如水,楊錚忽然覺得有一團熱氣,從他的背后門外直逼而來。

  就在楊錚發覺熱氣時,一束火柱從門外射入,就宛如一根燒紅的鐵棒直刺向楊錚。

  火柱的強度和熱力,足以瞬間將粗鐵熔化掉,更何況是人。

  火往未到,熱氣已將楊錚烤得渾身是汗。他雙手扶桌,用力一按,四個桌腳立即斷掉。

  楊錚順著桌面趴下,火柱由他的背部直射而過。

  要不是從小訓練出來的特別感應力,此刻只怕已葬身火柱中。

  雖然躲過火柱,但衣服已被熱氣烤焦,背上也隱隱刺痛。

  火柱沒中,立即消失,但從窗外卻又射入一條水柱,其聲勢有如萬馬奔騰,擊向楊錚。

  楊錚躍身翻起,閃過水柱的攻擊,人在空中未落地時,那束消失的火柱又出現射向空中的楊錚。

  水柱也斜射而起,擊向楊錚。

  水火交錯地攻向空中的楊錚,此時他已無退路,已被逼入墻的死角。

  眼看火往和水柱已將吞噬楊錚。

  楊錚和人決斗時,隨時隨地都會準備拼命,他拼命的方法比任何人都不要命。

  他用的不是正統武功,從來沒有人看見他用過正統武功。與應無物對決時,楊錚也是以不要命將應無物逼退?捉倪八也是一樣。

  可是這一次他卻發覺沒辦法拼命,因為這一次的對手不是人,而是火柱和水柱。

  他怎能和沒有生命的東西去擠命?

  楊錚還是拼命了。

  他沒有別人可以拼命,跟自己拼命總可以吧。就在千鈞一發時,楊錚忽然用腦袋撞向墻壁,很用力地撞上去。

  不用力不行,因為墻很厚,不用力是撞不破的。

  “轟”的一聲,墻是破了,但楊錚的頭也肌也流血了,這總比被火燒死好。

  楊錚從地上站起,苦笑地摸了摸頭,突聽見一陣抬手聲。

  “好,好,楊錚還是敢拼命。”一身雪白的衣裳,一塵不染,一張蒼白清秀的臉。

  楊錚一回頭立刻就看見一個人站在樹下,一個臉上總是帶著冷冷淡淡的神情,帶著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的人。

  一看見這個人,楊錚就仿佛置身于千年不化的雪山里。

  那種冷冷淡淡的神情,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一張蒼自得幾乎接近“死”的顏色的臉,沒有人比楊錚還熟悉。

  就因為這個人,他動用了離別鉤。

  就因為這個人,使他和呂素文離別。

  這個人當然就是——狄青麟。

  “十二年七個月過十四天。”狄青麟風采依舊。“這十幾年來,你過得可愉快?”

  “很愉快。”楊錚壓制怒意。“你呢?”

  “雖然比在天牢里好過些,但我強迫自己每天與‘溫柔’為伍。”狄青麟不知從何處拔出一把其薄如紙的刀。“因為我相信我們總有一天會再碰面,”

  刀身發出一道淡淡的藍光,淡得就像是黎明時初現的那一抹曙色。

  ——殺人的刀,居然名為溫柔。

  楊錚凝視著“溫柔”,狄青麟注視楊錚。

  “我的刀在,你呢?”狄青麟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又濃了些。“你的離別鈞呢?”

  楊錚忽然說不出話,他發覺這十幾年來手上握的已不是離別鉤,也不是刀、劍,而是杯、酒杯。

  狄青麟手腕一轉,“溫柔”就消失了。

  “二十年前你敗了,并不是敗在我的武功之下。”楊錚注視狄青麟:“你敗在你自己太驕做,太沒有把別人看在眼里。狄青麟確實是個非常驕做的人,可是仙確實有他值得驕做的理由;他的武功確實不是楊錚所能對抗的。他沒有用應無物教的劍法來對付楊錚,他用的是那柄短短的薄刀。溫柔和楊錚的離別鉤一樣,是從同一個人的手里鑄造出來的,而且同樣是困為一柄劍鑄造的錯誤才會有這柄鉤和這柄刀。狄青麟使用這把刀的技巧,已經進入了化境,進入了隨心所欲的刀法巔峰。他操縱這把刀就好像別人操縱自己的思想一樣,要它到那里去,它就到刀”里去,要它刺入一個人的心臟,它也絕不會有半分偏差。

  刀光一閃,刀鋒刺入了楊錚時上的“曲池”穴,固為狄青麟本來就是要“溫柔”刺在這個地方的。

  他不想要楊錚死得太快,他也知道一個人的“曲池”穴被刺時,半邊身子就會立刻麻木,就完全沒有抵抗還擊的能力。

  他的思想絕對正確,可惜他沒有想到楊錚居然不閃,反而用力頂了上去。

  于是他的刀鋒刺入曲池,再刺人骨髓內,等到他想拔出刀時,楊錚離別鉤的寒光忽然到了狄青腆的咽喉處。

  ——驕者必敗,這句話無論任何人都應該永遠記在心里。

  “驕者必敗。”狄青麟淡淡他說:“我已用二十年的時間來回味這句話。”

  月光照射著密林內的那條崎嶇不平的小路,也同樣照射在楊錚臉上。

  他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種很怪的表情。

  狄青麟雖然懶懶散散地站在那里,卻仿佛給他千萬層的壓力。

  如果楊錚的身后現在有人,一定會發現他背上的衣衫都已濕透了。

  狄青麟的刀雖已!次起,甚至連人都還沒有走出來,楊錚卻已隱隱覺出他刀氣的逼人。

  ——狄青麟整個人都像是已被磨煉成一把刀子,全身都散發出逼人的殺氣。

  楊錚想不到十幾年后的狄青麟,競能在無形之間,變得如此鋒利可怕。

  夜鳳吹過,將狄青瞬的衣衫吹得獵獵飛舞,他的腳步始終未動,但楊錚卻覺得他全身仿佛都在動。

  只因狄青麟已將全身的精神氣力,都化為一股刀氣,別人只能覺出他刀氣的逼人,已忘了他自身的存在。

  他的人已和刀氣溶而為一,充沛在天地問,所以他未動的時候,也似在動,在動的時候,卻似未動。

  夜鳳雖然很強勁,但整個天地間都似已凝結。

  楊錚只覺汗珠一滴滴沁了出來,天地萬物卻像是已靜止不動了,就連時間都似已停頓。

  他只覺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扼住他的脖子。

  他已透不過氣來。

  誰也無法想像楊錚此刻的感覺有多么難受,但是,就在這時,楊錚突然喘了口氣,他驚訝地望向狄青麟。

  就在這生死一發間時,那逼人的刀氣忽然消失了。

  狄青麟明明已可以將楊錚置于死地,他為什么會放棄這個機會?

  楊錚茫然地望著狄青麟。

  “我記得十月初七,是你和呂素文定情之日。”狄青麟說:“也是呂素文第一次到達間小木屋。”

  楊錚的心仿佛被千百把針刺入。

  “今天是九月二十六,再過幾天,就是你和呂素文定情的甘周年之日。”

  狄青麟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你想不想見她?”

  和思已是令人黯然消魂。

  不敢柏思又是種什么滋味?

  那是縱然有情也只有將它埋在骨里、藏在骨里。

  如果“相思”是一把割心的刀,那“不敢相思”就是一把刮骨鋼刀了。

  它從你骨髓深處里,一刀一刀地刮著,縱然你拿酒來麻醉,那也只有更增加痛苦而已。

  楊錚本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無論對什么事都看得開,無論相聚也好,抑是離別也好,他一向都很看得開。

  因為人生本已如此短促,相聚又能有多長?離別又能有多長,既然來也匆匆,既然去也匆匆,又何必看得那么嚴重,但現在,他已知道錯了。

  有的人與人之間,就像是流星一般,縱然是一瞬間的相遇,也會進發出令人眩目的火花。

  火花雖然有熄滅的時候,但在驀然所造成的影響和震動,卻是永遠難以忘記的,有時甚至可以令你終生痛苦。

  有時甚至可以毀了你。

  楊錚雖然看得開,但卻并不是無情的人。

  也許就因為伙的情大多、太濃,一發就不可收拾,所以平時才總是要作出無情的樣子。

  ——但世上又有誰能真的無情呢?

  呂素文的人雖然已不在了,可是她的鳳神、她的感情、她的香甜,卻仿佛依舊還留在枕上,留在桌旁,留在這小木屋的每一個角落里。

  楊錚的心里、眼里、腦海里,依舊還是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雖然明知道她不可能回來,他依舊可以呼吸到她,依舊可以感覺到她。

  所以連寂寞的回憶都變成了種甜蜜的享受。

  “你想不想見她?”

  楊錚凝注狄青麟,并不是在懷疑他話的真實性,而是在打量他這活的用意。

  狄青麟是青龍會的人,這早已是眾所皆知。

  呂素文是被青龍會帶走的,狄青麟當然知道她的下落,可是他為什么在此時此地問出這句話,“剛剛你可以看得出來,我要殺你如吃青菜豆腐。”

  狄青麟的嘴角浮現出一絲酷意:“但是有一點我必須讓你知道,你已是為人父親的人了。”

  這句恬如一把鐵錘般地錘在楊錚腦袋上,他的眼神里充滿了驚喜,也充滿了恐懼。

  喜的是,呂素文沒有死,而且他還有了子女。

  恐懼的是,他已隱隱約約猜到狄青麟的用意。

  密林里忽然升起了一陣濃霧,緩緩地飄過來。

  濃霧中仿佛有一條人影。

  狄青麟嘴角那絲酷意又濃了些。

  楊錚注視著濃霧里的人影。

  濃霧飄過來,籠罩了楊錚,也籠罩了整個密林。

  霧中的人影施施然地出現。

  她的眼波永遠是清澈而柔和,就像是春日和風中的流水。她的頭發光亮柔軟,她的腰肢也是柔軟的,像是春風中的柳枝。

  她并不是那種讓男人一看見就會沖動的女人,因為無論什么樣的男人看見她,都會情不自禁,忘記了一切。

  現在她正慢慢地從霧中走了過來。

  她絕不做作,但一舉一動中,都流露著一種清雅優美的鳳韻。

  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別華麗的衣服,也沒有戴什么首飾,因為這些東西對她來說,都已是多余的。

  無論多珍貴的珠寶衣飾,都不能分去她本身一絲光采。

  無論多高貴的脂粉打扮,也都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麗。

  她就這樣淡淡地出現在楊錚的眼前。

  楊錚一看見她,差點脫口叫出——她多么像呂素文。

  尤其是眼角的那抹倔強,多么像!

  霧中的星光朦朧,她沐浴在星光下。

  她的手纖細柔美,她的臉雪自如星光。

  她的身上只穿著件白羅衫,很輕、很薄。鳳吹過,羅衫輕飄。

  鳳中的輕羅就像是一層淡淡的霧。

  她的美已不是世上的言語所能形容,那是一種接近完美的美。

  一種令人心醉、心碎的美。

  她柔柔地凝望楊錚,眼波中仿佛有?著一抹哀怨。

  楊錚的心碎了,他想沖過去抱住她,但是他沒有,因為在他們兩人之間還有一道墻。

  一道狄青麟所筑的墻。

  “她姓花,叫舞語。”狄青麟說。

  姓花?難道不是我女兒?可是為什么那么像呂素文?楊錚疑惑地望向狄青麟。

  “她本應該姓楊,可是她母親怕別人笑她是沒有父親的小孩。”狄青麟說:

  “所以在她未出生時,就嫁給了花錯。”

  舞語眸中的哀怨又濃了些,濃得就像林中的霧。

  楊錚不敢看她,他怕自己會崩潰。更不敢問她母親現在何處,他只有壓住自己內心深處那千百條的蠶絲。

  “什年前,你本可以殺了我,但是你沒有。”狄青麟注視楊錚:“今天我給你一個機會,帶著你女兒回去,一年后,帶著你的離別鉤,此時此地再會。”

  話聲未完,狄青麟的人就消失在濃霧里。

  密林里只剩下楊錚和舞語。

  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她?

  等他再次望向她時,所有逝去的過去,又回到了眼前。

  天呀!她多么像她。

  楊錚的心再次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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