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煙雨迷蒙 纖纖垂著頭,看著自己腳上的鞋子。鞋子露出裙邊外,水紅色的宮緞。鞋尖上鑲著粒拇指般大的明珠。裙子是織金的,在燈下閃動著柔和而美麗的金光,與珠光輝映。
這正是世上最能令少女們動心的光芒。
八個穿著織綿短褂,百折湘裙的少女,低著頭,垂著手,肅立在她身旁,用眼角偷偷瞟著她,目光中又是羨慕,又是妒忌。
她很了解她們的心情,因為她也還年輕。因為她自己以前的身份,也跟她們完全一樣。
但忽然間,一切事全都改變了,檐下的燕雀已飛上云端,變成了鳳凰。
這變化簡直就好像在做夢一樣,她甚至還未清醒,已變得高高在上。
仿佛就為了證明這不是夢,她慢慢的伸出手,去端桌上的茶。
她的手剛伸出,已有人替她將茶捧了上來。豈止是一杯茶,她知道自己無論要什么,只要開口,就立刻會有人送來。這不是夢,絕不是。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她卻寧愿這是一場夢,寧愿重回到夢還沒有開始的時候…
暮春三月,江南的春雨總是迷人的,春雨是那么輕柔,就像是煙霧一樣。
綠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來,柔軟得又像是情人的頭發。
她一只手挽著滿頭長發,一只手提著鞋子,赤著腳,在綠草上跑著。
雨絲已打濕了她的頭發,春草刺得她腳底又疼又癢。她都不在乎。
因為她就要去會見她的情人了,只要能見到他,倒在他懷里,她什么都不在乎。
那才是夢,比夢更美麗的夢。只要想到那種甜蜜的溫馨,她的人就似已將醉了。
那美麗的夢境,是被誰破壞的呢?
只要想起那個人,想起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她的心就好像被針在剌著:“總有一天,我會要你后悔的。”
對面一個慈祥而端莊的中年婦人,正在看著她,等著她的回答:“姑娘已拿定了主意么?”
沒有回答。
纖纖的手在揉著一團茉莉花,已揉碎了,忽然抬起頭來嫣然一笑,道:“你為什么不請他來自己跟我說?無論什么話,我都希望他能自己告訴我。”
歐陽急一身青衣,頭戴竹笠,打馬飛馳,總算已追上前面那輛黑漆馬車。
龍四的烏騅馬,已被人用根長繩系在車轅后。
這也曾縱橫江湖的名駒,竟似很了解主人的苦心,竟不惜委屈自己,跟在一匹拉車的駑馬后面走,忍受著被車輪揚起的塵土。歐陽急不禁長長嘆息。
他了解,但也為了小雷這樣的人,無論做什么事都是值得的。
“盯著那輛馬車,查出她們的落腳處。”
“你還不放心。”
“我也知道丁姑娘若有傷害小雷的意思,早已可下手,可是我…”
“可是你為什么要讓她將小雷帶走?”
“我只有這么做,只要能治好小雷,她就算要將我的頭帶走,我都答應。”
歐陽急咬著牙,勉強控制著自己,生怕眼中的熱淚流下。
車馬已馳入了前面一個小小的市鎮,在道旁的茶亭旁歇下。
趕車的壯漢已下了馬車,正在喝茶,車廂里卻沒有人出來。歐陽急也遠遠停下。
現在雖然也沒有人認得出他,但他還是不能不分外小心。
“你一定要分外小心,那位丁姑娘絕對不是個平凡的人,我走江湖走了幾十年,非但看不出她的身份來歷,連她的武功家數都看不出來。”
“我明白。”
“她來救小雷,絕不是為了她自己高興,她一定有某種很特別的目的,我們若查不出她的身份和來意,我怎么能放心?”
“我明白。”
龍四的意思,他當然明白,可是他也想不出這丁姑娘來救小雷,會有什么特別的目的。
趕車的壯漢一口氣喝了三大碗茶,又在茶亭邊的攤子上,亂七八糟買了一大包吃的,找了塊樹陰一坐,蹺起了二郎腿,享受起來。
歐陽急越來越覺不對了。像丁殘艷那樣的脾氣,怎么會坐在車廂里等她的車夫在外面大吃大喝?何況車子上還有個重傷垂危的人。
但車子的確是那輛車子,后面那匹烏騅馬,他更不會認錯。
歐陽急又沉住氣,等了半天,只見那壯漢吃完了,又喝了兩大碗茶,斜倚在樹下,帽子蓋住了臉,居然睡著了。
這實在更不像話,歐陽急本來就是烈火般的脾氣,哪里還沉得住氣,打馬急馳過去,經過那輛大車扭頭一看。車窗開著,車廂里竟是空的。人呢?
歐陽急真急了,一躍下馬,一個箭步竄過去,一把揪住了那壯漢的衣襟,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壯漢本來還想還手,但身子被人家揪起,竟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他就算再蠻,也知道這莊稼打扮的小個子,不是什么好來頭。
歐陽急瞪著他,厲聲道:“人呢?”
壯漢道:“什…什么人?”
歐陽急道:“車上的人。”
壯漢道:“你說的是那兩位姑娘?”
歐陽急道:“還有個病人。”
壯漢道:“他們把車子換給了我,就趕著我的車走了。”
歐陽急變色道:“你說什么?”
壯漢道:“我本來也是趕車的,趕的是輛破車,誰知那位姑娘卻偏偏要跟我換,還饒上車子后面那么樣一匹好馬。”
歐陽急的手一緊,怒道:“放你的屁,天下哪有這種好事?”
壯漢的腳已懸空,咧著嘴道:“我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但卻真有這么樣一回事,我若說了半句假話,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這人四四方方的臉,滿臉老實相,的確不像是個會說謊的人。
歐陽急也是老江湖了,看人也不大會看錯的,跺了跺腳,又問道:“你們在哪里換的車?”
壯漢道:“就在前面的路口。”
歐陽急道:“是不是那條三岔路口?”
壯漢道:“就是那路口。”
歐陽急道:“你看見她們從哪條路去了?”
壯漢道:“我撿了這么大的便宜,生怕她們又改變主意,走還來不及,怎么還敢去留意別人。”這倒是實話,無論誰撿了這個便宜,都一定會趕快溜之大吉。
歐陽急道:“你那輛車子是什么樣子的?”
壯漢道:“是輛破車,車上掛著藍布簾子,上面還有我的字號。”
歐陽急道:“什么字號?”
壯漢道:“朋友們都叫我大公雞,我就在上面畫了個大公雞。”
歐陽急道:“好,我再讓你占個便宜,也跟你換匹馬。”他再也不說別的,解下了車后的烏騅,一聲呼哨,已飛馳而去。
壯漢怔了半晌,拾起了他那匹馬的韁繩,喃喃道:“這下子我可吃虧了,吃了大虧。”
這也是實話,歐陽急騎來的這匹馬雖然也不錯,比起那匹烏騅總差得遠了。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這個吃了大虧的人,嘴角反而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歐陽急始終沒有找到那輛破車。他奔回三岔路口時,座下的烏騅忽然失了前蹄,將他整個人從前面拋了出去,若不是他騎術精絕,這下子腿就要摔斷。
他正在奇怪,這匹久經戰陣的名駒,怎么會突失前蹄?
等他站起來回身去看時,烏騅竟已倒在地上,嘴角不停的在吐白沫。
歐陽急手足冰冷,還沒有趕過來,只聽烏騅一聲悲嘶,四條腿一陣痙攣,嘴里吐出的白沫已變成黑紫色,然后就漸漸僵硬。
這匹縱橫江湖多年的寶馬,此刻竟像是條野狗般被人毒死在道旁。
那一聲悲嘶仿佛想告訴歐陽急什么秘密,只可惜它畢竟是匹馬,畢竟說不出人的詭譎奸詐,它一雙眼睛里竟似也有淚流下。
歐陽急心膽俱裂,只恨不得立刻找到那貌如春花,毒如蛇蝎的女人。
可是他始終沒有找到。就連剛才那老老實實的壯漢,都似已忽然從世上消失了。
龍四還沒有睡著,眼睛里滿是紅絲,一聽見歐陽急的腳步聲,就從床上躍起,道:“你已找出了她們的落腳處?”
歐陽急垂下頭道:“沒有。”
龍四跺腳道:“怎么會沒有?”
歐陽急頭垂得更低,道:“他們看破了我,那位丁姑娘就找我過去,要我回來轉告你,她一定會治好小雷的傷,但我們卻不許再去找她,否則…否則她就不管這件事了。”
他每說一個字,心里都好像被針在刺著。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龍四面前說謊,他不能不這么樣說。龍四已老了,而且太疲倦,已受不了這么大的打擊。
他若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只怕立刻就要口吐鮮血,一病不起。
說謊有時也是善意的,只不過在這種情況下,說謊的人心里頭的感覺,一定也遠比被騙的人痛苦得多。
龍四終于長長嘆了口氣,道:“她說她一定會治好小雷的傷。”
歐陽急點點頭,不敢接觸龍四的目光。
龍四黯然道:“不知道她會不會好好照顧我那…那匹馬。”
歐陽急道:“她一定會的。”
若不是他勉強在控制著自己,只怕早已失聲痛哭了起來。
只有他知道,馬已死了,人只怕也已沒有希望。
那惡毒的女人對一匹馬都能下得了手,還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可是她為什么要這么樣做呢?她若要殺小雷,剛才在這屋子里,她已有機會下手,何況小雷本已傷重垂危,根本已用不著她動手。
歐陽急緊握雙拳,他實在不懂——女人的心事,又有誰能懂呢?
山谷。泉水玉帶般從山上流下來,山青水秀。
山麓下繁花如錦,圍繞著三五間紅墻綠瓦的小屋。
一個垂著條辮子的小姑娘,正汲了瓶泉水,從百花間穿過去。
小屋里已有人在呼喚:“丁丁,丁丁,水呢?”
“水來了。”丁丁輕快的奔了過去,烏黑的辮子飛揚,辮梢結著個大紅蝴蝶。
小雷已洗過了臉。
丁丁用棉布蘸著泉水,輕輕的擦去了他臉上所有的泥污和血跡,看著他滿意的嘆了口氣,道:“這個人果然很好看。”
丁殘艷面上的輕紗已卸下,看來也有些憔悴,冷冷道:“等他死了,就不會好看了。”
丁丁眨著大眼睛,道:“你看…他會不會死?”
丁殘艷不說話,但眼睛里卻也不禁露出一絲憂慮。這也許是她平生第一次為別人的生命憂慮。
丁丁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真希望他不要死,他和小姐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
丁殘艷咬著嘴唇,看著小雷,似已癡了,也不知是愁?是喜?
小雷在床上不安的轉側著,好像又有雙看不見的魔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微弱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嘴里又在低低的呼喚:“纖纖…纖纖,你在哪里?…”
丁殘艷的臉色忽然變得鐵青。
丁丁卻皺起了眉,道:“這個纖纖是誰?他為什么一直在叫她的名字?”
丁殘艷瞪著小雷,竟沒有聽見她在說什么。
“纖纖…纖纖…”小雷的呼喚聲越來越低,嘴角卻似露出了笑容,似已在夢中看到了他的纖纖。
丁殘艷突然沖了過去,一掌摑在他蒼白的上,嗄聲道:“纖纖早已忘了你,你若敢再叫她一聲,我…我…我就殺了你。”
小雷蒼白的臉上已被摑出了五根指印,但卻還是全無感覺。
丁丁卻已嚇呆了,失聲道:“他已經快死了,小姐,你…你為什么還要打他?”
丁殘艷咬著牙,道:“我高興——我愛打誰就打誰,他若敢再叫那母狗的名字,叫一聲我就割下他一塊肉。”無論誰看到她這時的神情,都知道她既然說得出,就做得到。
只可惜小雷看不見,“纖纖…纖纖…”他又在呼喚。
丁丁的臉已嚇得蒼白。丁殘艷身子顫抖著,突然一探手,從腰帶里抽出柄新月般的彎刀。
丁丁駭極大呼:“小姐,你千萬不能真的…真的割他的肉,我求求你…”
丁殘艷緊握著刀柄,根本不睬她,突然一刀刺下,刺在小雷肩上。
小雷身子在床上一跳,張開眼看了看她,又暈了過去。
丁殘艷慢慢的拔出刀,看著刀上的血,目中也流下淚來:“你為什么一直要叫她的名字,你為什么不問問我的名字。”她心里也像是在被刀刮著,突又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肩上。
丁丁全身抖個不停,眼淚也一連串流下,流著淚道:“我明白了,龍四送他那匹馬,為的就是要他騎著去找纖纖,所以你連那匹馬都殺了…你根本就不想要他活著。”
丁殘艷跳起來,大聲道:“這不關你的事,你出去。”
丁丁凄然道:“好,我出去,可是小姐你…為什么要折磨別人?又折磨自己?”
丁殘艷嘶聲道:“因為我高興,我高興…我高興…”
丁丁垂下頭,流著淚慢慢地走出去,還沒有走到門外,已可聽到她的哭聲。
丁殘艷沒有聽見,眼睛又在盯著手里的刀。刀上有他的血,也有她的血。
他的血已流入她的傷口里。她抬起手,揉著自己的傷口,漸漸用力。
她全身都疼得在發抖,在流著冷汗。可是,她的眼睛卻漸漸亮了起來,亮得就好像有火在里面燃燒著…
這究竟是恨?還是愛?只怕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又有誰能分得清楚?
暮色漸漸籠罩大地。丁殘艷坐在床頭,看著小雷,目光漸漸朦朧,頭漸漸垂下。
這些天來,她又何嘗歇下來過?
她不停的追蹤,尋找,查訪,忍受著斷腕上的痛苦,忍受著寂寞和疲倦。
這些又是為了誰?她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會對一個陌生的男人,一個砍斷她手的男人,一個她仇人的兒子愛得如此深,恨得又如此深。
無論如何,他現在總算在她身旁了。他就算要死,也絕不會死在別人懷抱里。
丁殘艷垂下頭,一陣甜蜜的睡意,輕輕的合起了她的眼瞼…
“纖纖,纖纖…”小雷突然又在掙扎,又在呼喚。
丁殘艷突然驚醒,跳起來,身子不停的顫抖。
小雷蒼白的臉又已變成赫紅,身上又發起了高燒,神智似已完全狂亂,正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著站在他床頭的一個人,忽然大叫:“纖纖,你回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丁殘艷咬著牙,一掌摑了下去。誰知小雷卻位住了她的手。
他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竟拉得那么緊,那么用力。她想掙扎,但她的人卻已被拉倒在他懷里。
他已擁抱住她:“纖纖,你休想走,這次我不會再讓你走的。”
丁殘艷一口咬在他臂上:“放開我,纖纖已死了,你再也休想看見她。”
“你沒有死,我也沒有死——只要你回來,我一定不會死的。”他傷口又在流血,但他卻似完全沒有感覺,還是抱得那么緊。
她想推開他,可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子抱過她,從來也沒有人這樣子抱過她。
她力氣竟也似忽然消失,咬著嘴,閉上眼睛,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淚流在他肩上,滲入了他的血,滲入了他的傷口。
她痛哭著,喃喃的說道:“不錯,我是纖纖,我已經回來了,你…你為什么不抱得我更緊些呢?…”
一個人若是連自己都不愿再活下去,就沒有人還能救得了他。
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一種醫藥的力量,能比一個人求生的斗志更有效。
你若明白這道理,也就可以知道小雷絕不會死了。
小雷沒有死。這簡直已幾乎是奇跡,但世上豈非本就時常有奇跡出現的。
只要人類還有信心,還有斗志,還有勇氣,就一定會不斷有奇跡出現。所以希望永在人間。
熱退了后,人就會漸漸清醒。但也只有清醒時才會痛苦,只有曾經痛苦過的人才明白這道理。
小雷張開了眼睛,茫然看著這間屋子,從這個屋角,看到那個屋角。
他眼睛里已沒有紅絲,但卻充滿了痛苦。纖纖在哪里?誰說纖纖回來了?
門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丁殘艷一只手提著個水瓶,輕盈的走了進來。
她眼睛在發著光,蒼白憔悴的臉上,仿佛也有了光彩。
小雷看到了她,失聲道:“是你,你…你怎么會在這里。”他聲音雖虛弱,但卻并不友善。丁殘艷的心沉了下去,臉也沉了下去,甚至連腳步都變得沉重起來。
她轉過身,將水瓶放在靠窗的桌上,才冷冷道:“這是我的家,我為什么不能來。”
小雷更驚訝,道:“這是你的家?那么我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丁殘艷道:“你不記得?”
她的手又在用力捏著她的衣角,指節又已發白。小雷偏著頭,思索著,看到了肩上的血跡——血,血雨。
山壁間的狹道,踽踽獨行的老人,旋轉的油紙傘,毒蛇般的長索,砍在血肉上的巨斧,穿入骨胛的長劍…也就在這一瞬間,全都在他眼前出現。
丁殘艷霍然轉身,盯著他的眼睛,道:“你已記起來了么?”
小雷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寧愿還是永遠不記得的好。”
丁殘艷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幽怨之色,道:“該記的事,總是忘不了的。”
小雷忽又問道:“龍四呢?”
丁殘艷道:“哪個龍四?”
小雷道:“龍剛龍四爺。”
丁殘艷道:“我不認得他。”
小雷道:“你也沒有看見他?”
丁殘艷道:“看見了也不認得。”
小雷皺起了眉,道:“我暈過去的時候,他就在我面前。”
丁殘艷道:“但我看見你的時候,卻只有你一個人。”
小雷道:“你在什么地方看到我的?”
丁殘艷道:“在一堆死尸里,有人正在準備收你們的尸。”
小雷道:“誰?不是龍四?”
丁殘艷道:“不是。”
小雷皺眉道:“奇怪,他怎么會走呢?”
丁殘艷冷笑一聲,道:“他為什么還不走?死人既不能幫他打架,也不能為他拼命了,對他還有什么用?”
小雷不說話了。丁殘艷看著他,仿佛想看到他失望憤怒的表情。
但小雷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淡淡道:“他既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他本該走的。”
丁殘艷冷冷道:“看來你朋友并不多。”
小雷道:“的確不多。”
丁殘艷道:“但你居然還能活到現在,也總算不容易。”
小雷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想死也不容易。”
丁殘艷目光閃動,忽又問道:“我欠不欠你的?”
小雷道:“不欠。”
丁殘艷道:“你欠不欠我的?”
小雷道:“欠,欠了兩次。”
丁殘艷道:“你準備怎么樣還我?”
小雷道:“你說。”
丁殘艷悠然道:“我早已說過,像你這種人的命,連你自己都不看重,我拿走也沒有用。”
小雷道:“你的確說過,所以你現在根本就不必再說一次。”
丁殘艷道:“我只不過在提醒你,下次你又準備拼命的時候,最好記住你還欠我的。”
她慢慢地轉過身,將瓶里的水倒入一個小小的的木盆里。
小雷沒有去看她,從她走進來到現在,他好像只看了她一眼。現在他眼睛正在看著門。
因為他忽然發現,有個梳著條長辮的小女孩,正像只受了驚的鴿子般,躲在門外,偷偷的看著他,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她發現小雷在看她,忽然向小雷擠了擠眼睛。小雷也向她擠了擠眼睛。
他已感覺到這小女孩不但長得很可愛,而且對他很友善。
真正對他友善的人并不多。這小女孩正掩著嘴,偷偷的在笑。
小雷招招手,要她進來。小女孩偷偷指了指丁殘艷的背,扮了個鬼臉。
丁殘艷突然道:“丁丁,你鬼鬼祟祟的躲在外面干什么?”
丁丁吃了一驚,臉已嚇白了,吃吃道:“我…我沒有呀。”
丁殘艷道:“進來,替他換藥。”
木盆里的藥雖然是黑色的,仿佛爛泥,但氣味卻很芬芳。
丁丁捧著木盆,看著盆里的藥,目中仿佛還帶著些恐懼之色,一雙手也抖個不停。
小雷道:“你怕什么?”
丁丁咬著嘴唇,道:“怕你。”
小雷道:“怕我?我很可怕?”
丁丁的眼睛不再看著他,道:“我…我從來沒見過身上有這么多傷的人。”
晚上。晚上總比白天涼快,但小雷卻覺得很熱。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又在發燙。剛醒的時候,他精神好像還不錯,還能說那么多話。
他可以想像到,他在暈迷的時候,丁殘艷必定將他照顧得很好,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嘴角還留著參湯和藥汁的味道。
但現在,他整個人反而又難受了起來,尤其是那些傷口,里面就好像被蟲在咬著,又痛又癢,他幾乎忍不住要去抓個痛快,丁殘艷不在屋子里,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這冷酷而孤傲的女人,內心實在是寂寞孤獨的,她是不是一個人在躲著偷偷的流淚?
他很想了解她,但卻拒絕去了解,拒絕去想。
他也很感激她,但卻拒絕承認。他為什么總是要拒絕很多事?
門忽然輕輕的被推開了。小雷看著,沒有動,沒有出聲,甚至連眼角的神經都沒有動。
就算有只餓虎突然沖進了這屋子,他神色也不會改變的。
進來的不是老虎,是個小女孩。是丁丁。
她看來卻好像很緊張,一進來,立刻就回手將門掩住。燈熄了,窗子卻是開著的。
星光從窗外照進來,照著她的臉,她緊張得連嘴唇都在發抖。
小雷忽然道:“請坐。”
丁丁一驚,嚇得兩條腿都軟了下去。
小雷忍不住笑了笑,道:“你怕什么?”
丁丁忽然沖了過來,掩住了他的嘴,伏在他枕上耳語道:“小聲點說話,否則我們兩個人全都沒命了。”
小雷道:“有這么嚴重?”
丁丁道:“嗯。”
小雷道:“什么事這么嚴重?”
丁丁道:“你能不能站得起來,能不能走得動?”
小雷道:“說不定。”
丁丁道:“你若能站得起來,就趕快走吧。”
小雷道:“今天晚上就走?”
丁丁道:“現在就走。”
小雷道:“為什么要這么著急?”
丁丁道:“因為今天晚上你若不走,以后恐怕就永遠走不掉了。”
小雷道:“為什么?”
丁丁道:“你知不知道她今天給你換的是什么樣的藥?”
小雷道:“不知道,聞起來味道好像還不錯。”
丁丁道:“毒藥不是甜的,就是香的,否則別人怎么肯用?”這小女孩懂的事好像倒不少。
小雷道:“那是毒藥?”
丁丁道:“那種藥叫鋤頭草,你身上只要破了一點,敷上這種藥,不出五天,就會爛成一個大洞,就好像用鋤頭挖的一樣。”
小雷忽然覺得手腳都有點發冷,苦笑道:“難怪我現在覺得有點不對了。”
丁丁道:“你上午問我在怕什么?我怕的就是這種草,卻又不敢說出來。”
小雷道:“可是——她既然救了我,治好了我的傷,為什么又要來害我?”
丁丁道:“因為她知道你的傷一好,立刻就會走的。”
她咬著嘴唇,聲音更低,道:“你的傷若又開始發爛,她才能照顧你,你若又暈了過去,她才能留在你身邊——她雖然不希望你死,可是也不希望你的傷好起來。”
小雷出神的看著對面的墻,眼睛里的表情似乎也很奇怪。
丁丁突然道:“她這么樣做,當然是因為她喜歡你,但你卻非走不可,否則你遲早總會像泥巴一樣爛死在這張床上的。”
小雷沉默著,忽然道:“你不該告訴我的。”
丁丁道:“為什么?”
小雷道:“因為我不能走。”
丁丁吃驚道:“為什么?”
小雷道:“我若走了,她怎么會放過你?”
丁丁道:“你…你自己都已經快死了,還在為我想?”
小雷道:“你還是個孩子,我總不能讓你為我受苦。”
丁丁道:“那么你為什么不帶我走?”
小雷道:“帶你走?”
丁丁道:“我也不能再留在這里——她已經瘋了,我若再跟著她,我也會發瘋的。”
小雷道:“但你若跟著我,說不定會餓死。”
丁丁道:“我不怕…說不定我還可以賺錢養活你。”
小雷道:“我還是不能帶你走。”
丁丁道:“為什么?”她聲音已像快哭出來了。
小雷嘆了口氣,道:“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
丁丁眼珠子一轉,道:“你可以去找龍四。”
小雷目中掠過一重陰影,慢慢的搖了搖頭道:“我找不到他。”
丁丁道:“他就住在京城里的鐵獅子胡同。”
小雷道:“你怎么知道?”
丁丁道:“他自己說的。”
小雷道:“你見過他?”
丁丁道:“我見過他,小姐也見過他,她上午跟你說的話,全是謊話。”
她嘆了口氣,接著道:“我看得出龍四爺對你,簡直比對親兄弟還好,若不是小姐答應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傷,他絕不答應讓人帶你走的。”
小雷蒼白的臉,已開始有了變化。
丁丁道:“臨走的時候,他不但再三關照,要你的病一好,就去找他,而且還將他自己騎的那匹寶馬,叫小姐轉送給你。”
小雷只覺得胸口一陣熱血上涌,一把抓住了丁丁的手道:“是不是那匹烏騅馬?”
丁丁點點頭道:“我也看得出他有點舍不得,但卻還是送給了你,他說你比他更需要那匹馬,因為你還要去找人。”
小雷怔住,冷漠的眼睛里,又有熱淚盈眶,過了很久,才問道:“馬呢?”
丁丁嘆了口氣道:“已經被小姐毒死了。”
小雷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睛里發出了可怕的光,身子也在發抖。
丁丁嘆道:“有時連我都不懂,小姐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好像不喜歡你有別的朋友,好像覺得你應該是她一個人的。”
小雷緊握住她的手,忽然道:“好,我們走。”
丁丁的眼睛亮了,跳起來道:“我知道后面有條小路,穿過去就是小河口,到了那里,就可以雇得到大車了。”
她又皺起了眉,看著小雷道:“可是,你真走得動嗎?”
小雷道:“走不動我會爬。”
他眼睛里的光看來更可怕,慢慢的接著道:“就算爬,我也一定會爬到小河口的,你信不信?”
丁丁看著他,眼睛里充滿了愛慕和欽佩,柔聲道:“我相信,無論你說什么,我都相信。”
她這句話剛說完,就已聽到丁殘艷的聲音,冷冷道:“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