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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最后一注

第二十五回最后一注  井水很清涼。

  鳳鳳慢慢地啜著一杯水,幽幽道:“假如我們真的能在這里安安靜靜過一輩子,倒也不錯。”

  老伯道:“你愿意?””

  鳳鳳點點頭,忽又長嘆道:“只可惜我們絕對沒法子在這里安安靜靜地過下去!”

  老伯道:“為什么?”

  鳳鳳道:“因為他們遲早總會找到這里來。”

  老伯道:“他們?”

  鳳鳳道:“他們并不一定是你的仇人,也許是你的朋友。”

  老伯道:“我已經沒有朋友。”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就像是在敘述著一件汲明顯、極簡單、而且與他完全無關的事實。

  鳳鳳道:“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朋友?真正的朋友平時是看不出來的,但等你到了患難危急時,他說不定就會忽然出現了。”

  她說的不錯。

  真正的朋友就和真正的仇敵一樣,平時的確不容易看得出。

  他們往往是你平時絕對意料不到的人。

  老伯忽然想到律香川。

  他就從未想到過律香川會是他的仇敵,會出賣他。

  現在他也想不出誰是他真正可以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

  老伯看著自己的手,緩緩道:“就算我還有朋友,也絕對找不到這里來。”

  鳳鳳道:“絕對找不到?”

  老伯道:“嗯。”

  鳳鳳眼波流動,道:“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天下本沒有‘絕對’的事。”

  老伯道:“我說過?”

  鳳鳳道:“你說過,我還記得你剛說過這句話沒多久,我就從床上掉了下去,當時我那種感覺就好像忽然裂開了似的。”

  老伯凝視著她,道:“你是不是沒有想到?”

  鳳鳳道:“我的確沒有想到,因為律香川已向我保證過,你絕對逃不了的,否則我也不會答應他來做這件事了。”

  她直視著老伯,目中并沒有羞愧之色,接著道:“你現在當然已經知道,我也是被他們買通了來害你的,因為我以前本是個有價錢的人,只要你出得起價錢,無論要我做什么事都行。”

  老伯道:“你從沒有因此覺得難受過?”

  鳳鳳道:“我為什么要難受,這世界大多數人豈非都是有價錢么?只不過價錢有高有低而已!”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你又錯了,這世上也有你無論花多大代價都買不到的人。”

  鳳鳳道:“比如說…那姓馬的?”

  老伯道:“比如說,孫巨。”

  鳳鳳道:“孫巨?…是不是那個瞎了眼的巨人?”

  老伯道:“是。”

  鳳鳳道:“他是不是為你做了很多事?”。

  老伯又道:“他為我做了些什么事,絕不是你們能想得到的。”

  鳳鳳道:“他在那地道下已等了你很久?”

  老伯道:“十三年,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黑暗中生活了十三年,那種滋味也絕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他目中第一次露出哀痛感激之色,緩緩接著道:“他本來也跟你一樣,有雙明亮的眼睛。你若也在黑暗中待了十三年,你的眼睛也會瞎得跟蝙蝠一樣。”

  鳳鳳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你如果要我那么做,我寧可死。”

  老伯黯然道:“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比死困難得多、痛苦得多!”

  鳳鳳道:“他為什么要忍受著那種痛苦呢?”

  老伯道:“因為是我要他那樣做的。”

  鳳鳳動容道:“就這么簡單?”

  老伯道:“就這么簡單!”

  他嘴里說出“簡單”這兩字的時候,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

  鳳鳳長長吐出口氣,道:“但我還是不懂,他怎么能及時將你救出去的?”

  老伯道:“莫忘記瞎子的耳朵總比普通人靈敏得多。”

  鳳鳳動容道:“他一直在聽?”

  老伯道:“一直在聽,一直在等!”

  鳳鳳的臉忽然紅了,道:“那么…那么他豈非也聽見了我們…”

  老伯點點頭。

  鳳鳳的臉更紅了,道:“你…你為什么連那種事都不怕被他聽見?”

  老伯沉默了很久,終于道:“因為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在我這樣的年紀還會有那種事發生。”

  鳳鳳垂下頭。

  老伯又在凝視著她,緩緩道:“這十余年來,你是我第一個女人。”

  鳳鳳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緊。

  老伯的手依然瘦削而有力。

  她握著他的手時,只覺得他還是很年輕的人。

  老伯道:“你是不是已在后悔?”

  鳳鳳道:“絕不后悔,因為我若沒有做這件事,就不會認得你這么樣的人。”

  老伯道:“我是個怎么樣的人?”

  鳳鳳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若還有人要我害你,無論出多少價錢,我都不會答應。”

  老伯凝視著她,很久很久,忽也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我已是個老人,一個人在晚年時還能遇到像你這樣的女孩子,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有誰能回答這問題?

  誰也不能!

  鳳鳳的手握得更緊,身子卻在發抖。

  老伯道:“你害怕?怕什么?”

  鳳鳳顫聲道:“我怕那些人追上孫巨,他…他畢竟是個瞎子。”

  老伯道:“你應該也聽見馬方中說的話,到了前面,就有人接替他了!”

  鳳鳳道:“我聽見了,那個接替他的人叫方老二。”

  鳳鳳道:“但方老二對你是不是也會像他們一樣忠誠呢?這世上肯為你死的人真有那么多?”

  老伯道:“沒有。”

  鳳鳳道:“但你卻很放心!”

  老伯道:“我的確很放心。”

  鳳鳳道:“為什么?”

  老伯道:“因為忠實的朋友本就不用太多,有時只要一個就足夠了。”

  鳳鳳忽然抱住了他,柔聲道:“我不想做你的朋友,只想做你的妻子,無論在這里還是在外面,無論你將來變成什么樣子,我都是你的妻子,永遠都不會變的。”

  一個孤獨的老人;一個末路的英雄,在他垂暮的晚年中,還能遇著一個像鳳鳳這樣的女孩子。

  他除了抱緊她之外,還能做什么呢?

  方老二趕車,孫巨坐在他身旁。

  方老二是個短小精悍的人,也是個非常俊秀的車夫,當他全神貫注在趕車的時候,世上沒有第二輛馬車能追得上他。

  但現在他并沒有全神貫注在車上。

  他的眸子閃爍不定,顯然有很多心事。

  孫巨忽然道:“你在想心事?”

  方老二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顯然吃了一驚,因為這句話已無異承認了孫巨的話。

  但瞬息之后他臉上就露出了譏誚之色,冷笑道:“你難道還能看得出來?”

  孫巨冷冷道:“我看不出,但卻感覺得出,有些事本就不必用眼睛看的。”

  方老二盯著他看了半天,看到他臉上那一條條鋼鐵般橫起的肌肉時,方老二的態度就軟了下來。

  一個人若連臉上的肌肉都像鋼鐵,他的拳頭有多硬就可想而知。

  方老二嘆了一口氣,苦笑道:“我的確是在想心事,有時我真懷疑,瞎子是不是總比不瞎的人聰明些。”

  孫巨道:“不是,但我卻知道你在想什么。”

  孫巨接著道:“你在想,我們何必辛辛苦苦地趕著輛空車子亡命飛奔,為什么不找個地方歇下來,舒舒服服地喝杯酒。”

  方老二目光閃動,又在盯著他的臉,像是想從這張臉土,看出這個人的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但是,他看不出。

  所以他只有試探著問道:“看來你酒量一定不錯?”

  孫巨道:“以前的確不錯。”

  方老二道:“以前?你難道已有很多年沒有喝過酒了?”

  孫巨道:“很多年——現在我幾乎已連酒是什么味道都忘記了!”

  方老二道:“你難道從來不想喝?”

  孫巨道:“誰說我不想,我天天都在想。”

  方老二笑了,悄悄說道:“我知道前面有個地方的酒很不錯,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他笑得連眼睛都瞇了起來,道:“那種屁股又圓又大、一身細皮白肉的女人,你隨便都捏得出水來——你總不會連那種女人的味道都忘了吧?”

  孫巨沒有說話,但臉上卻露出了種很奇特的表情,像是在笑,又不大像。

  也許只因為他根本已忘記了怎么樣笑。

  方老二立刻接著道:“只要你身上帶著銀子,隨便要那些女人干什么都行。”

  孫巨道:“五百兩銀子夠不夠?”

  方老二的眼睛已瞇成了一條線,道:“太夠了,身上帶著五百兩銀子的人,如果還不趕快去享受享受,簡直是傻瓜。”

  孫巨還是在猶豫著,道:“這輛馬車…”

  方老二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管這輛馬車干什么,只要你愿意,我也愿意,我們隨便干什么都沒有人管,根本就沒有人知道。”

  他接著又道:“你若嫌這輛馬車,我們就可以把它賣了,至少還可以賣個百把兩銀子,那已夠我們舒舒服服地在那里享受兩個月了。”

  孫巨沉吟著,道:“兩個月以后呢?”

  方老二拍了拍他的肩,道:“做人就要及時行樂,你何必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人也是傻瓜。”

  孫巨又沉吟了半晌,終于下了決心,道:“好,去就去,只不過…”

  方老二道:“只不過怎么樣?”

  孫巨道:“我們絕不能將這輛馬車賣出去。”

  方老二道:“為什么?”

  孫巨道:“你難道不怕別人來找我們算賬?”

  方老二的臉色變了變道:“那么你意思是…”

  孫巨道:“我們無論是將馬車賣出去,還是自己留著,別人都有線索來找我們。但我們若將這輛馬車和兩匹馬全都徹底毀了,還有誰能找到我們?”

  他拍了拍身上一條又寬又厚的皮帶,又道:“至于銀子,你大可放心,我別的都沒有,就是有點銀子。”

  方老二眉開眼笑,道:“好,我聽你的,你說怎么辦,咱們就怎么辦。”

  孫巨道:“現在距離天黑還有多久?”

  方老二道:“快了。”

  孫巨道:“我記得這附近有好幾個湖泊。”

  方老二道:“不錯,你以前到這里來過!”

  方老二將馬車停在湖泊邊。

  夜已深,就算在白天,這里也少有人跡。

  孫巨道:“這里有沒有石頭?”

  方老二道:“當然有。”

  孫巨道:“好,找幾個最大的石頭放到這馬車里去。”

  這件事并不困難。

  方老二道:“裝好了之后呢?”

  孫巨道:“把車子推到湖里去。”

  “撲通”一聲,車子沉人了湖水中。

  孫巨突然出手,雙拳齊出,打在馬頭上。

  兩匹健馬連嘶聲都未發出,就像個醉漢般軟軟地倒了下去。

  方老二看得眼睛都直了,半天透不出氣來。

  只見刀光一閃,孫巨已自靴筒里抽出了柄解腕尖刀,左手拉起了馬,右手一刀剁了下去。

  他動作并不太快,但卻極準確、極有效。

  兩匹馬眨眼間就被他分成了八塊,風中立刻充滿了血腥氣。

  方老二已忍不住在嘔吐。

  孫巨冷冷道:“你吐完了么?”

  方老二喘息著,他現在吐的已是苦水。

  孫巨道:“你若吐完了,就趕快挖個大坑,將這兩匹馬和你吐的東西全都埋起來。”

  方老二喘息著道:“為什么不索性綁塊大石頭沉到湖里去,為什么還要費這些事?”

  孫巨道:“因為這么樣做更干凈!”

  他做得的確干凈,干凈而徹底。

  馬尸泡在湖水中,總有腐爛的時候,腐爛后說不定就會浮起來。說不定就會被人發覺。

  那種可能也并不太大,但就算只有萬一的可能,也不如完全沒有可能的好。

  方老二嘆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你這樣大的一個人,做事卻這么小心。”

  孫巨道:“我不能不特別小心。”

  方老二道:“為什么?”

  孫巨道:“因為我已答應過老伯,絕不讓任何人追到我。”

  他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很奇特的表情,緩緩地接著道:“只要我答應過他的事,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做到。”

  方老二忍不住地道:“你還答應過他什么?”

  孫巨一字字道:“我還答應過他,只要我發現你有一點不忠實,就要你的命!”

  方老二臉色立刻慘變,一步步往后退,嗄聲道:“我…我只不過是說著玩玩的,其實我…”

  孫巨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也許你的確只不過是說著玩的,但我卻不能冒險,我絕不能給你一點機會來出賣老伯。”

  方老二已退出七八步,滿頭冷汗如雨,突然轉身飛奔而出。

  他逃得并不慢,但孫巨手里的刀更快。

  刀光一閃,方老二的人已被活生生釘在樹上,手足四肢立刻抽緊,就像是個假人般痙攣扭曲了起來。

  那凄厲的呼聲在靜夜中聽來就像是馬嘶。

  這個坑挖得更大更深。

  孫巨埋了他,將多出來的泥土撒人湖水里,然后面朝西南方跪下。

  他并不知道天上有什么神是在西南方,只知道老伯在西南方。

  老伯就是他的神。

  他跪下時瞎了的眼睛里又流下淚來。

  十三年前,他就已想為老伯而死的,這愿望直到今天才總算達成。

  他流著淚低語:

  “我本能將馬車趕得更遠些的,怎奈我已是個瞎子,所以我只能死。”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一心要為老伯而死。

  他自己知道。

  一個巨人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天生就是種悲劇,在他一生中從沒有任何人對他表示過絲毫溫情。

  只有老伯。

  他早已無法再忍受別人對他的輕蔑、譏嘲和歧視,早已準備死——先殺了那些可恨的人再死。

  可是老伯救了他,給了他溫暖與同情。

  這對他說來,已比世上所有的財富都珍貴,已足夠讓他為老伯而死。

  他活下來,為的就是要等待這個機會。

  有時候只要肯給別人一絲溫情,就能令那人感激終生,有時你只要肯付出一絲溫情,就能回收終生的歡愉。

  只可惜世人偏偏要將這一點溫情吝惜,偏偏要用譏嘲和輕蔑去喚起別人的仇恨!

  孫巨慢慢地站起來,走向湖畔,慢慢地走人湖水中。

  湖水冰冷。

  他慢慢地沉下去,摸索著,找到了那輛馬車。

  他用力將馬車推向湖心,打開車門,鉆了進去,擠在巨大的石塊中,用力拉緊了車門。

  然后他就回轉刀鋒,向自己的心口一刀刺了下去。

  尖刀直沒至柄。

  他緊緊地按著刀柄,直到心跳停止。

  刀柄還留在創口上,所以只有一絲鮮血沁出,霎時就沒人碧綠的湖水里。

  湖水依然碧綠平靜。

  誰也不會發現湖心的馬車,誰也不會發現這馬車中可怕的尸身,更不會發現藏在這可怕的尸身中那顆善良而忠實的心!

  沒有任何線索,沒有任何痕跡。

  馬、馬車、孫巨、方老二,從此已自這世界上完全消失。所以老伯也從此消失。

  一個聰明的女人,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將世上最糟糕的地方為你改變成一個溫暖而快樂的家。

  鳳鳳無疑很聰明。

  這地方也實在很糟糕,但現在卻已漸漸變得有了溫暖,有了生氣,甚至已漸漸變得有點像個家了。

  每樣東西都已擺到它應該擺的地方,用過的碗碟立刻就洗得干干凈凈,吊在墻上的咸肉和咸魚已用雪白的床單蓋了起來。

  馬方中不但為老伯準備了很充足的食物,而且還準備了很多套替換的衣服和被單。

  他知道老伯喜歡干凈。

  鳳鳳忙碌著的時候,老伯就在旁邊看著,目中帶著笑意。

  男人總喜歡看著女人為他做事,因為在這種時候,他就會感覺到這女人是真正喜歡他的,而且是真正屬于他的。

  鳳鳳輕盈地轉了個身,將屋子又重新打量一遍,然后才嫣然笑道:“你看怎么樣?”

  老伯目中露出滿意之色,笑道:“好極了!”

  鳳鳳道:“有多好?”

  老伯道:“好得簡直已有點像是個家了。”

  鳳鳳叫了起來,道:“像是個家,誰說這地方只不過像是個家?”

  她又燕子般輕盈地轉了個身,笑道:“這里根本就是個家,我們的家。”

  老伯看著她容光煥發的臉,看著她充滿了青春歡樂的笑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年輕了起來。

  鳳鳳道:“世上有很多小家庭都是這樣子的,一個丈夫,一個妻子,一間小小的房屋,既不愁吃,又不愁穿,也不愁挨凍。”

  她滿足地嘆了口氣,道:“無論什么樣的女人,只要有了個這么樣的家,都已應該覺得滿足!”

  老伯笑了笑,道:“只可惜她的丈夫已經是個老頭子了。”

  鳳鳳咬起了嘴唇,嬌嗔道:“你為什么總是覺得自己老呢?”

  她不讓老伯說話,很快地接著又道:“一個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并不在乎他的年紀大小,只看他是不是懂得對妻子溫柔體貼,是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老伯微笑著,忍不住拉起她的手。

  有人將他當作好朋友,也有人將他當作好男兒,但被人當作好丈夫,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

  他從未做過好丈夫。

  他成親的時候,還是在艱苦奮斗、出生人死的時候。

  他的妻子雖也像鳳鳳一樣,聰明、溫柔而美麗,但他一年中卻難得有幾天晚上和妻子共度過。

  等他漸漸安定下來、漸漸有了成就時,他妻子已因憂慮所積的病痛而死,直到死的時候還是毫無怨言、毫無所求,她惟一的要求,就是要求他好好地看待她的兩個孩子。

  他沒有做到。

  他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

  老伯是屬于大家的,他已沒有時間照顧他自己的兒女。

  想到他的兒女,老伯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涌出了一陣酸苦。

  兒子已被他親手埋葬在菊花下,女兒呢?

  他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她的幸福,他所關心的,只不過是他自己的面子。

  “為什么一個人總要等到老年時,才會真正關心自己的兒女?”

  是不是因為那時候他已沒有什么別的事好關心了?

  是不是因為一個人只有在窮途末路時才會懺悔自己的錯誤。

  老伯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從來也不是個好丈夫,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會是的。”

  鳳鳳嬌笑一聲,道:“我不管你以前的事,只要你現在…”

  老伯搖搖頭,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我就算想做個好丈夫,也來不及了。”

  鳳鳳道:“為什么來不及?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做到。”

  老伯道:“只可惜有些事我雖不愿意做,卻也非做不可!”

  他目光凝視著遠方,表情漸漸變得嚴肅!

  鳳鳳看著他日中忽然露出了恐懼之色,道:“你還想報復?”

  老伯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通常就是肯定的回答。

  鳳鳳道:“你為什么一定要報復,難道就不能忘了那些事?重新做另外一個人?”

  老伯道:“不能!”

  鳳鳳道:“為什么?…為什么?”

  老伯道:“因為我若不去報復,我這人就算真還能活著,也等于死了。”

  鳳鳳垂下頭道:“我不懂。”

  老伯道:“你的確不懂。”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這不但是老伯的原則,也是每個江湖好漢的原則。他若不能做到這一點,就表示他已變得膽小而懦弱,非但別人要恥笑他,看不起他,他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

  一個人若連自己都看不起,他還活著干什么?

  老伯緩緩道:“我若從頭再活一遍,也許就不會做一個這么樣的人,但現在再要我改變卻已來不及了。”

  鳳鳳霍然抬頭道:“你就算從頭再活一遍,也還是不會改變的,因為你天生就是這么樣的一個人,你天生就是‘老伯’!”

  她聲音又變得很溫柔,柔聲道:“也許就連我都不希望你改變,因為我喜次的就是像你這么樣的一個人,不管你是好、是壞,你總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

  她說的不錯。

  老伯永遠是老伯。

  永遠不會改變,也永遠沒有人能代替。

  不管他活的方式是好、是壞,他總是的的確確在活著!

  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老伯躺了下去,臉上又變得毫無表情。

  他痛苦的時候,臉上總不會露出任何表情來。

  現在他正在忍受著痛苦——他背上還像是有針在刺著。

  鳳鳳凝視著他,滿懷關切,柔聲道:“你的傷真能治得好么?”

  老伯點點頭。

  鳳鳳道:“等你的傷一好,你就要出去?”

  老伯又點點頭。

  鳳鳳用力咬著嘴唇,道:“我只擔心,以你一個人之力,就能對付他們?”

  老伯勉強笑了笑,道:“我本就是一個人出來闖天下的!”

  鳳鳳道:“但那時你還有兩個很好的幫手!”

  老伯道:“你知道?”

  鳳鳳道:“我聽說過!”

  她笑了笑,又道:“我還沒有見到你的時候,就已聽人說起過你很多的事!”

  老伯閉上眼睛。

  他顯然不愿再討論這件事,是不是因為他也和鳳鳳同樣擔心?

  鳳鳳卻還是接著說了下去:“我知道那兩個人一個叫陸漫天,一個叫易潛龍,他們后來雖然也全都背叛了你,但當初卻的確為你做了不少事!”

  老伯忍不住道:“你還知道什么?”

  鳳鳳嘆了口氣道:“我還知道你現在再也找不到像他們那樣的兩個人了。”

  老伯也嘆了口氣,喃喃道:“女人真奇怪,不該知道的事她們全知道,該知道的事,她們反而全不知道。”

  鳳鳳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說道:“你是不是不愿聽我說起這件,事?你以為我自己很喜歡說?”

  老伯道:“你可以不說。”

  鳳鳳捏著自己的手,道:“我本來的確可以不說,我可以揀那些你喜歡聽的話說,但現在…”

  她目中忽然有淚流下,嘶聲道:“現在我怎么能不說?你是我惟一的男人,我這一生已完全是你的,我怎么能不關心你的死活?”

  老伯終于張開了眼睛。

  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一個男人還能硬得起心腸來。

  鳳鳳已伏在他身上,淚已沾濕了他的胸膛。

  她流著淚道:“我只想聽你說一句話,你這次出去,能有幾分把握?”

  老伯輕撫著她的頭發,緩緩道:“你知不知道實話總是會傷人的?”

  鳳鳳道:“我知道,我還是要講。”

  老伯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是個賭徒,賭徒本來總會留下些賭注準備翻本的,但這次…這次我卻連最后一注也押了下去。”

  鳳鳳道:“這一注大不大?”

  老伯笑了笑,笑得很凄涼,道:“最后一注,通常總是最大的一注。”

  鳳鳳道:“這一注有沒有被他們吃掉?”

  老伯道:“現在還沒有,但點子已開出來了。”

  鳳鳳道:“誰的點子大?”

  老伯道:“他們的!”

  鳳鳳全身都顫抖了起來,硬聲道:“他們既然還沒有吃掉,你就應該還有法子收回來!”

  老伯搖搖頭,道:“現在已來不及了。”

  鳳鳳道:“為什么?”

  老伯道:“因為賭注并不在這里。”

  鳳鳳道:“你押在哪里了?”

  老伯道:“飛鵬堡!”

  鳳鳳顯得很驚訝,道:“飛鵬堡豈非就是十二飛鵬幫的總舵?”

  老伯點點頭,嘆道:“因為那時我還以為萬鵬王才是我真正的仇敵,惟一的對手!”

  鳳鳳也嘆了口氣,道:“我好像記得有人說過,真正的仇敵就和真正的朋友一樣,只有最后關頭才能看得出來。”

  老伯苦笑道:“你當然應該記得,因為這句話就是我說的!”

  鳳鳳道:“可是你為什么要將賭注押在別人一伸手就可以吃掉的地方呢?”

  老伯道:“因為我算準他吃不掉。”

  鳳鳳道:“是不是因為那一注太大?”

  老伯道:“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本沒有人知道這一注押在那里!”

  鳳鳳道:“為什么?”

  老伯沉聲道:“因為這一注押在另一注后面的!”

  鳳鳳想了想,皺眉道:“我不懂…”

  老伯道:“我決定在初七那一天,親自率領四路人馬由飛鵬堡的正面進攻,在別人看來,這也是我的孤注一擲,只不過這一注是明的!”

  鳳鳳目光閃動,道:“其實你還有更大的一注押在這一注后面?”

  鳳鳳道:“你怎么押的?”

  老伯道:“這些年來,誰也不知道我又已在暗中訓練出一組年輕人。”

  鳳鳳道:“年輕人?”

  老伯道:“年輕人血氣方剛,血氣方剛的人才有勇氣拼命,所以我將這一組稱為‘虎組’,因為他們正如初生之虎,對任何事都不會有所畏懼。”

  鳳鳳道:“但,年輕人豈非總是難免缺乏經驗嗎?”

  老伯道:“經驗雖重要,但到了真正生死決戰時,就遠不及勇氣重要了。”

  鳳鳳道:“你訓練他們為的就是這一戰?”

  老伯點點頭,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為了這一戰,他們已等了很久,每一個人都已明白這一戰對他們有多么重要。”

  鳳鳳眨眨眼,道:“我還不明白!”

  老伯道:“我已答應過他們,只要這一戰勝了,活著的每個人都可榮華富貴;享受一生,這一戰若敗了,大家就只有死路一條!”

  鳳鳳嫣然道:“他們當然知道,只要是老伯答應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

  老伯道:“所以現在他們不但士氣極旺,而且都已抱定不勝不休的決心。”

  鳳鳳道:“現在,你已將他們全部調集到飛鵬堡?”

  鳳鳳道:“你已和他們約定,在初七那一天進攻?”

  老伯道:“初七的正午。”

  鳳鳳道:“你由正面進攻,他們當然是攻后路了?”

  老伯點點頭,道:“我雖然沒有熟讀兵法,但也懂得‘前后夾攻,聲東擊西,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道理!”

  鳳鳳也笑道:“你說他們那些人都正如初出猛虎,又抱定了必勝之心,就憑這一股銳氣,已不是飛鵬堡那些老弱殘兵所能抵擋的了。”

  老伯道:“飛鵬堡的守卒雖不能說是老弱殘兵,但近十年來已無人敢輕越飛鵬堡雷池一步,安定的日子過得久了,每個人都難免疏忽。”

  鳳鳳道:“就算是一匹千里馬,若久不上戰場,也會養出肥腰的。”

  老伯凝視著她,微笑道:“想不到你懂的事還真不少。”

  他忽然覺得和鳳鳳談話是件很愉快的事,因為無論他說什么,鳳鳳都能理解。

  對一個寂寞的老人來說,這一點的確比什么都重要。

  鳳鳳長長吐出口氣,道:“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么會那樣有把握了。”

  老伯的雄心卻已消沉,緩緩道:“但我卻忘了我自己說的一句話。”

  鳳鳳道:“什么話?”

  老伯沉聲道:“一個人無論做什么事,都不能太有把握!”

  鳳鳳的臉色也沉重了起來,慢慢地點了點頭,黯然道:“現在你明白那一注想必已被吃掉。”

  老伯嘆道:“我雖然并沒有將這計劃全部說出來,但律香川早已起了疑心,當然絕不會放過他們了。”

  鳳鳳道:“那些青年的勇士們當然也不會知道你這邊已有了變化。”

  老伯黯然道:“他們就算聽到這消息,只怕也決不會相信。”

  他知道他們信賴他,就好像信徒們對神的信賴一樣。

  因為老伯就是他們的神!永遠不敗的神!

  鳳鳳道:“所以他們一定還是會按照計劃,在初七那一天的正午進攻!”

  老伯點點頭,目中已不禁露出悲傷之色。因為他已可想像到他們的遭遇。

  這些年輕人現在就像是一群飛蛾,當他們飛向烈火時,卻還以為自己終于已接近光明。

  也許直到他們葬身在烈火中之后,還會以為自己飛行的方向很正確。

  因為這方向是老伯指示他們的…

  老伯垂下頭,突然覺得心里一陣刺痛,直痛到胃里。

  他平生第一次自覺內疚。

  他發現這種感覺甚至比仇恨和憤怒,更痛苦得多。

  鳳鳳也垂下頭,沉默了很久,黯然嘆息著道:“你訓練這一組年輕人,必定費了很多苦心?”

  老伯捏緊雙手,指甲都已刺人肉里。

  有件事他以前總覺得很有趣——人到老年后,指甲反而長得快了。

  鳳鳳又沉默了很久,忽然抬起頭,逼視著他,一字字道:“現在你難道要眼看著他們被吃掉?”

  老伯也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本以為手里捏著的是副通吃的點子,誰知卻是通賠。”

  鳳鳳道:“所以你…”

  老伯道:“一個人若拿了副通賠的點子,就只有賠!”

  鳳鳳道:“但現在你還有轉敗為勝的機會。”

  老伯道:“沒有。”

  鳳鳳大聲道:“有!一定有!因為現在你手里的點子沒有亮出來。”

  老伯道:“縱然還沒有亮出來,也沒有人能改變了。”

  鳳鳳道:“你怎么又忘了你自己說的話,天下沒有絕對的事!”

  老伯道:“我沒有忘,但是…”

  鳳鳳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為什么不叫馬方中去通知虎組的人,告訴他們計劃已改變?”

  老伯道:“因為我現在已不敢冒險。”

  鳳鳳道:“這也算冒險,你豈非很信任他?”

  老伯沒有回答。

  他不愿被鳳鳳或其他任何人了解得太多。

  馬方中若不死,就絕不忍心要他的妻子兒女先死!

  這是人之常情。

  馬方中是人。

  他的妻子兒女若不死,就難免會泄露老伯的秘密。

  女人和孩子都不是肯犧牲一切、為別人保守秘密的人。

  老伯比別人想得深,所以他不敢再冒險。

  他現在已輸不起。

  所以他只嘆息一聲,道:“就算我想這么樣做,現在也已來不及了。”

  鳳鳳道:“現在還來得及!”

  她不讓老伯開口,很快地接著道:“現在還是初五,距離初七的正午最少還有二十個時辰,已足夠趕到飛鵬堡去。”

  這地方根本不見天日,她怎么能算出時日來的?因為女人有時就像野獸一樣,對某種事往往會有極神秘的第六感覺。

  老伯了解這一點,所以他沒有爭辯。

  他只問了一句:“現在我能叫誰去?”

  鳳鳳道:“我!”

  老伯笑了,就好像聽到一件不能不笑的事。

  鳳鳳瞪眼道:“我也是人,我也有腿,我為什么不能去?”

  老伯的回答很簡單,道:“因為你不能去。”

  鳳鳳咬著牙,道:“你還不信任我?”

  老伯道:“我信任你。”

  鳳鳳道:“你以為我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

  老伯道:“我知道你不是。”

  鳳鳳道:“你怕我一出去就被人捉住?”

  這次老伯才點了點頭,嘆道:“你去比馬方中去更危險。”

  鳳鳳道:“我可以等天黑之后再出去。”

  老伯道:“天黑之后他們一樣可以發現你,也許比白天還容易。”

  鳳鳳道:“但他們既然認為你已高飛遠走,就不會派人守在這里。”

  老伯道:“律香川做事一向很周密。”

  鳳鳳道:“現在他要做的事很多,而且沒有一件不是重要的。”

  鳳鳳道:“所以,他自己絕對不會守在這里!”

  老伯點點頭,這點他也同意。

  鳳鳳道:“他就算留人守在這里,也只不過是以防萬一而已,因為誰也想不到你還留在這里。”

  老伯也同意。

  鳳鳳道:“所以,他們也絕對不會將主力留在這里。”

  老伯沉思著,緩緩道:“你是說他們就算有人留在這里,你也可以對付的。”

  鳳鳳道:“你不信?”

  老伯看著她,看著她的手。她的手柔若無骨,只適于撫摸,決不適于殺人。

  鳳鳳道:“我知道你一見到我時,就在注意我的手,因為你想看我是不是會武功。”

  老伯承認。他看不出這雙手練過武——這也正是他要她的原因之一。

  鳳鳳道:“但你卻忘了一件事,武功并不一定要練在手上。”

  她的腿突然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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