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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美人如玉

第三回美人如玉  纖纖垂著頭,聽著自己的心跳的聲音。

  金川的心也在跳,跳得比她還快。

  她知道他心跳得為什么如此快,也知道他心里在想著什么。

  這里是個很僻靜的小客棧,雖然小,卻很精致,很干凈。

  從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遠山的青綠,也可以聞到風中的花香。

  尤其是在黃昏時,青山在紅霞里,碧天在青山外,你坐在窗口,等著夜色漸漸降臨,等著星星漸漸升起。

  那時你才會明白,這世界是多么美麗。

  一個孤獨的男人,將一個孤獨的女孩子帶到這里來,他心里是在打什么主意呢?

  “這地方很靜,你可以好好休息。”

  “我就留在這里,也好隨時照顧你。”

  金川說的話,永遠是溫柔而體貼的。

  纖纖垂著頭,聽著,眼波中充滿了感激,可是心里卻覺得很好笑。

  她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男人心里在想著什么,她也許比大多數女人都清楚得多。

  夜已來臨,燈已燃起。

  金川在燈下看著書,仿佛已看得入神。

  但纖纖卻可以打賭,書上寫的是什么,他也許連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

  他故意裝成一本正經的樣子,只不過是想借故留在這屋里不走而已,只要還能留在她身旁,遲早總會有機會來的。

  她既沒有揭穿他,也沒有要趕他走的意思。

  因為她現在正需要他,正想利用他,利用他對小雷報復,利用他作生存的工具。

  “唉,一個孤單的女孩子,要想在這世上活下去,是多么不容易。”

  纖纖垂著頭,又開始繼續補手上的衣裳。

  這衣裳不是她的,是他的。

  這衣裳本來并沒有破,她在為他收拾行裝時,故意偷偷撕破了一點。

  一個女人若要表示她對一個男人的情意,還有什么事比為他補衣裳更簡單,更容易的呢?

  金川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著她。

  她知道。她本就在想替他找個機會,給他點勇氣,現在機會好像已來了。

  燈光照著她的臉,她臉上泛起了紅暈。

  她故意要讓他知道,她已發覺他在偷看她,所以她的臉才會紅。

  不但臉紅,心也亂了,所以一個不小心,針尖就扎在手上。

  金川果然立刻拋下書本,趕了過來,顯得又著急,又關心。

  就因為太著急,太關心,所以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道:“你看你,怎么這樣子不小心,疼不疼?”

  纖纖搖了搖頭,臉更紅了,紅得就像是指尖的這滴血。

  金川咬著嘴唇,仿佛恨不得也將自己的嘴唇咬出血來:“怎么會不疼?血都流出來了。”

  “一點點血,沒關系的。”

  她輕輕掙扎,像是想掙脫他的手,但掙扎得并不太用力。

  金川的手卻握得更用力:“你為我受了傷,我…我怎么能安心?”

  他忽然垂下頭,輕吮她指尖的血珠。

  她整個人都似已軟了,低低的喘息,輕輕的呻吟,忽然間,兩粒晶瑩的淚珠沿著面頰流落,落在手背上。

  金川愣然抬頭:“你…你在流淚?為什么?”

  纖纖卻垂下頭:“我…我在想…”

  “想什么?”

  “我在想,我就算為他被砍斷一只手,他也不會放在心上的。”

  金川黯然嘆息,仿佛想找話替“他”解釋,卻又找不出。

  纖纖也在咬著嘴唇,淚又流下:“你知不知道,他只要有你對我這么樣一半好,我就算為他砍斷兩只手,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我知道…”金川的眼淚似乎也將流了下來,突然提高聲音:“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對我只要有對他一半好,我…我就情愿…情愿為你死。”

  他似已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突然在她面前跪下,緊緊擁抱住她的雙膝。

  她身子立刻顫抖起來,喘息道:“不要…求求你,不要這樣子…”

  金川卻抱得更緊,連聲音都已因激動而嘶啞:“為什么?難道你還在想著他?…我們為什么不能把他忘記?為什么要為他痛苦一輩子?”

  她本來是想推開他的,但忽然間,她已伏在他身上,輕輕的啜泣。

  金川輕撫著她的秀發,聲音比吹亂她發絲的春風更溫柔:“只要你愿意,我們還是可以快快樂樂的活下去,把以前所有的痛苦全都忘記。”

  纖纖合起眼瞼:“我愿意…我愿意…我們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她似也情不自禁,以雙臂擁抱住他。

  金川的眼睛里發出了光,捧起了她的臉,吻去了她眼瞼上的淚珠:“我發誓,這一輩子都要好好的對待你,永遠不讓你再掉一滴眼淚。”

  纖纖的臉火一般發燙。

  金川的嘴開始移動,慢慢的,尋找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更燙,可是她的人卻忽然站了起來,用力推開他。

  金川幾乎跌倒,勉強站穩,吃驚的看著她:“你…你又改變了主意?”

  纖纖垂下頭:“我沒有,可是今天…今天晚上不行。”

  “我們以后還要在一起過一輩子,我…我不愿讓你把我看成個隨隨便便的女人。”她的淚似又將流下:“你若是真的…真的對我好,就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金川看著她,過了很久,終于點了點頭,勉強笑道:“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怪我?”

  “你這本就是為了我們以后著想,我怎么會怪你。”

  纖纖展顏而笑,嫣然道:“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我的人…我遲早總是你的。”

  她似又情不自禁,俯下身,親了親他的頭發,但立刻又控制住自己,柔聲道:“我要睡了,你回房去好不好,明天早上,我一早就去找你。”

  金川慢慢的點點頭,捧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然后就悄悄的走出去,悄悄的帶上了門。

  他并沒有勉強她。

  因為他知道,你若要完全得到一個女人,有時是需要忍耐的。

  否則你就算能勉強她,得到她的人,也會失去她的心。

  今天的收獲雖然不太大,但已足夠了,只要照這樣子發展下去,她遲早總是他的。

  星光燦爛,夜涼如水。

  他第一次發覺春天的晚上竟是如此美麗。

  他笑了,潔白的牙齒,在夜色中閃著光,就像是狼一樣。

  纖纖垂著頭,看著他走出去,看著他掩起門。

  她知道這男人已一步步走進了她的網——當他以為她已被捕獲時,他自己在她的網里。

  這就是男人的心。

  你只要懂得男人的心理,就會發覺他們并不是很難對付的。

  她心里想笑,胃里卻想嘔吐。

  因為她實在看不起他,看不起這種出賣朋友的男人。

  可是她要活下去。

  要好好的活下去,活給小雷看。

  她確信自己有這種能力,“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后悔的。”她也笑了。

  她笑的時候,眼淚也同時流了下來。

  一個女人要想在這世上單獨奮斗,可真不容易。

  “這人倒是條硬漢。”

  但又有誰知道,一個人要做硬漢,就得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呢?

  小雷張開眼,陽光滿窗。

  黑暗終于消逝,光明已來臨。

  龍四爺的滿頭白發,在陽光下看來亮如銀絲。

  雖然他眼角的皺紋已很深,看來已顯得有些憔悴,有些疲倦。

  可是當他坐在陽光下的時候,他整個人看來還是充滿了生氣,充滿了活力,就像是永遠不會老的。

  他的眼睛也不老,正在凝視著小雷,忽然道:“現在你能不能說話?”

  小雷道:“能。”

  龍剛道:“你姓雷?”

  龍剛道:“你知不知道金川本來叫什么名字?”

  小雷道:“不知道。”

  龍剛道:“但你卻是他的朋友。”

  龍剛道:“你連他本來是個什么樣的人都不知道,卻將他當做朋友。”

  龍剛道:

  小雷道:“我交的是他這個人,并不是他的身份,也不是他的名字。”

  龍剛道:“也不管他以前做過什么事?”

  小雷道:“以前的事已過去。”

  龍剛道:“現在呢?他還是你的朋友?”

  龍剛道:“就算他對不起你,你還是將他當做朋友?”

  龍剛道:

  小雷道:“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龍剛道:“所以他無論做了什么事,你都原諒他?”

  小雷道:“也許他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每個人都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龍剛道:“就算他出賣了你,騙走了你最心愛的東西,你也不在乎?”

  他問的話,就像他的槍,鋒利,尖銳,絕不留情。

  小雷的瞳孔在收縮,心也在收縮,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問我的這些話,我本來連一句都不必回答你的。”

  龍四爺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小雷道:“我回答你這些話,既不是因為怕你,也不是因為感激你救了我的命。”

  “你為的是什么?”

  小雷道:“那只不過因為我覺得你總算還是個人。”

  龍四爺目光閃動,道:“現在你是不是已不愿再回答我的話了?”

  小雷道:“你問的實在太多了。”

  “你可知道我為什么要問你這么多?”

  小雷道:“不知道。”

  龍四爺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也同樣被他出賣過。”

  小雷道:“哦!”

  “所以我能了解,被一個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出賣,是何等痛苦。”

  小雷道:“哦!”

  “我問你這些話,只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同樣痛苦?”

  他凝視著小雷,長長嘆息,道:“現在我才知道,我不如你,也不如他——他能交到你這樣一個朋友,實在是他的運氣。”小雷也在凝視著他,窗外陽光還是同樣燦爛。

  但他看來卻似已蒼老了些,眼角的皺紋也深了很多。

  桌上有酒,龍四爺舉杯一飲而盡,嘆息著又道:“我一向自命心胸不窄,今日見了你,才知道我還是沒有容人之量,竟始終未曾想到,他或許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小雷道:“現在呢?”

  “現在我已知道,只要你能原諒別人,自己的心胸也會變得開朗起來,所有的煩惱、痛苦,立刻全都會一掃而空。”

  小雷目光閃動,道:“你是不是覺得你以前錯了?”

  “是。”

  小雷道:“你并沒有錯。”龍四爺默然。

  小雷慢慢的接著道:“被朋友出賣,本就是種不可忘懷的痛苦,只不過有人寧可將之埋藏在心里,死也不愿意說出來而已。”

  龍四爺吃驚的看著他,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小雷接著道:“一個人能在別人面前承認自己的錯誤和痛苦,都不是容易的事,那不但要胸襟開闊,還得要有過人的勇氣。”

  龍四爺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這些話你本來也不必說的。”

  小雷慢慢的點了點頭,嘆道:“我本來的確不必。”

  “若非有過人的胸襟和勇氣,這些話也說不出。”

  小雷淡淡道:“你看錯了我。”

  龍四爺霍然長身而起,大笑道:“我看錯了你?我怎么會看錯你…我龍四若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死亦無憾。”

  小雷冷冷道:“我們不是朋友。”

  “現在也許還不是,但以后…”

  小雷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沒有以后。”

  小雷道:“只因為有些人根本就沒有以后的。”

  龍四爺突然大步走過來,用力握住他的臂,道:“兄弟,你還年輕,為什么要如此自暴自棄?”

  小雷道:“我也不是你的兄弟。”他的臉忽又變得全無表情,掙扎著,似乎立刻就要走了。

  龍四爺卻按住了他的肩,勉強笑道:“就算你不是我的兄弟,也不妨在這里多留些時候。”

  小雷道:“既然要走,又何必留?”

  “我…我還有些話要告訴你。”

  小雷沉吟著,終于又躺了下去,淡淡道:“好,你說,我聽。”

  龍四爺也在沉吟著,仿佛想找個話題,讓小雷可以聽下去。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金川本不是他的真名,他真名叫金玉湖,是我金三哥的獨生子,金三哥故去之后,我…”

  小雷突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們的關系,我全都知道。”

  “哦?”

  小雷道:“你是中原四大鏢局的總鏢頭,他和歐陽急本是你的左右手,有一次,他保了一批價值八十萬的紅貨從京城到姑蘇,半途上不但將鏢丟了,跟著他的人,也全都遭了毒手,他自覺無顏見你,才會隱居到這里。”龍四爺在聽著。

  小雷道:“但你卻以為這批紅貨是被他吞沒了,以為他出賣了你,所以揚言天下,絕不放過他。”

  龍四爺苦笑。

  小雷道:“這次想必是歐陽急在無意中發現了他,急著回去向你報訊,又生怕被他溜走,所以才不惜花一萬兩銀子的代價,找到三個人來看住他那間屋子,誰知道臨時又有意外,這三人來的時候,他早就走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就像是在敘說一件和他倆無關系的事,但在說到“意外”兩字時,他目中還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

  龍四爺目光閃動,道:“這件事是他告訴你的?”

  龍四爺嘆道:“他肯將這種秘密告訴你,也難怪你將他當做朋友了。”

  他不讓小雷說話,搶著又道:“如此說來,那三個人來找你的時候,你已經知道他們找錯了人?”

  “你為何不向他們解釋?”

  小雷冷笑道:“他們還不配。”

  “要什么樣的人才配?”

  小雷冷冷道:“也許有些人天生就是騾子脾氣,寧可被人錯怪一萬次,也不愿解釋一句。”

  突聽一人大聲道:“那么這人就不是騾子,是頭笨驢。”這句話還未說完,歐陽急已沖了進來。他來的時候,總像是一陣急風,說出來的話,又像是一陣驟雨,就真有十個人想打斷他的話,也插不進一句嘴。

  “他明明也出賣了你,你為什么還要相信他?”

  “跟著他的人既然全都死了,他怎么還會好好的活著?”

  “龍四爺一向將他當做自己親生的兒子,他就算真的出了差錯,也應該回去說明,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你知不知道龍四爺這一頭頭發是怎么變白的?為了賠這八十萬的鏢銀,鏢局里上上下下的人就算都急得上吊,也還是賠不出去。”他一連說了七八句,才總算喘了口氣。

  小雷冷冷的看著他,直到他說完了,才冷冷道:“你怎知他出賣了我?你看見了么?”

  歐陽急又怔住。

  小雷道:“就算你親眼看見,也未必就是真的,就算他這次真的出賣了我,也不能證明他吞沒了那八十萬兩鏢銀。”

  歐陽急怔了半晌,忽也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有些人果然是天生的騾子脾氣…”

  “這里是什么地方?”

  “客棧。”

  “你故事里的人,為什么好像總是離不開客棧?”

  “因為他們本就是流浪的人。”

  “他們沒有家?”

  “有的沒有家,有的家已毀了,有的卻是有家歸不得。”

  你若也浪跡在天涯,你也同樣離不開酒樓,客棧,荒村,野店,尼庵,古剎…更離不開恩怨的糾纏,離不開空虛和寂寞。

  客棧的院子里,到處都停滿了鏢車,銀鞘已卸下,堆置在東面三間防守嚴密的廂房里,三十三位經驗豐富的鏢師和趟子手,分成三班,不分晝夜的輪流守著。

  大門外斜插著柄四色彩緞鏢旗,上面繡著條五爪金龍。鏢旗迎風招展,神龍似欲騰云飛去。

  這正是昔日威鎮黑白兩道的風云金龍旗,然而風大、云二、金三,都已相繼故去,只剩下龍四還留在江湖里。

  龍四也老了。老去的英雄,雄風縱不減當年,但緬懷前塵,追念往事,又怎能不感慨萬千。

  深夜。東面的廂房門窗嚴閉,燈火朦朧,除了偶爾傳出的刀環相擊聲外。就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雖然是春夜,但這院子里卻充滿了肅殺之意。

  又有誰知道這些終日在刀頭上舐血,大碗里喝酒的江湖豪杰們,過的日子是何等緊張,何等艱苦。一年中他們幾乎很難得有一天,能放松自己,伴著妻子安安穩穩睡一覺的。

  所以他們大多數都沒有家,也不能有家。聰明的女人,誰肯冒著隨時隨刻做寡婦的危險,嫁給他們呢?

  但江湖中的生活有時也的確是多彩多姿,令人難以忘懷。所以還是有很多人,寧愿犧牲這一生的安定和幸福,來換取那一瞬間的光彩。

  西面的廂房,有間屋子的窗戶仍然開著,龍四爺和歐陽急正在窗下對坐飲酒。兩個人酒都已喝了很多,心里仿佛都有著很多感慨。

  歐陽急望著堆置在院子里的鏢車,忽然道:“我們在這里已耽誤了整整四天。”

  “嗯,四天。”

  歐陽急道:“再這樣呆下去,弟兄們只怕都要呆得發霉了。”

  龍四爺笑了笑,道:“你以為別人都和你是一樣的火爆脾氣?”

  歐陽急道:“但這趟鏢一天不送到地頭,弟兄們肩上的擔子就一天放不下來,他們早就想痛痛快快的喝一頓,抱個粉頭樂一樂了。他們嘴里雖不敢說出來,心里一定比我還急得多。”

  他越說越急,舉杯一飲而盡,立刻又接著道:“何況,人家早已說明了,要在月底前把鏢送到,遲一天,就得罰三千兩,若是遲了兩三天,再加上冤枉送出的那一萬兩,這一趟就等于白干了。”

  “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是…”

  歐陽急道:“可是那姓雷的傷若還沒有好,我們就得留下來陪著他。”

  龍四爺嘆道:“莫忘記人家若非因為我們,也不會受這么重的傷。”

  歐陽急也嘆了口氣,站起來兜了兩個圈子,忍不住又道:“其實我看他的傷已好了一大半,要走也可以走了,為什么…”

  龍四爺打斷了他的話,微笑道:“你放心,他絕不是賴著不走的人,他要走的時候,我們就算想留他,也留不住的。”

  歐陽急道:“你看他什么時候才會走呢?”

  龍四爺慢慢的喝完了一杯酒,緩緩道:“快了,也許就在今天晚上…也許就在此刻。”

  他目光凝視著窗外,臉上的表情很奇特。歐陽急猝然回身,就看到一個人從后邊一間屋里走出來,慢慢的穿過院子。他走得雖慢,但胸膛還是挺著的,仿佛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絕不肯彎腰。

  龍四爺凝視著他,嘆息著,喃喃道:“這人真是條硬漢。”

  歐陽急突然冷笑了一聲,像是想沖出去。”

  龍四爺一把拉住了他,沉聲道:“你想做什么?難道想留下他?”

  歐陽急道:“我要去問他幾句話。”

  “還問什么?”

  歐陽急道:“你待他總算不錯,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他卻就這樣走了,連招呼都不來打一個,這算是什么樣的朋友?”

  龍四爺嘆了口氣,苦笑道:“他本就沒有承認是我們的朋友。”

  歐陽急怒道:“那么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子對他?”

  龍四爺目光凝注著遠方,緩緩道:“也許這只因為江湖中像他這樣的人已不多了。”

  他不讓歐陽急開口,接著又道:“何況,他也絕不是真的不愿跟我們交朋友,他這樣做,只不過是因為他不愿連累了我。”

  歐陽急道:“哦?”

  龍四爺黯然道:“他不但遭遇極悲慘,心情極痛苦,而且,必定還有些不可告人的隱痛,所以才不愿再交任何朋友。”

  歐陽急道:“你說他不愿連累你,可是他早就連累了你,他自己難道一點也不知道?”

  龍四爺慢慢的搖了搖頭,道:“有些事,我倒寧愿他不知道。”

  歐陽急道:“你為了他,不惜傷了血雨門下的劊子手,他難道沒看見?血雨門只要跟人結下了仇,就一定要糾纏到底,不死不休,他難道沒聽說過?”

  龍四爺沉默了很久,才緩緩的道:“莫說他只不過是個初出茅蘆的少年,有些事,你也一樣不知道的。”

  歐陽急道:“哪些事?”

  龍四爺目中忽然充滿了悲憤怨毒之色,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風大哥他們,究竟是怎么死的?”

  歐陽急看著他的眼色,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難道…難道也是血雨門下的手?”

  龍四爺沒有回答,手里的酒杯卻“波”的一聲捏得粉碎。

  歐陽急一步竄過來,嗄聲道:“你怎么知道的?為什么直到現在才說。”

  龍四爺緊握雙拳,道:“因為我怕你們去報仇。”

  歐陽急道:“為什么不能報仇?”

  龍四爺突然重重一拳,擊在桌上,厲聲道:“恩還未報,怎么能報仇。”

  歐陽急一震,踉蹌后退,跌坐到椅子上,滿頭汗出如雨。龍四爺慢慢的攤開手,掌心鮮血淋漓,嵌滿了酒杯的碎片。

  他凝視著掌心的血跡,一字字道:“血債固然要以血還,欠人的大恩,更非報不可,我們縱然不惜與血雨門玉石俱焚,同歸于盡,但我們欠人的恩情,卻要誰去報答?”

  歐陽急霍然長身而起,大聲道:“我明白了,我們要先報恩,再報仇。”

  龍四爺突又一拍桌子,仰天長笑道:“不錯,這樣才是真正的男兒本色。”

  沒有告別,沒有道謝,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小雷就這樣走出了客棧。

  在他前面的,又是一片黑暗。但等他走到山腳時,光明又來了。

  乳白色的晨霧,彌漫了大地,山嶺卻已有金黃色的陽光照下來。

  他慢慢的走上山,還是跟他走出那客棧時一樣,挺著胸膛。

  刀口還在隱隱發痛,若是彎著腰往上走,當然會覺礙輕松些。

  可是他偏要挺著胸。沿著清溪,走入桃林。滿林桃花依舊,人呢?

  那株開得最艷的桃花樹下,仿佛還依稀可聞到她的余香,但她的人呢?

  落花被溪水送到山腳,送到遠方,但花落還會再開。她的人一去,只怕已永不復返了。

  小雷的胸膛挺得更直,更用力,創口似又將崩裂。他不在乎。

  他不怕流血,只怕流淚。踏著大步,頭也不回的走出桃林,前面就是他的家園。

  那本是個充滿了溫暖幸福的地方,如今卻已變成了一堆瓦礫。

  他不忍回來,不敢回來。可是他非回來不可。

  無論你多么怕面對現實,總還是有要你面對它的時候。

  逃避是永遠沒有用的,也是永遠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何況,他真正要逃避的,并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沒有人能逃避自己。他咬著牙,走上了歸途,故園的道路也依舊。

  可是,他父母的尸身,卻必已被燒焦了,必定已無法辨認。他回來,只不過是為了盡人子的孝思而已。

  也許他父親昔日做錯過很多事,也許他聽了后覺得悲怨苦痛。但現在,一切都已過去…

  一切都已過去,火場已清理,猶存青綠的山坡上,多了幾堆新墳。

  一個白發蒼的駝背老人,正在墳前灑酒相祭。小雷怔住。

  是誰替他料理了這些事,這恩情卻叫他如何才能報答?

  老人慢慢的回過頭,滿布皺紋的臉上,帶著一絲凄苦的笑容。杏花翁,這仗義的人,竟是酤酒的杏花翁。小雷看著他,只覺得喉頭哽咽,連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的感激本就不是任何言語所能表達的,他根本不必說,也說不出。

  杏花翁慢慢的走過來,目中也不禁熱淚盈眶,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勉強笑道:“你來了,很好,你畢竟來了。”

  小雷咬著牙,道:“我…”

  杏花翁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你什么都不必說,也不必感激我,這些事,并不是我為你做的。”

  小雷忍不住問道:“不是你?是誰?”

  杏花翁道:“他本不愿我告訴你,也不愿你對他感激,可是我…”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接著道:“像這種夠義氣,有血性的江湖好漢,我已有數十年未見過,我若不告訴你,不讓你去交他這朋友,我也實在難以安心。”

  小雷一把握住他的肩,道:“這人究竟是誰?”

  杏花翁道:“龍四爺。”

  小雷愕然松手,道:“是他?”

  杏花翁嘆道:“他就是從我這里,打聽出你來歷的,但我若不告訴你,你也許永遠不知道他對你是多么關心。”

  小雷仰面向天,喃喃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

  杏花翁道:“因為他覺得你也是個好男兒,他想交你這個朋友。”

  小雷雙拳緊握,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控制自己的,他目中的熱淚,竟還沒有流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的走到那一排新墳前跪下。

  青灰色的石碑上,字是新刻的。可是他看不清。他眼已模糊。

  杏花翁一直在凝視著,忽然道:“哭吧,要哭就哭吧,世上本就只有真正的血性男兒,才敢放聲一哭的。”

  小雷的拳握得更緊,指甲已刺入肉里,胸前的傷口也已崩裂。

  他胸膛起伏著,鮮血又染紅了他的衣襟。可是他的眼淚,卻還留在眼睛里,留在心里,留在沒人能看得見的地方。他寧可流血,不流淚。

  但世上又有什么能比這看不見的眼淚更悲慘的呢?

  風吹過,風還是很冷。杏花翁悄悄抹干了眼淚,轉過頭,望著那一片瓦礫焦土。

  風帶來遠山的芳香,也帶來了遠方的種子。

  杏花翁沉思著,喃喃自語:“用不了多久的,到了明年春天,這一片焦土上,必定又會開滿著花朵了…”

  世上只要還有風,還有土地,人類就永遠都還存有希望。那也正是無論多可怕的力量,都無法消滅的。

  夜。山中已無人。

  晚風中卻傳來一陣陣悲慟的哭聲,如冰原狼躦,如巫峽猿啼。

  杏花翁拄著拐杖,獨立在山腳下的蒼茫夜色中,滿面老淚縱橫。

  他實在不能了解這個倔強孤獨的年輕人。

  哭聲猶未絕,這少年似乎想將滿腔悲憤,在一夕間哭盡。

  杏花翁黯然低語,喃喃道:“傻孩子,你為什么一定要等到無人時才肯哭呢?你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

無線電子書    劍花煙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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