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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危機四伏

第五回危機四伏  深夜。

  這條街本來是城里最熱鬧的一條街,但現在每家店鋪卻已熄燈打烊,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一點燈光,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武老刀陪著律香川走到這里來,卻不懂是要來干什么?

  他也不敢問。

  律香川雖年輕,態度雖然很有禮貌,但像武老刀這種老江湖卻已看出這人有一種年輕人特別不同的氣質,雖沒有老伯年輕時那么威嚴四射,卻更深沉難測,將來的成就一定不會在老伯之下。

  武老刀有心結交這位年輕人,所以對他特別尊敬。

  街上最大的酒樓叫“八仙樓”,現在每一扇窗子都是漆黑的,酒樓的伙計顯然早已睡得很沉了。但律香川卻直接就走過去推門。門居然沒有上栓,樓上燈火通明,只不過每扇窗子都蒙著很厚的黑布,所以外面看不到一點燈火。

  有四五十個人早已在這里等著,從衣著上看來,這些人的身份復雜,但卻有一點相同之處。

  每個人的神情都很沉靜,一雙手都粗糙而有力,他們彼此間顯然互不相識,但看到律香川,每個人全都站了起來躬身行禮。

  在這一剎那間,武老刀忽然發覺老伯的勢力遠比他想像中還可怕得多。

  他完全沒有看到律香川召集任何人,這些人卻全都來了。他在城里住了二十多年,竟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里來的。

  最妙的是,這八仙樓的老板余百樂也在這人群之中,而且第一個走過來迎接律香川的就是他。

  武老刀和他做了二十年的朋友,居然始終不知道他與老伯有來往,而且顯然還是老伯的屬下。

  律香川對他的態度謙和又帶著三分尊敬,就像是一個聰明的帝王對待他的功臣一樣。

  余百樂躬身道:“除了有事到外地去了的之外,人多數已到,請吩咐!”律香川微笑著點了點頭,張開雙手,道:“各位請坐下,老伯令我問各位好。”

  大家一起躬身道:“不敢,屬下等一直惦記著老伯,不知他老人家身體可健康?”

  律香川笑道:“他老人家就像是鐵打的,各位都是他的老朋友,當然知道得比我還清楚,就算瘟神見了他,也要落荒而逃的!”

  每個人都笑了。

  剛才大家心里都是有點緊張不安,但現在卻已全都一掃而空。

  律香川道:“今天和各位初次見面,本該敬各位一杯酒,卻又怕余老板心疼。”大家又在笑。

  等這陣笑過了,律香川神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接著道:“何況,不瞞各位,這次我到這里來,肩上的擔子很重,這件事若是不能解決,我也沒臉再回去見老伯了,各位想想,我怎么有心情喝酒呢?”

  有人接著道:“律先生若有什么困難,無論是要人還是要錢,但請吩咐。”

  律香川道:“多謝。”

  他等到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之后,才接著道:“現在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十二飛鵬幫’總舵的馬廄!”

  夜更深,武老刀和律香川走在歸途。

  現在他對這少年人的尊敬比過去更深。律香川剛才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留意著,他發覺這少年不但說話比老江湖更有技巧,而且還有種特殊的魅力,能夠使每個初次見到他的人就想跟他親近,而這種親近并無損他的威嚴。

  由于多年親身的體驗,武老刀深知一個人要得人敬愛是多么的困難。

  最令武老刀感動的是,律香川雖急于在人群中建立自己的聲望和地位,卻還是未忘記將老伯高置于他自己之上。

  律香川忽然回頭對他道:“你是不是有些話要問我?”

  武老刀遲疑著,他在這少年人面前說話已更小心。

  他終于問道:“你真的要那匹馬?”

  律香川道:“老伯一生中從未對人說過假話,我一心想追隨他老人家,別的事我雖然萬萬趕不上,這一點至少還能做到。”

  武老刀暗中伸出了大拇指,過了半晌,才試探著道:“那飛鵬古堡戒備森嚴,要將一匹會叫會跳的馬活生生偷出來,只怕很不容易——就算馬夫中有老伯的朋友,也不容易。”

  律香川道:“非但不容易,而且簡直幾乎是完全不可能。”

  他忽然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沒有說要將那匹馬活生生帶出來。”

  武老刀怔了怔,變色道:“你是說,只要能帶出來,不論死活?”

  律香川道:“我正是這意思。”

  武老刀倒抽一口氣,道:“萬鵬王將那匹馬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若是殺了它,只怕后果很嚴重。”

  律香川淡淡一笑道:“就算不殺,后果也同樣嚴重。”

  武老刀道:“為什么?”

  律香川道:“你知道,老伯從來不喜歡被人拒絕,這次更特別告訴我,只要能令萬鵬王放出令郎的心上人,不必考慮一切后果。”

  他拍了拍武老刀的肩,又道:“老伯的朋友雖多,但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卻沒有幾個,他就算犧牲一切,也不能讓你傷心失望。”

  武老刀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熱意上涌,喉頭似已被塞住,勉強控制自己,道:“難道老伯為了我,竟不惜與‘十二飛鵬幫’一戰!”

  律香川淡淡道:“我們早已有所準備。”他說得雖輕松,但武老刀深知“十二飛鵬幫”的實力,當然知道這一戰所要犧牲的代價,如何慘烈。

  想到一個老朋友竟會為自己如此犧牲,他熱淚已忍不住奪眶而出。

  律香川道:“當然我也不希望這一戰真的發生,所以才決心這么做。”

  武老刀擦了擦鼻涕,想說話,卻說不出。

  律香川道:“我只希望這一舉可將萬鵬王嚇倒,乖乖的將那位姑娘送出來。”

  武老刀點點頭,心里充滿了感激。

  律香川道:“我選擇那匹馬,只因為我們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愿傷及人命,何況,我知道一個人發現自己最心愛之物被人毀滅時,除了憤怒悲哀外,還會覺得深深恐懼。”

  武老刀囁嚅著,道:“可是,萬鵬王并不是個容易被嚇倒的人!”

  律香川淡淡一笑道:“我早已說過,我們對一切可能發生的后果,都已早有準備。”

  武老刀垂下頭,心頭的重壓,使他連頭都抬不起來。

  他但愿自己永遠未曾將這件事向老伯提起。

  他當然永遠不會知道,就算沒有他這件事,這一戰還是遲早難免要發生。

  萬鵬王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脾氣都特別暴躁,所以陪寢的少女早已找個機會溜了。

  直到他吃完早點后,他的火氣才會慢慢消下去。

  萬鵬王的食量也和他別的事同樣驚人。他的早點通常是一大鍋用冬菇和云腿熬得爛爛的老母雞湯,另外還加上十個雞蛋,二十個煎包子。別人看到他的早點時,往往都會嚇一跳。

  今天卻不同。萬鵬王掀開銀鍋的蓋子時,面色突然發青。

  鍋子里沒有冬菇,沒有火腿,也沒有雞。

  鍋子里只有一個馬頭,一個血淋淋的馬頭。

  萬鵬王認得這只馬頭。

  他的胃立刻痙攣收縮,有如被人重重在胃上打了一拳。

  然后就是一股足以將萬物燃燒的怒火。他幾乎忍不住要從床上跳起來,沖出去,將第一個見到的人扼死,將馬廄里所有的人全都扼死,將送這鍋子來的人扼死十次!

  但令人驚異的是,他居然忍耐了下來。為了芝麻豆大的點小事,他往往會暴跳如雷,怒氣沖天,甚至會殺人。

  但遇著真正的大事時,他反而能保持冷靜。

  他知道惟有怒火才能毀滅他自己。

  他也知道這件事是誰干的。

  老伯必將有所行動,早已在他預料之中,但卻未想到行動竟是如此迅速。

  律香川正是要讓他想不到。

  “你要打擊一個人,若不能把握第一個機會,就只有等到最后對方已松懈時,只不過要等那么長久簡直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這也是老伯的名言,律香川從未忘記。他把握了第一個機會,因為他知道對方這時還未及防備。

  萬鵬王吃早點的時候沒有人敢留在屋子里。

  他不喜歡別人看他狼吞虎咽。

  幸好房子里沒有別人,所以他才靜靜思索。

  老伯的確是個可怕的對手,比想像中還要可怕十倍,他手下像律香川那樣的人還有多少?

  萬鵬王惶惶地蓋好鍋蓋,走出去的時候臉上毫無表情,只吩咐了一句話:“把黛黛立刻送到武老刀的鏢局去!”

  孟星魂躺在客棧的木板床上,足足躺了七八個時辰。

  他沒有吃,沒有動,也沒有睡著。

  現在,距離高老大給他的期限還有九十一天。

  他對老伯這個人所知道的,還是和二十九天之前同樣多。

  他知道老伯是個很特別的人,別的事他幾乎完全不知道。

  武功是什么來歷?是深是淺?

  那天老伯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那種非人能及的鎮靜,正是孟星魂覺得可怕的一點。

  “老伯屬下究竟有些什么高手?有多少?”

  那天他所看到的,只是那全身都是暗器的斯文少年,和性烈如火、但卻義氣干云的孫劍。

  他知道這兩個人都已離開了本地,但老伯身旁還有沒有這樣的人?

  那灰衣人呢?

  孟星魂自己也是殺人專家,但對這人那種冷酷、準確、迅速的殺人方法,還是覺得心驚。

  他也曾查詢過這人的行蹤。

  可是,連律香川都查不出的事,他又怎能查得到?

  “老伯平日生活習慣是怎么樣的?平時他到些什么地方去?”

  他甚至不知道老伯確實的住處在哪里?園中至少有十七棟單獨的屋子,老伯住在那一棟?何況,老伯的花園并不止這一處花園,菊花園旁是梅花園,還有牡丹、薔薇、芍藥、茶花,甚至還有竹園。

  所有的花園密密相接,誰也不知道究竟占了多少地,只知道一個人就算走得很快,也難在一天內繞著這片地走一圈。

  最令孟星魂困擾的是,自從那天后,他就沒有再看到過老伯一眼。

  這人就好像是古代的帝王,永遠不會踏出他的領地一步。

  花園中是不是有埋伏?有多少埋伏?

  他也不敢隨便踏人老伯的領地一步。

  他不敢輕舉妄動!

  入夜后孟星魂才起床,出去吃他今天的第一頓飯,也是最后一頓飯。

  他吃得很簡單,因為一個人若是吃得太飽,思想難免遲鈍。

  近年來他這人已變成幾種動物的混合體,變得像蝙蝠般晝伏夜出,獵犬般善于追蹤,鷙鷹般的準,豺狼般的狠,兔子般善于奔跑,烏龜般忍辱負重,甚至還可以像駱駝和牛一般反芻。

  他吃了一頓,往往就可以支持很久。

  他選的這家店鋪不太大,也不太小,生意既不好,也不壞。

  他無論做什么事都采取中庸之道,因為他不想引人注目。

  斜對面卻是家燈火輝煌的酒樓。

  這時正有一群人嬉笑著從酒樓中走出來,有男有女,大多數都是很年輕,很快樂,看他們的衣著,就知道必定是富家子弟。孟星魂很羨慕他們。

  他和律香川不一樣,雖然羨慕別人,卻不妒嫉,對自己悲慘的過去也不會覺得悲哀憤怒。

  笑聲很響,說話的聲音也很響。

  “今天誰喝的酒最多?”

  “當然是小蝶。”

  小蝶是個穿著大紅披風的女孩子,這時有個少年又沖人酒樓,提著個酒樽出來,送到小蝶面前。

  “小蝶,你若還能夠把這酒喝完,我才真的佩服。”

  小蝶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

  她只是微微笑著,拿過酒樽,立刻就一飲而盡。

  酒量這么好的女孩子并不多,孟星魂也喝酒,未免多瞧了她幾眼。

  他忽然發覺這女孩子很特別。

  她長得很美,美極了,美麗的女孩子通常都知道自己有多么美。

  而且隨時不會忘記提醒別人這一點。

  這女孩子卻不同。

  她好像對自己是美是丑都完全不在乎。她在人群中,也在笑,可是她笑得也和別人完全不同。

  雖然她身旁有那么多人,但卻仿佛是完全孤立的,無論和多少人在一起,她都好像是一個人站在寒冷荒涼的曠野中。

  一匹匹馬牽了過來,一輛輛馬車駛過來。別的人都結伴走了,只剩下小蝶和一個穿黑披風的少年。

  這少年身材很高,很英俊,佩劍的劍柄從披風里露出來,閃閃發光。

  這種少年正配做小蝶這種少女的護花使者。

  還有輛最豪華的馬車停在路旁。

  黑披風少年道:“我們也上車吧!”

  小蝶搖搖頭。

  黑披風少年道:“你還想喝酒?”

  小蝶又搖搖頭。

  黑披風少年笑了,道:“那么你難道想在這里站一夜?”

  小蝶還是搖頭,輕輕道:“我只是想走走。”

  黑披風少年道:“好,我陪你走。”他們的關系顯然很是親密,他還年輕,還不怕別人看不順眼。

  他對別人的看法也根本不在乎。

  所以他拉起了她的手。

  小蝶并沒有要將他的手甩脫,還是輕輕道:“我想一個人走走,好不好?”

  黑披風少年怔了怔,終于慢慢放下她的手,道:“明天我能不能再去找你?”

  小蝶嫣然道:“只要你有空,我也有空,你為什么不能來找我?”

  黑披風少年又笑了,道:“明天我一早就去找你,你等我。”

  小蝶沒有再說話,一個人慢慢地往前走。她走得雖然慢,但還是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夜,很黑暗。

  少女們都怕黑暗,而她還是一點也不在乎。

  孟星魂當然不認得小蝶,也不認得這穿黑披風的少年。

  這兩人的事本和他全無關系,他甚至也覺得這兩人是很般配的一對。

  但是也不知道為了什么,當他聽到小蝶要一個人走,看到她將那少年一個人丟在路旁的時候,他心里竟覺得很舒服。

  那黑披風少年還一直向她身影消失的方向癡癡地瞧著,很久很久以后,他忽然又沖進了這飯鋪,大聲道:“老板,給我來壺酒,用大壺。”

  孟星魂自己也有借酒消愁的時候,但也不知為了什么,他只覺得這少年很愚蠢,很可笑。

  一壺酒很快就只剩下半壺。

  這少年忽然向孟星魂招了招手,道:“個人喝酒真無聊,你陪我喝好不好?我請你。”

  孟星魂道:“我不喝酒。”

  少年道:“從來不喝?”

  孟星魂沒有回答,他不想說謊,可也不想說實話。

  少年忽然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若遇見一個像那么樣的女孩子,你也會喝酒的。”

  孟星魂道:“哦?”

  少年道:“我說的女孩子,就是剛才穿紅披風的那位,你看見了沒有?”

  孟星魂道:“剛才的女孩子很多。”

  少年道:“但她卻跟別人不同,有時她對我比火還熱,有時卻又冷得像冰。”

  他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大聲道:“遇見這么樣一個女人,你說我該怎么辦才好?”

  孟星魂道:“辦法多極了,最好就是另外去找一個。”

  他不想再談下去,卻知道自己若不走,這談話就不會有結果。

  他走了。走出飯鋪門的時候,還聽到這少年在喃喃自語,道:“小蝶小蝶,你對我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你為什么總是要我受不了…”

  前面一片黑暗。

  小蝶就是沿這條路走的,孟星魂不知不覺也走上了這條路。

  雖然他自己絕不會承認,但在他心底深處,卻仿佛有個秘密,希望能夠再見到那女孩子一面。

  他沒有見到。

  那女孩子就像幽靈般在黑暗中消失。

  孟星魂回到他住的那家客棧時,夜已很深,小院中已寂無人聲。

  他屋子里當然也沒有燈火。

  他根本從不燃燈,因為他只有在黑暗中,才會覺得比較安全。

  門是關著的,窗子也是關著的,他走的時候本就已將門窗全都關好。

  但是,他還沒有走過去,就忽然停下了腳步,仿佛是一頭久經訓練的獵犬,忽然聞出了前面的警訊。

  他身形忽然掠起,掠到后院。

  后面的窗子也是關著的,他輕輕彈了彈窗戶,忽又掠起,到前面的屋檐上,行動之迅速、輕靈,就像是鷹與蝙蝠。

  就在這個時候,已有一條人影從前面的窗子里掠出。

  這人的行動也很迅速矯健,身形一定,就要騰空而起,忽然覺得有個人緊貼在他身后的半尺外。

  他往上躍,這人也往上躍,他往下落,這人也跟著往下落。

  一起一落間,他手心也冒出了冷汗。

  只聽身后這人淡淡道:“你若不是小何,現在已經死了十次。”

  這人長長吐出口氣,他已聽出這是孟星魂的聲音。

  他沒有說話,用力推開孟星魂的房門,大步走了進去。

  孟星魂站在門外,臉上毫無表情,直到房子里燈光亮起,他才慢慢地走進去,坐下。

  就坐在小何對面。

  他看著小何,小何卻故意不看他。

  他認識小何已有二十年,卻從來不了解這個人,而他也不想了解。

  他們的感情本該和兄弟一樣,但有時卻偏偏像是個陌生人。

  孟星魂、石群、葉翔、小何,都是孤兒,他們能夠在戰亂中和饑荒中活下來,都靠高老大。

  小何,是這四個人中,年紀最小的一個,遇見高老大卻最早,他一直認為高老大是他一個人的老大。

  所以高老大收容另外三個人的時候,他不但嫉妒,而且憤怒,不但排斥,而且挑撥。

  他一直認為這三個人不但從高老大手里奪去了他的食物,也奪去了他的愛,若沒有這三個人,他就可以吃得飽些,過得舒服些。

  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就用盡各種法子,想讓高老大要這三個人滾蛋。

  那時他才六歲。

  六歲時他就已經是個工于心計的人。

  六歲時他想的法子就壞絕。

  有一次,高老大叫他通知另外三個人在西城外的長亭集合,他卻告訴他們,集合的地方是在東城。

  他們在東城外等候了兩天,幾乎快餓死,若不是高老大一直不死心,一直在找尋,他們就活不到現在了。

  還有一次,他告訴巡城的捕快,說他們三個人是小偷,而且還故意將自己偷來的東西塞在他們的身上。

  那時除了死囚外,無論罪多大的囚犯都已被放了出來,因為衙門里也沒有那么多糧食養犯人。

  那次他們三個人就幾乎做了淹死鬼,若不是高老大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讓那捕快嘗著點甜頭,他們三個人也活不到現在。

  那時捕快對付小偷的法子,不是捉將官里去,而是拋到河里去。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事后高老大雖然罵了他幾句,卻并沒有趕他走,因為她總覺得他年紀還小,做這種事的動機也是為了她,所以值得原諒。

  高老大做事就只憑自己的好惡,對是非之間的觀念都很模糊,因為根本沒有人告訴過她,什么是錯的,什么才是對的。

  所以她總認為,只要能活下去,無論做什么都是對的。

  二十年來,小何一直不斷地在做這種事,用的手段當然越來越高明,越來越不露痕跡。

  尤其是對孟星魂,他妒嫉得更厲害,他們是同時開始練武的,但孟星魂的武功卻比他強得多。

  孟星魂在高老大心目中的地位,也漸漸地重要起來。

  這使他越來越無法忍受。

  孟星魂凝視著小何漂亮的臉。

  他漂亮得幾乎已不像是個男人。

  高老大常說:小何若是穿上女人的衣服,將頭發披下來,大多數男人都必定會被他勾去魂魄。尤其是他的皮膚,簡直比女人還細還白,很多人都不懂,像他這種在烈日風沙中長大的人,怎么會有這么白的皮膚。

  但現在他臉色卻已因憤怒而變成鐵青,一雙細膩柔滑的手也在不停地發抖,顯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讓脾氣發作。

  孟星魂心里忽然升起一陣歉疚之意。

  無論如何,小何畢竟是他多年的伙伴,年紀畢竟比他小兩歲。

  他本該將他當作是自己的兄弟。他勉強自己笑了笑,道:“想不到你會來,你應該先通知我的。”

  小何忽然冷笑一聲,道:“你以為屋子里的人是誰?”

  孟星魂道:“什么人都有可能,做我們這種事的人,對什么事都不能不特別小心。”

  小何板著臉,道:“什么人都有可能?難道除了高老大之外,還有別人知道你在這里?”

  孟星魂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道:“是高老大叫你來的?”

  小何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這意思就是說他已經承認了。

  孟星魂面上雖也全無表情,但目中已掠過了一片陰影。

  他出來做事的時候,高老大從未干涉過他的行動,甚至連問都不問。

  她盡力要他知道,她對他是多么信任。但現在,卻好像不同了。

  孟星魂不得不想起那次高老大要他在暗中跟蹤葉翔的情形。

  那次她要他去,就表示她對葉翔已不再信任,認為葉翔已無力再圓滿完成任務。

  小何偷偷觀察著他的表情,眼睛里,忽然有了光。

  他似乎已猜出孟星魂心里在想什么,故意笑了笑,淡淡道:“你當然知道高老大并不是不信任你,只不過要我來告訴你幾句話。”

  他笑得很神秘,很曖昧,任何人都可看出他笑得有點不懷好意,有點幸災樂禍。他正是故意要孟星魂有這種感覺。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她要你告訴我什么?”

  小何壓低聲音,道:“你知不知道孫玉伯手下最得力的兩個人都出去辦事了?”

  孟星魂道:“你說的是孫劍和律香川?”

  小何點點頭,帶著笑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但高老大卻怕你不知道。”

  “怕你不知道”,這意思就是對你已有點不信任。

  孟星魂當然不會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小何也知道他已聽出,接著道:“這兩個人一走,孫玉伯無異失了兩條手臂,一個人若是失去了左右手,還有什么可怕的。”

  他蹺起腿,悠然道:“所以現在正是你下手最好的時候,你既然知道,為什么還不下手?”

  孟星魂望著他高高蹺起的兩條腿,怒氣忽然上涌,道:“這件事是你做?還是我做?”

  小何道:“當然是你。”

  孟星魂道:“是我做,就得由我作主。”

  小何道:“當然是你作主,我只不過問問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高老大常說你最冷靜,想不到你這么容易發脾氣。”

  孟星魂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他的確不該動怒的,怒氣對他這種人來說,簡直比毒藥還可怕。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指尖漸漸變冷。

  小何看著他,皺眉道:“你怎么樣了?是不是不舒服?”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說道:“我累了。”

  小何沉吟著,顯得很開心,道:“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

  孟星魂道:“你說。”

  小何顯得更開心,忽又搖了搖頭,道:“也許我還是不說的好。”

  孟星魂道:“你說。”

  小何這才嘆了口氣,道:“這兩年來你的確累了,應該好好休息一陣子,這件事你若已覺得不想去做,我可以替你去。”

  孟星魂緩緩站起來,瞪視著他,緩緩道:“你知道孫玉伯是個怎么樣的人嗎?”

  小何不回答,忽又冷笑,反問道:“你以為我殺不了他?”

  孟星魂道:“也許我也殺不了他。”

  小何冷笑道:“你殺不了的人,難道我就更殺不了?”他臉色又發青,接著道:“就算你武功比我強,但殺人并不是全靠武功的,主要的是看你下不下得了手,若論武功,葉翔難道比你差?”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緩緩地坐下,道:“你若一定要替我去,就去吧!”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疲倦得不想爭辯,疲倦得什么事都不想做。

  可是有句話他卻還是不能不說。

  他慢慢地接著道:“但你去之前,最好先了解做這件事有多么危險。”

  小何立刻道:“我了解得很,我不怕。”

  危險的確嚇不倒他。他等待這機會已有很久,無論什么事都不能要他放棄。

  只要他能夠做成這件事,就能夠取代孟星魂的地位。

  孟星魂當然也明白了這一點,但,卻完全不在乎。

  他只想躺下來好好地睡一覺。

  他睡不著,直到天亮都睡不著。

  曙色已臨,他站起來,走出去,晨霧濃得像老人嘴里噴出的煙。

  他走出市鎮,晨霧還未消失。

  “走到什么時候?走到哪里去?”

  他不知道。甚至根本沒有去想。

  他想得太多,太亂,現在已變成一片空白。

  微風中傳來泉水流動的聲音,他不知不覺走過去,在流水旁坐下來。

  他喜歡聽流水的聲音,喜歡流水。

  流水也會干枯,卻永遠不會停下來,仿佛永遠不知道厭倦。它那種活潑的生機永恒不變。

  “世上也許只有人才會覺得厭倦吧!”孟星魂長長嘆了口氣,幾乎忍不住立刻要將自己的生命投入與流水融為一體。

  但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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