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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血酒

第三回血酒  墻頭上的薔薇和含羞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晃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蜿蜒通向花陰后的紅磚小屋。

  窗子是開著的,竹簾半卷,依稀還可以看到高臺上擺著幾盆花。

  段玉記得很清楚,這里的確就是昨夜花夜來帶他來的地方。

  但他卻實在不知道花夜來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這黑衫僧是哪里來的。

  今天在這里的人,昨夜他連一個都沒有見過。

  那白衣垂髫的少女,剛才當然也不是對他笑,她認得的顯然是盧九。

  盧九仿佛也曾經到這地方來過。

  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現在卻好像越變越復雜了。

  黑衫僧只叫人倒了一杯酒給盧九,道:“酒如何?”

  盧九嘗了一口,贊道:“好酒。”

  黑衫僧道:“中土的酒,多以米麥高梁釀造,這酒卻是葡萄釀的,久藏不敗,甜而不膩,比起女兒紅來,仿佛還勝一籌。”

  盧九又嘗了一口,笑道:“不錯,喝起來果然另有一種滋味。”

  黑衫僧道:“這酒入口雖易,后勁卻足,而且很補元氣,你近來身子虛弱,多喝兩杯,反而有些好處的。”

  他居然和盧九品起酒來,而且居然還是個專家,談得頭頭是道。

  不只他完全沒有將段玉這些人看在眼里,盧九竟似也將他們忘了。

  顧道人忍不住嘆了口氣,道:“貧道也是個酒鬼,主人有如此美酒,為何不見賜一杯?”

  黑衫僧這才轉過頭瞪了他一眼,沉著臉道:“你是誰?”

  顧道人道:“貧道顧長青。”

  黑衫僧道:“你莫非就是那嗜賭如命,好酒如渴的顧道人?”

  顧道人道:“正是貧道。”

  黑衫僧突然仰面大笑,道:“好,你既然是顧道人,就給你喝一杯。”

  他揮了揮手,那輕衣垂髫的少女,就捧了杯酒過來。

  顧道人一只手接過,一口氣喝了下去,失聲道:“好酒。”

  黑衫僧卻又沉下了臉,冷冷道:“雖然是好酒,你卻只配喝一杯。”

  顧道人也不生氣,微笑道:“一杯就已足夠,多謝。”

  王飛臉上顏色早巳變了,突然大聲道:“這酒我難道就不配喝?”

  黑衫僧道:“你是誰?”

  王飛道:“江南霹靂堂的王飛。”

  黑衫僧道:“你知道我是誰?”

  王飛冷笑道:“最多也不過是僧王鐵水而已。就算你殺了我,我也要喝這杯酒的。”

  黑衫僧突又大笑,道:“好,就憑你這句話,也只配喝一杯。”

  他果然就是僧王鐵水,除了鐵水外,世上哪里還有這樣的和尚?

  那輕衣垂髫的少女,立刻也捧了杯酒過來。

  王飛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冷笑道:“原來這酒也沒什么了不起,簡直就像是糖水,喝一杯就已足夠了!”

  鐵水仰面大笑道:“好,憑你這句話,還可以再喝一杯。”

  王飛怔了怔,也大笑道:“既然如此,就算是糖水,我也喝了。”

  顧道人嘆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你騙酒喝的本事比我還大。”

  盧九忽然道:“既然如此,這位段公子就當喝三杯。”

  鐵水道:“他憑什么?”

  盧九道:“你不知他是誰?”

  鐵水道:“他是誰?”

  盧九道:“他就是中原大俠段飛熊的大公子,姓段名玉。”

  鐵水冷冷道:“這不夠。”

  盧九道:“他也就是昨天在畫舫上,將你四個徒弟打下水的人。”

  鐵水的臉色變了,質問道:“你為何要將他帶來?”

  盧九卻答道:“我并沒有帶他來,是他帶我來的。”

  鐵水皺眉道:“他帶你來的?”

  盧九道:“他帶我來找花夜來。”

  鐵水怒道:“那女賊怎會在這里?”

  盧九道:“她不在?”

  鐵水道:“當然不在。”

  盧九道:“昨天晚上她也沒有來?”

  鐵水道:“有灑家在這里,她怎敢來?”

  盧九嘆了口氣,用絲巾掩著嘴,輕輕咳嗽著,轉臉看著段玉,道:“你聽見了么?”

  段玉苦笑道:“聽見了。”

  盧九又嘆了口氣,道:“你走吧。”

  段玉還沒有開口,鐵水已霍然長身而起,瞪著段玉,厲聲道:“你既然來了,還想走?”

  盧九道:“他并不想走,是我叫他走的。”

  鐵水道:“你為什么要叫他走?”

  盧九道:“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鐵水道:“他騙你,你還將他當作朋友?”

  盧九道:“也許并不是他在騙我,而是別人騙了他。”

  鐵水道:“你相信他?”

  盧九道:“他本就是個誠實的少年,決不會說謊的。”

  鐵水瞪著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段玉,突又大笑,道:“好,好小子,過來喝酒。”

  段玉道:“這酒我也配喝?”

  鐵水道:“無論你是個怎么樣的人,你能令盧九相信你,這已很不容易。”

  盧九微笑道:“這已配喝三杯。”

  那輕衣垂髫的少女,又開了新壇,滿引一杯,用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捧著,臉上帶著春花般的甜笑,盈盈的送到段玉面前。

  春光明媚,春風輕柔。

  滿園的花開得正艷。

  鐵水雖然驕狂跋扈,雖然貪杯好色,但看來倒也是條英雄。

  千古以來的英雄,又有幾個不是這樣子的?

  段玉雖然一直空著肚子,但此情此景,此時此刻,忍不住也想喝兩杯了。

  黃金杯中,盛滿了鮮紅的酒。

  段玉微笑著,接過了這杯酒。

  他的笑容突然凍結,一雙手也突然僵硬。

  杯中盛的竟不是酒,是血。

  鮮紅的血!

  “叮”的,金杯落地。

  鮮血濺出。

  鐵水怒聲說道:“敬酒不喝,你莫非要喝罰酒?”

  段玉沒有開口,只是垂著頭,看著鮮紅的血,慢慢地流過碧綠的草地。

  盧九動容道:“這不是酒,是血!”

  鐵水臉色變了,霍然回頭,怒目瞪著那輕衣少女。

  少女面上已無人色,捧起了那新開的酒壇,驚呼一聲,酒壇也從她手里跌落。

  壇中流出的也是血。

  血還是新鮮的,還沒有凝固。

  少女失聲道:“剛才這里面還明明是酒,怎么會忽然變成了血?”

  顧道人動容道:“酒化為血,是兇兆。”

  王飛道:“兇兆?這里難道有什么不祥的事要發生了?”

  鐵水沉著臉,一字字道:“不錯,這里只怕已有個人非死不可。”

  王飛道:“誰?”

  鐵水沒有回答,卻慢慢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慢慢的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去。

  這目光就像是一把刀,殺人的刀。

  兇刀!

  每個人的掌心都不覺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這時,花叢外突然有個人大步奔來,大聲道:“花夜來的畫舫已找著廠。”

  這人光頭麻面,濃眉大眼,正是昨天被段玉打下水的和尚。

  鐵水道:“畫舫在哪里?”

  這和尚道:“就在長堤那邊。”

  他隨手往后面指了一指,指尖竟似也在不停地發抖。

  長堤外。

  一艘無人的畫舫,正在綠水間蕩漾著。

  翠綠色的頂,朱紅的欄桿,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簾半卷。

  窗前的人呢?

  春色正濃,湖上的游船很多。

  但卻沒有一條船敢蕩近這艘畫舫的。

  所有的船都遠遠就停了下來,船上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這艘畫肪,目中都帶著驚慌恐懼之色,竟仿佛將這艘畫舫看成了一艘鬼船,船上竟似滿載著不祥的災禍。

  突然間,一艘快艇破水而來,箭一般向這畫舫駛了過去。

  鐵水雙手叉著腰,紋絲不動地站在船頭,黑絲的寬袍在風中獵獵飛舞,距離畫舫還有四丈,他已騰身而起,看來就像是綠波上突然飛起了一朵烏云,一掠四丈,已飄然落在畫舫上。采聲中,段玉也跟著掠了過去。

  他并不是有心賣弄。

  他只不過是心里著急,急著想看看這畫舫上有什么事令人恐懼。

  他看見了。

  一躍上畫肪,他立刻就看到了。

  船艙中布置得很雅致,四壁都貼著雪白的壁紙,使得這艙房看來就像是雪洞似的。

  雪白的壁紙上,今天卻多了串梅花。

  鮮血畫成的梅花。

  一個人就站在梅花下,頭垂得很低,一張臉似已干癟,七竅中流出的血也凝固,胸膛上竟赫然插著一柄刀,竟似活生生被人釘在墻上的。

  刀柄纏著紅綢,風從窗外吹進來,血紅的刀衣在風中飛揚。

  鐵水拔刀。

  刀已被嵌住,他用了用力,才拔出。

  血已干。

  沒有干的血,只有一滴。

  一滴血慢慢地從刀尖滴落,刀鋒又亮如一泓秋水。

  好亮的一把刀。

  鐵水凝視著刀鋒,良久良久,突然大聲贊道:“好刀。”

  王飛也跟了過來,贊道:“的確是好刀。”

  鐵水道:“你可認得這把刀?”

  王飛搖了搖頭。

  鐵水霍然回身,瞪著段玉,一字字道:“你呢?你可認得這把刀?”

  段玉的臉色早已變了。

  他早已認出了這把刀。

  鐵水冷冷道:“你當然應認得的。我若看得不錯,這就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

  這的確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也就是段玉遺失在花夜來香閨中的那柄刀。

  刀鋒近鍔處,還刻著段家的標記。

  鐵水的目光比刀鋒更利,瞪著他,又道:“你可認得這個人?”

  段玉搖了搖頭。

  他實在不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的臉雖已干癟扭曲,但還是依稀可以看得出生前一定是很清秀的年輕人,穿的衣服也很考究。

  刀拔出來后,他的身體就沿著墻壁慢慢滑了下去,仿佛也正在仰著臉,看著段玉,凸出的眼睛里,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悲憤和冤屈之意。

  他死得實在太慘,而且死不瞑目。

  段玉忽然猜出這人是誰了。

  他并不是從這人的臉上看出來的,而是從盧九臉上看出來的。

  就在這一瞬間,盧九似已老了十歲,整個人都已虛脫。

  他倚在墻上,仿佛也快要倒下去了。

  慘死在刀下的這年輕人,莫非就是他的兒子盧小云?

  段玉的心也已沉了下去。

  鐵水瞪著他,道:“你到江南來,當然也是為了要到寶珠山莊去求親的?”

  段玉只好承認。

  鐵水道:“盧小云藝出名門,文武雙全,當然是你的勁敵。”

  段玉也不能不承認。

  鐵水道:“所以你認為只要殺了他,就沒有人能跟你競爭了。”

  段玉道:“我…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他。”

  鐵水道:“殺人用的是刀,不是眼睛。”他揚起了手中的刀,厲聲道:“這柄刀是不是你的?”

  段玉道:“是,但是用這柄刀殺他的人并不是我。”

  鐵水冷笑道:“碧玉七星刀是段家家傳的寶刀,怎么會落入別人手里?”

  段玉道:“那是我…”

  鐵水道:“以你一人之力,要殺他當然還沒有如此容易,花夜來當然也是幫兇。”

  段玉道:“但昨天晚上…”

  鐵水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花夜來在一起的?”

  段玉垂下了頭。

  他忽然發現自己這時已落人了一個惡毒無比的圈套里,這冤枉就算用西湖滿湖的水來洗,也是洗刷不清的了。

  鐵水目光已轉向顧道人,沉聲道:“酒化為血,確是兇兆。”

  顧道人長長嘆了口氣,道:“的確是的。”

  鐵水又道:“現在這里是不是已有個人非死不可?”

  顧道人道:“是。”

  鐵水忽然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三個月來,江湖中人都說鐵水殺人如草,又有誰知道我的刀從不刺無辜之人。”他凝視著手里的刀,慢慢地接著道:“這是柄好刀,用這樣的刀殺奸狡之徒,倒也是一大快事,看來今日我又要大開殺戒了。”

  段玉居然好像還不知道他要殺的是誰,也長嘆著,道:“用寶刀殺奸徒,確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兇手是誰。”

  鐵水反而怔了怔,道:“你還不知道?”

  段玉搖搖頭,道:“現在雖然還不知道,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有一天會找到他的。”

  鐵水看看他,那眼色就好像在看著個白癡。

  段玉道:“前輩現在不如先將這柄刀擲還,等找到了那兇手,晚輩一定再將這柄刀送上,讓前輩親手以此刀斬下他的頭顱,為盧公子復仇。”

  鐵水道:“你是要我將這柄刀給你?”

  段玉點點頭道:“正如前輩所說,此刀乃是晚輩家傳之物,本當時刻帶在身邊的。”

  鐵水突然仰面大笑,道:“好,你既然要,你就拿去。”

  刀光一閃,已閃電般劈向段玉的肩。

  這本來就是柄好刀,使刀的更是絕頂好手,這一刀揮出,但見寒芒閃動,風生刀下,連顧道人都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只覺得一股肅殺之氣,直逼眉睫而來。

  段玉失聲道:“前輩,你怎么殺我?莫非殺錯人了?”

  刀快,他的身法更快。

  只說了兩句話,他已閃開了七刀。

  但船艙中的地方本不大,他能夠閃避的余地也不多,盧九在旁邊若也出手,段玉只怕已死在刀下了。

  想不到的是,盧九反而沒有出手。

  他還是倚著墻,癡癡的站在那里,就像是已完全麻木。

  鐵水的出手一刀比一刀快,這忽然崛起,已聲震江湖的梟雄人物,果然有一身驚世駭俗的好武功。

  少林雖不以刀法見長,但這柄刀在他手中使出來,威力決不在天下任何一位刀法名家之下。

  現在他刀法已變,施展的正是刀法中最潑辣、最霸道的“亂披風”。

  剎那間刀光就已將整個船艙籠罩,段玉幾乎已退無可退了。

  連顧道人和王飛都已被逼出艙外。

  段玉并不是不想退出去,怎奈無論往哪邊退,刀光都已將他去路封死。

  他的輕功雖高,在這種地方,又怎能完全旋展得開。

  王飛在艙外看著,忍不住嘆道:“我還是不相信這么樣一個誠實的少年,會是殺人的兇手。”

  顧道人沉吟著,道:“也許他以前都是在裝傻,你難道看不出他很會裝傻。”

  王飛冷冷道:“我只看出鐵水是個殘忍好殺的人。”

  顧道人道:“哦。”

  王飛道:“他要殺段玉,好像并不是為了替盧九報仇,而是為了他自己喜歡殺人。”

  顧道人嘆了口氣,說道:“只要他殺的不是無辜…”

  王飛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怎知他殺的不是無辜?”

  顧道人道:“事實俱在。”

  王飛道:“什么事實?那柄刀?”

  顧道人道:“嗯。”

  王飛道:“你殺了人后,會不會將自己的刀留下?”

  顧道人想了想,道:“那柄刀似已被嵌住,也許他走得匆忙,來不及拔出來了。”

  王飛沉吟著,道:“你說他該殺?”

  顧道人道:“你說不該?”

  王飛接著道:“無論如何,等問清了再殺也不遲。”

  顧道人道:“你莫非想救他?”

  王飛沉默著,一只手卻已伸人腰際的革囊,革囊中裝的正是江南霹靂堂名震天下的火器。顧道人卻位住他的手,沉聲道:“這件事關系太大,你我既非當事人,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王飛還沒有開口,突然間,“砰”的一聲大震,竟然幾乎將這艘船撞翻了,他們幾人也被震得跌倒。

  刀光一起,本就聚在四周看熱鬧的游船,就越聚越多。

  突然間,一艘大船從中沖了出來,船上一個紫衫少年,手點長篙。

  他看來雖文弱,但兩臂的力氣卻不小,長篙只點了幾點,這艘船已箭一般沖了過去,“砰”的,正撞在畫舫的左舷上。

  段玉閃避的圈子本來已越來越小,手里剛提起張跛子招架,突然刀光一閃,跛子已只剩下一條腳。

  鐵水跟著又劈出三刀,誰知船身突然一震,他下盤再穩,刀鋒也已被震偏。

  段玉也被震得飛了起來,飛出了刀光,飛出了窗子,“噗通”一聲,跌入湖心。

  只見湖面上露出一串水珠,他很快就沉了下去。

  船身仍在搖動,鐵水怒喝,翻身掠到窗口。

  撞過來的這艘大船上的紫衫少年對他嫣然一笑,突然揚手,灑出一片寒芒。

  鐵水揮刀,刀光如墻,震散了寒芒。

  但這時紫衫少年卻已掠起,“魚鷹入水”,也鉆人了湖心。

  湖上漣漪未消,他也已沉了下去,看不見了。

  鐵水轉身沖出,一把揪住顧道人的衣襟,怒道:“這小子是哪里來的?”

  顧道人道:“想必是跟著段玉來的。”

  鐵水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顧道人道:“遲早總會知道。”

  鐵水跺了跺腳,恨恨道:“等你知道時,段玉只怕已不知在哪里了。”

  顧道人淡淡道:“大師若是怕他跑了,就請放心…”

  鐵水怒道:“我放什么心?”

  顧道人道:“段家世居中原,在陸上雖然生龍活虎,一下了水,只怕就很難再上得來了。”

  他微笑著轉過頭,忽然發現王飛正瞪大了眼睛,在看著他。

  大船上的紫衫少年是誰呢?無論誰都想得到,當然一定是華華鳳。

  一個女人若總是喜歡找你的麻煩,吃你的醋,跟你斗嘴,這種女人當然不會太笨。所以等到你有了麻煩之時,來救你的往往就是她。

  華華鳳也想到段玉很可能是個旱鴨子了。

  她在水里,卻像是一條魚,一條眼睛很大的人魚。

  但是她卻看不到段玉。

  段玉明明是在這里沉下來的,怎么會忽然不見了呢?

  難道他已像秤錘般沉人了湖底?

  華華鳳剛想出水去換口氣,再潛入湖底去找,忽然發覺有樣東西滑入了她領子。她反手去抓,這樣東西卻又從她手心里滑了出去,竟是一條小魚。

  她轉過身,就又看到了一條大魚。

  這條大魚居然在向她招手。

  魚沒有手,人才有手。

  段玉有手,但現在他看起來,竟比魚還滑,一翻身,就滑出了老遠。

  華華鳳咬了咬牙,拼命去追,居然追不到。

  她生長在江南水鄉,從小就喜歡玩水,居然會追不上個旱鴨子,她真是不服氣。

  一艘艘船的底,在水中看來,就像是一重重屋脊。

  她就仿佛在屋脊上飛,但那種感覺,卻和施展輕功時差得多了。

  至少她不能換氣,她畢竟不是魚。

  段玉也不是魚,游著游著,忽然從身上摸出了兩根蘆葦,一根含在嘴里,將另一端伸出水面去吸氣,剩下的一根就拋給了華華鳳。

  華華鳳用這根蘆葦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知道一個人能活在世上自由地呼吸,已是件非常幸運、非常愉快的事,已經應該很知足才對。

  人生有很多道理,本就要等到你透不過氣來時,你才會懂的。

  西子湖上,風物如畫,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西子湖下的風物,非但跟別的湖下面差不多,甚至還要難看些,這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能知道的人,雖不是因為幸運,而是因為他們倒霉,但這種經驗畢竟是難得的。

  世上有很多人都游過西湖,又有幾人在湖下面逛過呢?

  他們潛一段水,換一次氣,上面的船底漸漸少了,顯然已到了比較偏僻之處。

  段玉這才翻了個身,冒出水面。

  華華鳳立刻也跟著鉆了上去,用一雙大眼睛瞪著段玉。

  段玉正在微笑著,長長地吸著氣,看來仿佛愉快得很。

  華華鳳咬著嘴唇,忍不住問道:“你還笑得出?”

  段玉道:“人只要還活著,就能笑得出;只要還能笑得出,就應該多笑笑。”

  華華鳳道:“我只是奇怪,你為什么還沒有淹死。”

  段玉看著她,忽然不開口了。

  華華鳳道:“你明明應該是條旱鴨子,為什么忽然會游水了呢?”

  聽她的口氣,好像段玉至少應該被淹得半死,讓她來救命似的。

  段玉竟敢不給她個機會來大顯身手,所以她當然很生氣。

  段玉還是看著她,不說話。

  華華鳳大聲道:“你死盯著我看什么?我臉上長了花?”

  段玉笑了,微笑道:“我只不過忽然覺得你應該一直呆在水下面的。”

  華華鳳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段玉道:“因為你在水下面可愛得多了。”

  他知道華華鳳不懂,所以又解釋道:“你在水下面眼睛還是很大,卻沒法子張嘴。”

  也許這就是公魚惟一比男人愉快的地方——母魚就算張嘴,也只不過是為了呼吸,而不是為了說話。

  所以段玉又潛下了水。

  他知道華華鳳決不會饒他的,在水下面總比較安全些。

  現在無論華華鳳在說什么,他都已聽不見了。

  只可惜他畢竟不是魚,遲早總要上去的。

  華華鳳就咬著嘴唇,在上面等。

  等了半天,還是沒有看見他上來。

  “這小子難道忽然抽了筋,上不來了?”

  華華鳳本來就是個急性子的人,忍不住也鉆下水去,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段玉。

  他正在用力將一大團帶著爛泥的水草從湖底拖上來。

  現在若是在水面上,華華鳳當然不會錯過這機會,“瘋子,白癡”,這一類的話一定早就從她嘴里說了出來。

  幸好這里是水下面,所以她只有看著。

  她忽然發覺他拖著的并不是一團水草,而是一只箱子。

  箱子上的水草和爛泥,現在已被沖干凈了。

  箱子居然還很新,木料也很好,上面還包著黃銅,黃銅居然還很亮,顯見是最近才沉下水的。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種箱子決不會是裝破衣服爛棉被的。

  像這么樣一只箱子,怎么會沉到湖底來的呢?怎么會沒有人來打撈?

  華華鳳立刻也幫著段玉去拖了。

  她本來就是個很好奇的人,遇著這種事,她當然也不肯錯過。

  這箱子里裝著些什么?是不是也藏著件很大的秘密?

  若有人不讓她打開箱子來看看,她不跟這人拼命才是怪事。

  這里離湖岸已很近,用不了多久,他們就已將這箱子拖上岸去。

  華華鳳這才松了口氣,道:“這箱子好重。”

  段玉道:“的確不輕。”

  華華鳳道:“所以這箱子一定不是空的。”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你猜里面裝的是什么?”

  段玉笑著說道:“我沒有千里眼,也不是諸葛亮。”

  華華鳳眨著眼,道:“那么你為什么還不打開來看看呢?”

  段玉道:“急什么,這箱子也不會跑的。”

  華華鳳卻已著急道:“你還等什么?”

  段玉笑了笑,道:“至少也該等我們先找個地方去換件衣服。”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華華鳳的臉已紅了。

  她終于也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一個女人身上穿的若只不過是件很單薄的衣裳,這件衣裳又是濕的,那么她這時候的樣子,實在不適于被男人看見。

  現在段玉卻偏偏正在看著她,看的卻又偏偏正是他最不該看的地方。

  她第一個想法,是趕快再跳下水去,第二個想法,是挖出段玉這雙賊眼來。

  但這當然也只不過是想想而已。

  她全身都好像已被看得有點發軟了,最多也不過只能躲到箱子后面去,紅著臉,輕輕地罵:“你這雙賊眼為什么總是不看好地方!”

  這里是個好地方。

  連段玉都沒有想到,在這個偏僻之處,居然有這么樣一個好地方。

  這里也是棟很精致的小屋子,幾乎就跟花夜來帶他去的那地方差不多精致。

  這地方卻是華華鳳帶他來的,女人好像總是比男人有辦法。

  現在華華鳳正在里面換衣裳。

  華華鳳還沒有開始換衣裳。

  濕衣裳雖已脫了下來,她卻還是癡癡地站在那里,癡癡地發著呆。

  面前有個很大的穿衣銅鏡,她就站在這鏡子前,看著自己。

  她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她的胸很挺,腰很細,雙腿筆直修長,皮膚比緞子還光滑。

  就連她自己,都很難在自己身上找出一點瑕疵缺陷;就連她自己看著自己的時候,都仿佛有點心動。

  段玉看著她的時候,心里正想什么呢?

  華華鳳的手,輕輕的,慢慢的,從她圓潤的腰肢上滑了下去…

  窗子關著,窗簾低垂。

  她忽然覺得全身都在發熱。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她禁止自己的手再動。

  她今年才十七歲。

  十七歲豈非正是一個人生命中最神奇、最奇妙的年紀?

  華華鳳終于換好衣裳,走了出來。

  她換上的是件蘋果綠的連衣長裙,剪裁得比合身還緊一點,恰巧能將一個十七歲成熟少女的身材襯托得更美。

  這正是當時少女們最時新的式樣。

  她的皮膚本已十分細嫩,現在又淡淡的抹了些胭脂,淡淡的抹了些粉。

  這樣子當然比剛才好看多了,也比她女扮男裝時好看多了。

  這樣子她本是特地給段玉看的——是誰說“女為悅己者容”的?說這句話的人,他一定還不太了解女人。

  事實上,女孩子打扮自己,一定是為了要給她喜歡的男人看。

  只可惜段玉現在反而偏偏不看她了。

  他正在看那只箱子。

  上好的樟木箱子,鑲著黃銅,鎖也是用黃銅打成的。

  箱子很堅固,鎖也很堅固,無論誰想打開看,都不容易。

  段玉思索著,喃喃道:“你以前見過這種箱子沒有?”

  華華鳳道:“沒有。”

  段玉道:“我見過,這種箱子通常是富貴人家用來裝綢緞字畫、珠寶首飾的。”

  華華鳳道:“哦。”

  段玉道:“所以這種箱子通常都被保管得很好,怎么會掉下湖底的呢?”

  華華風突然冷笑道:“也許這箱子里裝的只不過是個死尸,你還是少做你的財迷夢吧。”她在段玉面前來來回回走了兩趟,段玉居然還是沒有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她實在已經火大了。

  段玉沉吟著,卻又笑道:“不錯,箱子里裝的也許真是個人,但卻是活人,不是死人。”

  華華鳳冷笑道:“你又在做什么夢?”

  段玉接著說道:“我以前聽過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他忽然停住嘴,不說了。

  他若接著說下去,華華鳳也許根本不聽,至少裝著不聽的樣子。

  但他現在既然沒有說下去,華華鳳反而忍不住問道:“什么故事?”

  段玉道:“那也是有關一口箱子的故事。”

  華華鳳道:“什么樣的箱子。”

  段玉道:“也是一口跟這差不多的箱子。”

  華華鳳忍不住大聲道:“你要說就快說。”

  段玉這才笑了笑,道:“據說從前有個年輕的獵人,很聰明也很勇敢,有一天他剛從陷阱活捉到一頭熊,跟他的伙伴們用繩子捆住了,準備抬回去,誰知半路上竟在草叢中發現了一口箱子。”

  華華風道:“就是這樣的箱子?”

  段玉道:“比這箱子還要大,他當然也奇怪,這么樣一口箱子,怎會掉在野草叢中呢?”

  華華鳳道:“所以他就想打開這一口箱子來看看。”

  段玉道:“不錯。”

  華華鳳道:“箱子里是什么?”

  段玉笑了笑,道:“是個女人,很年輕,很漂亮的女人。”

  華華鳳冷笑著,搖著頭道:“我不信,女人怎么會在箱子里?”

  段玉道:“那獵人本來也很奇怪,所以等這姑娘醒了,就立刻問她。”

  華華鳳道:“她怎么說?”

  段玉道:“原來她本是個富家干金,她的家被一批強盜洗劫,全家人都已慘死。”

  華華鳳道:“她是怎么逃脫虎口的?”

  段玉道:“她并沒有逃脫虎口。那批強盜為首的兩個人,是兩個和尚,這兩個和尚看中了她的美色,就把她藏在箱子里,準備帶回去。”

  華華鳳道:“既然他們沒安好心,為什么又將箱子拋在道旁呢?”

  段玉道:“那地方本來偏僻,他們為了避人耳目,才將箱子藏在那里。兩個和尚抬著口大箱子在路上走,總難免要被人懷疑的。”

  華華鳳道:“他們本沒有想到有人會到那種偏僻的地方去?”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后來呢。”

  段玉道:“那個獵人聽了這位千金小姐的故事,當然對她很同情,就將她從箱子里救了出來,卻將那只剛捉來的大熊裝在箱子里去。”他微笑著,又道:“我說過,那口箱子比這口箱子還要大。”

  華華鳳忍不住看了看面前的箱子,道:“這口箱子也不小。”

  段玉道:“的確不小,若要將一個人裝進去,也并不是件困難的事。”

  華華鳳道:“你的故事還沒有說完。”

  段玉道:“后來那位千金小姐為了感激那年輕獵人的救命之恩,就嫁給了他。”

  華華鳳冷笑道:“那也許是,不過因為她沒地方可去了,只好嫁給他。”

  段玉笑道:“也許是的,我只知道她的確嫁給了他。”

  華華鳳道:“那兩個和尚呢?”

  段玉道:“他們后來再也沒有看到那兩個和尚,只不過聽說城里出了件怪事。”

  華華鳳道:“什么怪事。”

  段玉道:“那天城里最大的客棧,有兩個穿著新衣服,還戴著新帽子的人去投宿,還帶著口很大的箱子。”

  華華鳳道:“就是那口箱子?”

  段玉沒有回答,接著道:“他們要了間最大的房間,還要了很多酒菜,就關起門,再三囑咐店里的伙計,無論聽到什么聲音都不要去打擾他們。”

  華華鳳恨恨道:“這兩個賊和尚,真不是好東西。”

  段玉道:“后來伙計果然就聽到他們房里傳出很奇怪的聲音,雖然不敢去問,卻忍不住想到門外去看看動靜。”

  華華鳳道:“他看到了什么?”

  段玉道:“他等了沒多久,就看到一頭大熊從房里沖出來,嘴角還帶著血痕,等這頭熊落荒而逃了之后,他才敢到那間房里去看。”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房里當然已被打得亂七八糟,而且還有兩個和尚死在里面,臉上帶著種說不出的驚訝恐懼之色。”

  華華鳳忍不住笑道:“他們當然做夢也想不到箱子里的美人會變成一頭大熊。”

  段玉笑道:“別人當然更想不到他們為何要將一頭大熊藏在箱子里,所以這件事一直是件疑案,只有那年輕的獵人夫妻,才知道這其中的秘密。”他笑著又道:“他們就一直保守著這秘密,一直很幸福地活到老年,而且活得很富裕,因為那和尚將搶來的贓物,也藏在那箱子里。”

  華華鳳臉上也不禁露出了愉快的微笑,道:“這故事的確很有趣。”

  段玉笑著說道:“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忘記。”

  華華鳳用眼角瞟著他,道:“你是不是很羨慕那年輕人的遭遇?”

  段玉嘆了口氣,道:“這樣的事,又有誰不羨慕?”

  華華鳳已板起了臉,冷冷道:“所以你現在只希望這箱子里,最好也有個活生生的大美人。”

  段玉微笑,笑得很開心。

  華華鳳瞪著他,冷笑道:“但你又怎知這箱子里裝的不是頭吃人的大熊呢?”

  段玉笑道:“惡人才會有那樣的惡報。以前別人把這個有趣的故事講給我聽的意思,就是叫我不要做壞事。”

  華華鳳道:“你沒有做過壞事?”

  段玉點點頭,笑道:“所以這箱子里裝著的,決不會是頭大熊。”

  華華鳳道:“也決不會是個大美人。”

  段玉故意問道:“為什么?”

  華華鳳冷冷道:“世上根本就不會有這樣的事,這故事根本就是你編造的,因為你吃了和尚的虧,所以就說那強盜是和尚。”

  段玉正色道:“你錯了,這件事并不假,段成式的筆記《酋陽雜俎》上就記載過這件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也不假。所以一個人活在世上,還是不要做壞事的好。”

  華華鳳瞪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無論你怎么說,我還是不相信會有人被裝在箱子里…”

  她這句話并沒有說下去,因為這時箱子里竟突然發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竟像是真的有個人在箱子里呻吟。

  箱子里竟赫然真的有個人。

  而且是個活人。

  華華鳳睜大了眼睛,瞪著這口箱子,就好像白天見了活鬼似的。

  段玉也很吃驚。

  他就算真相信世上有這種事,也從未想到這種事會被自己遇著。

  過了半晌,呻吟居然沒有停止。

  華華鳳忽然道:“這箱子是你找來的。”

  段玉只好點點頭。

  華華鳳道:“所以你應該打開它。”

  段玉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當然總不能將它再拋下水去。”

  華華鳳道:“你現在為什么還不動手?”

  段玉皺眉道:“這鎖真大,我能不能打開還不一定。”

  華華鳳道:“你一定能打開的,我知道你手上的功夫很有兩下子。”

  段玉道:“你呢?你顯然想看,為什么不自己來動手?”

  華華鳳道:“我不行,我是個女人。”

  她好像直到現在才想起自己是個女人。

  女人若是不想做一件事時,通常都很快就會想起這一點。

  這一點恰巧也正是男人沒法子否認的。

  所以段玉只好自己動手去開箱子了。

  華華鳳卻已轉過了身。

  她非但不肯幫忙,連看都不肯看,好像生怕箱子里會跳出個活鬼來。

  “叮”的一聲,段玉終于扭斷了銅鎖,打開了箱子。

  華華鳳等了半天,還沒有聽見動靜,忍不住問道:“箱子里真有個人?”

  段玉道:“嗯。”

  華華鳳道:“是個活人?”

  段玉道:“嗯。”

  華華鳳咬著嘴唇,道:“是個老人還是年輕人?”

  段玉道:“年輕人。”

  華華風又咬了半天嘴唇,終于又忍不住問道:“是男的還是女的。”

  段玉道:“是男的。”

  華華鳳這才松了口氣,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她寧愿這箱子里是一頭大熊,也不希望是個女人。

  有人說,女人最厭惡的動物是蛇。

  也有人說,女人最厭惡的是老鼠。

  其實女人真正最厭惡的是什么?——女人。

  女人真正最厭惡的動物,也許就是女人。

  一個可能成為她情敵的女人,尤其是一個比她更美的女人。

  箱子里的人不但很年輕,而且很清秀,只不過臉色蒼白得可怕,身上又只穿著套內衣褂,所以看起來很狼狽。

  他一直在輕輕地呻吟著,眼睛卻還是閉著的,并沒有醒。

  華華鳳剛轉身走過來,就嗅到一股酒氣,忍不住皺眉道:“原來這人也是個酒鬼。”

  段玉道:“只不過他肚子里的酒,絕對沒有他衣服上的多。”

  這人身上一套質料很好的短衫褂上,果然到處都有酒漬。

  華華鳳道:“他若沒有醉,為什么還不醒?”

  段玉沉吟著,道:“這人看來好像是中了蒙汗藥、熏香一類的迷香,而且中的分量很不輕。”

  華華風道:“你的意思是說,他是被人迷倒之后,再裝進箱子的。”

  段玉道:“無論誰清醒的時候,都決不會愿意被人裝進箱子的。”

  華華鳳看著這個人蒼白又清秀的臉,忽然笑了笑,道:“不知道將他裝進這箱子里的,是不是兩個尼姑?”

  段玉眨了眨眼道:“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也已沒地方可去?你倒也不妨把他招做女婿。”

  華華鳳卻立刻沉下了臉,冷冷道:“謝謝你,這實在是個好主意,真虧你怎么想得出來的。”

  段玉也笑了,也好像松了口氣。

  華華鳳瞪著他,冷笑著又道:“你難道真怕我找不到女婿?”

  段玉笑著道:“難道只準你氣我,就不準我氣你?”

  華華鳳道:“就是不準。”

  段玉嘆了口氣,道:“其實這小伙子看來也蠻不錯的,也未必配不上你。”

  華華鳳也嘆了口氣,道:“只可惜這人也跟你有一樣的毛病。”

  段玉道:“什么毛病?”

  華華鳳道:“呆病。”她抿著嘴一笑,接著又道:“一個人若是沒有呆病,又怎么會被人裝進箱子里?”

  段玉又嘆了口氣,這次是真的嘆氣。

  現在他的確有這種感覺,覺得自己好像已被人裝進了箱子里,而且很快就要沉下去。最難受的是,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會被裝進這口箱子的。

  華華鳳眼波流轉,又道:“你看他是怎么會被人裝進箱子的?”

  段玉嘆息著,搖了搖頭。

  華華鳳道:“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跟你一樣,別人無論說什么,他都相信。”

  段玉只有苦笑。

  華華鳳接著又道:“看來一定是有人想謀財害命。”

  段玉道:“哦。”

  華華鳳正色道:“先謀財害命,然后再毀尸滅跡。”

  看來這人的確是個富家子,他身上穿的這套短衫褂,就已不是平常人穿得起的。

  華華鳳道:“想不到這西子湖上居然也有強盜!等這個人醒了后,我們要仔細問問他,這些強盜在哪里。”

  她并沒有等多久,這人就醒了過來。

  他看見自己忽然到了個陌生的地方,當然覺得很驚奇。

  但是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若是換了別人,在這種情況下醒來,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段玉他們的。

  但是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問,甚至連一個“謝”字都沒有說。

  別人救了他,他好像反倒認為別人是在多事。

  華華鳳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這人看了她一眼,好像輕輕地搖了搖頭。

  華華鳳道:“你是被我們從一口箱子里救出來的,這口箱子本來已沉在湖底。”

  若是換了別人,聽到自己剛才在一口箱子里,當然要大吃一驚。

  但這人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華華鳳道:“你怎么會到那口箱子里去的?是不是有人害你?”

  這人還是閉著嘴,目光卻已移向段玉。

  華華鳳道:“你看的這個人,姓段,叫段玉,是個很有本事的人。你若告訴他是誰害你,他一定會去幫你出氣。”

  這人非但閉著嘴,連眼睛都已閉了起來。

  華華鳳忍不住大笑道:“你難道是個啞巴?”

  這人看來不但像是個啞巴,而且還是個聾子。

  華華鳳嘆了口氣,看著段玉,苦笑道:“我們錯了。”

  段玉道:“哪點錯了?”

  華華鳳道:“看來這人好像是自己愿意被裝進箱子的,我們又何苦多事救他出來?”

  段玉笑了笑,道:“我若剛從一口箱子里出來,我也不會有心情說話的。”

  華華鳳道:“但他若什么事都不肯說,我們又怎能去替他出氣呢?”

  段玉道:“有種人若要找人算賬時,就自己去,并不想要別人幫忙的。”

  華華鳳冷笑:“我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是這樣的臭脾氣。”

  這人忽又睜開眼睛來看了他一眼,終于說出了三個字:“謝謝你。”

  他直到現在才說出這三個字,好像并不是因為段玉救了他的命,而是因為段玉替他說出了心里的話。

  他說出了這三個字,就立刻站了起來。

  華華鳳皺眉道:“你現在就要走?”

  這人點了點頭,剛走了一步,臉上突然露出極劇烈的痛苦之色,就好像突然被尖針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段玉這才發現,他肩后有一點血漬。華華鳳已失聲道:“你受了傷。”

  這人掙扎著,又站起來,又倒下,這次倒下去后,就暈了過去。

  他果然受了傷。

  傷在肩后,傷口只有針孔般大,但整個肩頭都已烏黑青腫,顯然是被人用一種很輕巧、卻很歹毒的暗器,從他背后暗算了他。

  華華鳳皺眉道:“這暗器有毒。”

  段玉嘆道:“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厲害。”

  華華鳳道:“還有沒有救?”

  段玉笑了笑,道:“我殺人雖然不在行,救人卻是專家。”

  他微笑著卷起了衣袖,又道:“你只要給我一壺燙熱了的好酒,我保證還你個活人。”

  華華鳳用眼角瞅著他,目光中帶著狐疑之色,喃喃道:“這人莫非是想騙我的酒喝?”

  段玉并不是在騙酒喝,也沒有吹牛,看來他倒真有點本事。

  他先將酒含在嘴里,一口噴在這人的傷上,再從懷里拿出了那柄晶瑩翠綠的碧玉刀,挖出了傷口附近的爛肉。

  等到傷口中流出的血由烏黑變為鮮紅,他就用熱酒調了些藥粉敷上去,長長吐出口氣,笑道:“你現在總該相信我不是吹牛的了。”

  華華鳳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果然有兩下子。”

  段玉道:“何止兩下子,簡直有好幾下子。”

  華華鳳道:“你真的什么病都會治?”

  段玉道:“只有一種病我治不了。”

  華華鳳道:“什么病?”

  段玉道:“餓病。”他嘆了口氣,苦笑道:“不知道你這里有什么藥能治好我這餓病?”

  華華鳳笑道:“你想吃什么?”

  段玉道:“你這里有什么?”

  華華鳳道:“這里本是棟空房子。”

  段玉道:“連個人都沒有?”

  華華鳳道:“沒有。”

  段玉道:“你自己會做飯?”

  華華鳳嫣然道:“也不會,可是我會買。”

  這次她也沒有吹牛,她果然會買。

  段玉剛將病人扶到屋里去躺下,等了還沒多久,她就大包小包的買了一籃子回來。

  她解開第一包,是蝦。

  段玉的眼睛已亮了,笑道:“這一定是太和樓的油爆蝦。”

  第二包是炸排骨。

  段玉道:“這大概是奎元館的排骨面澆頭。”

  第三包是包子。

  段玉道:“這是不是又一村的菜肉包?”

  第四包是肉,每塊至少有三寸厚。

  段玉用舌頭舔了舔嘴唇,笑道:“這想必就是清和坊王潤興的鹽件兒了。”

  第五包是魚圓。

  段玉道:“這是得月樓的肋鲞蒸魚圓兒。”

  第六包是熟藕。

  段玉道:“這是酥藕。”

  華華鳳笑了,道:“想不到吃你也是專家。”

  段玉道:“我就算沒吃過豬肉,至少還看見過豬走路。”

  其實這些東西他連見都沒見過,只不過聽說過而已。

  西湖的鹽件兒和酥藕,本就是天下聞名的。

  最后一包是太平坊巷子里的炸八塊,再配上杏花村的陳年竹葉青,除了在西湖,你大概只有在做夢時才能吃到這些東西。

  事實上,奎元館、清和坊、得月樓,這些地方本也是老饕們在夢中常到的。

  段玉正擇肥而噬,拈了塊鹽件兒放進嘴里,華華鳳忽又從籃子里拿出一張桑皮紙,臉上帶著種神秘的笑意,道:“你認不認得這是什么?”

  桑皮紙上畫著一個人,一個眉清目秀、面帶笑容的年輕人。

  人像下還有一行大字:“懸賞紋銀五千兩。”

  段玉認得的人也許不太多,但這人他總是認得的。

  因為這人就是他自己。

  他看著紙上的畫像,摸著自己的臉,苦笑著喃喃道:“畫得不太像,這畫中的人比我漂亮。”

  華華鳳嫣笑道:“你大概連自己都沒想到,你這人還值五千兩銀子。”

  段玉嘆了口氣,道:“是誰花五千兩銀子來找我呢?”

  華華鳳道:“你真想不到?”

  段玉道:“莫非是鐵水?”

  華華鳳道:“對了。”

  段玉苦笑道:“我跟這人又無冤,又無仇,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什么一定要跟我過不去。”

  華華鳳道:“看來他的確是不肯放過你,這樣的賞格,他至少已發出好幾千件。這地方每間酒樓飯館里,都至少貼著好幾張。”她笑了笑,接著道:“現在杭州城里,還不認得閣下這副尊容的人,只怕已不太多了。”

  段玉道:“五千兩銀子也不算太少。”

  華華鳳道:“當然不算少。為了五千兩銀子,有些人連祖宗牌位都肯出賣的。”

  段玉道:“所以現在我已沒法子想了。”

  華華鳳道:“現在你簡直已寸步難行。就算沒有這五千兩銀子,殺人的兇手也是人人都痛恨的,你只要出去走一步,立刻就會有人去鐵水那里通風報訊。”

  段玉苦笑著,喃喃道:“殺人兇手…連我自己也想不通我怎么會忽然變成個殺人兇手!難道這也算是運氣?”

  華華鳳道:“你真想不通?”

  段玉倒了杯酒,一口氣喝下去。

  華華鳳道:“你再想想,最好從頭想起。”

  段玉又倒了杯酒喝下去,道:“那天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剛到這里來。”

  華華鳳道:“然后呢。”

  段玉道:“然后我就剛巧看到了那件事,花夜來也恰巧在那天出現了。”

  華華鳳接道:“然后你就跟著她到了她的香閨。”

  段玉道:“我出來的時候,就剛巧遇見了那好管閑事的喬老三。”

  華華風道:“他就要你到鳳林寺去找個姓顧的道土。”

  段玉道:“我本來也未必找得到的,但剛巧又遇見了你。”

  華華鳳道:“我剛巧知道鳳林寺在哪里。”

  段玉道:“鳳林寺那里剛巧真有個顧道人,我不但見著了他,還認得了兩個新朋友,贏了成萬兩的銀子,正覺得自己運氣不錯。”

  華華鳳道:“他們剛巧也知道這件事,所以就叫你去找花夜來。”

  段玉長嘆道:“所以我就忽然變成了個殺人的兇手,死人身上的那柄刀,竟剛巧是我的。”

  華華鳳道:“你想世上真有這么巧的事?”

  段玉苦笑道:“我想來也是決不會有的,但卻偏偏被我遇見了。”

  華華鳳也嘆了一口氣,道:“這簡直就像是走到路上時,平空會掉下個大元寶來,掉在你的頭上。”

  段玉道:“我現在只覺得自己好像也被裝進口箱子里,而且是口密不透風的箱子。”

  華華鳳道:“是誰把你裝進去的呢?是花夜來?還是鐵水?”

  段玉道:“我想不出。”

  華華鳳道:“你難道從未想過,也許這只不過是你自己將自己裝進去的?”

  段玉道:“決不是我自己,一定有個人,這人也不知為了什么?有心要害我。我還沒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這里挖好了個陷阱等著我跳下去。”他喝下了第四杯酒,一字字接著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遲早總會將這人找出來的。”

  華華鳳輕輕嘆息著,道:“我只怕你還沒有找出他來時,就已經被埋在湖底的爛泥里。”

  她替自己倒了杯酒,又倒了杯給段玉。

  段玉卻連酒都已有點喝不下去了,現在這酒也好像是苦的。

  他竟沒有發現有個人已悄悄地走了過來,正在看著桌上的那張桑皮紙。

  這人的臉色蒼白得跟紙一樣,卻有雙很銳利的眼睛。

  一個人若已被裝進了箱子,若沒有特別好的運氣,就很難再活著出來了。

  你有沒有被人裝進過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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