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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絕代劍癡

第六回絕代劍癡  雞啼聲起,此起彼落,柳鶴亭手掌微揮,熄滅燭火,緩緩將這本“秘笈”放入懷中,觸手之處,突覺一片冰冷,他心念一動,才想起那翠衫少女交給他的黑色玉瓶,此刻仍在懷中。

  剎那之間,翠衫少女的婀娜身影,便又自他心底泛起。

  隨著這身影泛起的,還有許多個他不能解釋的疑問,而這些疑問之中,最令他每一思及,便覺迷惘的就是--“那翠衫少女是否真的就是那冷酷殘忍的‘石觀音’石琪?”

  因為這問題的答案,牽涉著陶純純的真誠,他緩緩取出這黑色玉瓶,曙色迷惘之中,玉瓶微閃烏光,他暗嘆一聲,暗自低語:“江蘇、虎丘、西門笑鷗?他是誰?是誰?…”濃林秘屋中的種種秘密,在他心中,仍是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他緩緩長身而起,推開向陽的窗門,一陣曉風,撲面而來,他深深吸進一口新冷而潮濕的空氣,但心中思潮,卻仍有如夜色般的黝黯。

  突地,門外一陣叩門聲響,陶純純閃身而入,嫣然一笑,道:“早!”眼波轉處,瞥見床褥整齊的床鋪,柳眉輕顰,又道:“你難道一夜都沒有睡么?”

  柳鶴亭嘆息一聲,點了點頭。

  陶純純轉眼瞥了他手中玉瓶一眼,輕嘆道:“你在想些什么?”

  她婀娜地走到他身邊,伸出玉手,按住他肩頭,道:“快去歇息一會兒,唉--你難道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子么?”

  朝陽之下,只見她云鬢未整,星眸微暈,面目越發嬌艷如花,柳鶴亭但覺一陣震撼心懷的情漸,自心底深處升起,不能自禁地反手捉住她的一雙皓腕,垂下頭去,又見眼波蕩漾,情深如海。

  兩人目光相對,彼此相望,柳鶴亭頭垂得更低,更低…

  突地,門外響起一陣咯咯的笑聲,房門“砰”的一聲,撞了開來,柳鶴亭心頭一驚,軒眉叱道:“是誰?”

  咯咯笑聲之中,只見門外跌跌撞撞,拉拉扯扯地撞入兩個人來,竟是那“南荒大君”門下的一雙銀衫少女!

  柳鶴亭不禁驚奇交集,只見她兩人又笑又鬧,你扯住我的頭發,我拉著你的衣襟,你打我一掌,我敲你一拳…發絲紊亂,衣襟零落,且從門外一直打入門內,竟連看也不看柳鶴亭與陶純純一眼,柳鶴亭的連聲叱止,她兩人也似沒有聽見。

  兩人越鬧越兇,鬧到桌旁,葉兒一把抓起桌上的油燈,劈面向楓兒擲來,楓兒一讓,油燈竟筆直地擊向柳鶴亭的面門。

  柳鶴亭長袖一拂,油燈“砰”的一聲,跌出窗外,燈油卻點點滴滴,濺滿了窗紙,楓兒一把抓起茶壺,卻擲到了墻上,殘茶四濺,碎片飛激,兩人打得不夠,竟一來一往地擲起東西來了。柳鶴亭既驚且怒,卻又不便伸手去阻攔兩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連喝數聲,頓足道:“這算什么?她兩人莫不是瘋了!”轉向陶純純又道:“純純,你且伸手將她兩人制住,問個清楚,究竟--”

  語聲未了,突見兩人一齊穿窗而出,一個肩上披著毛巾的店伙,手里提著一壺滾茶,方自外走向房中,突見兩個銀衫少女從窗中飛了出來,又笑又嚷,又打又鬧,不禁驚得呆了,“砰”的一聲,手中茶壺,跌到地上,壺中滾茶,濺得他一身一腿。

  柳鶴亭劍眉一軒,忍不住輕喝一聲,閃電般掠出窗外,軟伸鐵掌,一把拉著葉兒的肩頭,沉聲喝道:“你瘋了么,還不快些停下…”

  葉兒口中不住咯咯癡笑,肩頭掙來掙去,楓兒突地揚掌一拳,劈面向柳鶴亭打來。

  柳鶴亭手腕一翻,閃電般扣住她的脈門。

  楓兒用力甩了兩甩,卻怎會甩得開?笑聲一頓,突地坐到地上,大嚷道:“救命,救命,強盜來了,打強盜!”

  柳鶴亭心中當真是又驚、又奇、又怒,那店伙幾曾見過這般奇事,不禁忘了腿上疼痛,呆立而望,柳鶴亭孤掌難鳴,雖已將這兩個形如瘋狂的少女一手一個捉在手中,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突地又有一聲蒼老沉重的叱聲,響自房外,沉聲叱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朋友你這等行徑,還算得上是大丈夫么?…”

  柳鶴亭愕了一愕,只見一個皓首長髯,高冠錦袍的高大老人,自房外一掠而入,柳鶴亭方待解釋,哪知這老人不由分說,呼地一拳,當胸打來,拳風虎虎,顯見內力頗為深厚。

  柳鶴亭無法閃避,只得放開兩人,錯步擰身,讓開這一拳,方待解說,哪知葉兒、楓兒揉了揉肩頭、腕際,突又大嚷著向門外奔去,柳鶴亭知道似此情況,她兩人萬無不出事情之理,方待跟蹤追去。

  哪知這老人又自大聲怒叱道:“朋友你難道還不放過她兩人么?”呼呼兩拳,貫耳擊來,柳鶴亭只能閃避,無法還手,這老人拳法不弱,一時之間,他竟脫身不開。

  陶純純手扶窗門,秋波轉動,直到此刻,方自掠出窗外嬌喝道:“我到外面去追她們。”

  柳鶴亭心神一定,身軀閃動,避開這老人急攻的數拳,口中說道:“老前輩已有誤會,可否停手聽在下解釋。”

  哪知這老人全不理會,反而怒叱道:“似你這等輕薄子弟,武功愈高,愈易貽害江湖,老夫今日非要好好教訓你一番不可。”長髯拂動時,呼呼又是數拳。

  柳鶴亭心中不禁也微微有氣,心想這老人偌大年紀,脾氣怎地還是這等莽撞,但又知道此人此舉全屬正義,自己定然不能還手,輕輕閃過數拳,只見這老人拳風雖頗沉厚,但拳法卻不甚高明,招式中尤其破綻甚多,在江湖中雖可稱高手,但與自己對敵,卻還相差頗遠。

  又打了數招,老人似乎越發激怒,須發皆張,暴跳如雷,口中連番怒罵,直將柳鶴亭罵成了一個世上最最輕薄無恥的登徒子弟,拳勢亦更激烈,生像是恨不得一拳就將柳鶴亭傷在手下。

  柳鶴亭心中又氣又笑,這老人如此容易被人激怒,豈是與人交手之道?他年紀雖輕,但卻深得武家對敵的個中三味,知道心浮氣躁,最是犯了此中大忌。又過數招,他身形輕輕一閃,掠后一丈,便已脫開老人拳風之外,方待好言解說,哪知身后突地一縷尖風刺來!

  一個嬌甜輕脆的口吻說道:“爹爹,將這無恥狂徒,交給燕兒好了。”柳鶴亭腳下微一滑步,陡然翻身,讓開一劍,只見一個青巾包頭,青衣窄袖的絕色少女,掌中青鋒一閃,又自攻來三劍,劍式鋒利,劍式狠辣,招招俱刺向要害,竟似與自己有著深仇大恨一般。

  那老人呼呼喘了兩口氣,雙手叉腰,站到一旁,尤在怒喝:“燕兒,這廝身法甚是滑溜,你只管放開身手招呼他便是。”

  青衣少女嬌應一聲,玉腕一翻,劍鋒飛抹,劍招悠然一變,霎眼之間,但見青光漫天,劍氣千幻,柳鶴亭心頭不禁又為之一愣,他見到那老人武功不高,只當她女兒劍術亦是泛泛,哪知她此刻展開身手,劍式之輕靈幻變,竟是江湖少見。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而就在他心念轉動間,青衣少女劍光霍霍,竟已向他攻來七劍!

  這七劍劍式連綿,招中套招,一劍接著一劍,矢如龍翔,矯如鳳舞,連刺柳鶴亭雙肩、前腕、雙肘七處大穴。

  柳鶴亭衣袂飄飄,長袖飛舞,雖將這七劍一一躲過,但已不似方才那般從容,再躲數招,只聽陣陣癡笑由遠而近,似乎在打著圈子,柳鶴亭暗中焦急,知道今日若不還手,當真不知何時該是了局,陶純純一去不返,又不知那兩個少女是否已闖出禍來。

  高冠老人怒目旁觀,看了半晌,只見這“登徒子弟”雖然迄今尚未還手,但身法之輕靈曼妙,無與倫比,心中不覺又氣又奇,面上也不覺現出驚異之色,目光一轉,突地一聲大喝:“你們看些什么!”原來窗門外已聚集了數個早起的旅客,聞見聲響,跑來旁觀,聽到這一聲大喝,出門人不愿多惹是非,聳了聳肩膀,都轉身走了。青衣少女剎那間一連刺出數十劍,卻連對方的衣袂也沒有碰到一點,柳鶴亭只當她也將沉不住氣,那時自己便要出手將之驚走。

  哪知這少女竟與她爹爹大不相同,數十招后,劍勢突又一變,由輕靈巧快,變為沉厚雄渾,秋波凝睇,正心靜氣,目注劍尖,左掌屈指,無名指、小指連環相疊而成劍訣,與劍法相輔相生,竟像是一個有著數十年功力的內家劍手,哪里還像是一個年方破瓜的窈窕少女。

  劍招一變,情勢亦為之一變,柳鶴亭身形步法間,似已微有敗象,青衣少女秋波一轉,知道對方若再不還手,不出十招,便得敗在自己劍下,嘴角不禁生出一絲笑意,哪知就在她心神微—旁騖的剎那之間,突見對方長袖一拂,宛如一朵云般向自己劍尖拂來,她腳下立一錯步,玉掌疾伸,唰唰兩劍,一左一右,刺向柳鶴亭的雙肩,劍招方出,突覺手腕一麻,掌中長劍“嗆”地一聲清吟!

  她大驚之下,擰腕后掠,秋波轉處,卻見自己掌中長劍,竟已齊腰折斷!

  老人本見他愛女已將得勝,突見這輕薄少年,長袖之中,彈出一指,愛女手中長劍,竟自應指一折兩斷,心念轉處,大聲喝道:“盤古斧!”

  柳鶴亭本自不愿與他父女兩人交手,更不愿露出自己身份來歷,是以長袖先拂,手指后彈,意在掩飾,哪知這老人一語便已喝破自己這一招的來歷,心中亦不禁為之一怔,只見老人一步掠至身前,沉聲道:“伴柳先生是你何人?”

  柳鶴亭微一沉吟,終于答道:“家師。”

  錦袍老人濃眉一揚,神情微變,突地連退三步,仰天一聲長嘆!柳鶴亭心中大奇,不知道這老人嘆的什么,卻聽他已自沉聲嘆道:“蒼天啊蒼天!你難道當真無眼?伴柳先生一生行事,正大光明,是何等胸懷坦蕩的磊落君子,你為何要教他收下這等不肖子弟?”

  柳鶴亭暗嘆一聲,知道這老人對自己誤會已深,絕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長袖垂處,躬身一揖,朗聲說道:“小可自知,愚魯無材,但亦絕非老前輩想象中之登徒子弟,方才之事全出誤會--”

  錦袍老人濃眉一揚,大喝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老夫親眼目睹,你豈還能狡辯!”

  語聲方了,突地一聲嬌笑,自遠而近,一閃而來。

  柳鶴亭大喜道:“純純,她兩人捉回來了么?”

  陶純純一聲嬌笑,飄然落下,緩緩道:“親眼目睹的事,有時也未必正確哩!”

  錦袍老人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來,一面狂笑著道:“親眼目睹之事,還不正確,哈哈--老夫闖蕩江湖數十年,至今還沒有聽過如此言語。”

  陶純純手撫云鬢,嬌笑接道:“曹操誤踏青苗,微法自判,王莽謙恭下士,天下皆知,若以當時眼見情況,判其善惡,豈非失之千里。”

  錦袍老人不禁又自一呆!

  陶純純緩緩接道:“三國關公還金贈袍,過五關、斬六將,老前輩當時若也在旁眼見,豈非要說他對曹操不義?吳越西施為家國施媚術,老前輩當時若也在旁眼見,豈非也要說她不忠?昔年滇中大俠嫉惡如仇,遍殺江湖匪寇,鄱陽一役單劍縱橫,誅盡兩湖淫賊,據聞湖水為之變赤,老前輩若也親見,難道要說他不仁?還有--還有的事太多了,我說也說不盡,一時眼見,未必屬真,老前輩你說是么?”

  錦袍老人瞠目結舌,木然而立,只覺她這番言語,說得雖非詭辯,但卻教人無言可對,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大喝道:“這等事情,哪能與方才之事相比,縱然你舌燦蓮花,也難使…”

  陶純純輕輕一點頭,雙掌一擊,院門外走出四個店伙,將那兩個銀衫少女抬了進來,陶純純含笑又道:“這少女兩人,形已瘋癲,所以我們才會制止她們,為的只是怕她們惹出禍事,傷人害己,難道這又有什么不對么?”

  錦袍老人濃眉一揚,大步走到那兩個似乎已被點中穴道的少女身前,俯首看了半晌,伸手翻了翻她兩人的眼角,把了把她兩人的脈息,挺胸立起,瞑目沉思半晌,突地又走到柳鶴亭身前,當頭一揖,道:“老夫錯了!休怪休怪。”

  柳鶴亭見了這老人的言語舉止,知道此人定是個胸襟坦蕩,直心熱腸的性情中人,方待還禮謙謝,哪知這老人一揖之后,轉身就走,竟筆直地走向自己所賃的廳堂,回首喝道:“將她兩人快些抬入,老夫還要仔細看看。”

  柳鶴亭、陶純純對望一眼,互相一笑,并肩走人。

  那青衫少女本自手持斷劍,呆呆地發愣,此刻突地掠至柳鶴亭身側,朝他肩頭一拍,柳鶴亭愕然轉身,心中大奇,卻聽她已說道:“方才我那一劍,若不用‘左右分花’,反而‘倒踩七星’繞到你身右,然后再用‘抽撤連環’刺你脅下三寸處的‘天靈’大穴,你勢必要先求自保,我掌中之劍,就不會被你折斷了吧?”

  柳鶴亭本在奇怪這女子為何要拍自己的肩膀,見她那番言語,方知她方才輸得甚不心服,微微一笑,緩緩道:“我用的是左指!”

  青衣少女倏然垂下手掌,目光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但瞬又說道:“那么我就用‘縮尺成寸’的身法,一閃到你身左,劍身隨勢削你的右足,你若閃身掠開,我就反手刺你足心‘涌泉’,你若轉身后避,我就抖手刺一招‘七月飛花’,劍尖三點,分點你左脅‘膺窗’、‘乳根’、‘期門’三處大穴。”

  柳鶴亭微微皺眉,暗道一聲:“這女子劍招怎地如此狠辣?”口中卻毫不猶疑地說道:“我既不縱身,亦不后退,你腳下方動,我右手兩指就先去點你右腕的脈門,左肘撞你臍上‘分水’,你縱能躲開這兩指,但你手中之劍,就仍要被我折為兩斷!”

  青衣少女呆了一呆,輕嘆道:“你的右手呢?”

  柳鶴亭微微一笑,道:“我還需用右手么?”轉身走入大廳,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首望去。

  只見這少女木然呆立,俯首垂目,朝陽之下,只見她眼簾之中,竟已垂落兩滴晶瑩的淚水,心中突地大為不忍,停下腳步,正待安慰她兩句,又聽她幽幽一嘆,緩緩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我什么都不學,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地專練劍法,哪知我苦練了十年的劍法,到了人家面前,竟有如兒戲。”雙手一垂,手中斷劍,鐺地落下。

  柳鶴亭恍然忖道:“難道她劍法這般精純,原來是此緣故。”轉念又忖道:“她苦練多年的劍法,如此輕易地敗在我手下,心里自然難受。”一念至此,忍不住悅聲道:“姑娘不必傷心,若以劍法而論,以在下所見,姑娘在武林中已是極少敵手了。”

  青衣少女垂首沉思半晌,突地抬起頭來,嘴角微泛笑容,口中說道:“對了,你雖然勝了我,卻不是用劍法勝的。”纖腰突地一扭,又自掠到柳鶴亭身側,一把捉住柳鶴亭的手掌,嬌聲道:“你老實告訴我,在你眼中所見的人物中,有沒有劍法高過我的?”

  柳鶴亭手掌被她捉在手里,心中既覺不安,又覺好笑,暗中笑道:“原來這少女是個劍癡,除劍之外,絲毫不懂世事!”雖想安慰于她,卻又不會對人說出欺騙的言語,沉吟許久,終于苦嘆一聲,緩緩道:“不瞞姑娘說,昨日小可便見到一人,一劍便將小可擊敗,若以劍法而論,此人實在勝過姑娘一籌,但姑娘年紀還輕,來日成就,不可限量--”

  青衣絕色少女柳眉一揚,接口道:“他一劍就擊敗了你?真的?”

  柳鶴亭長嘆頷首道:“真的!”

  青衣少女怔了一怔,眼簾一垂,輕輕放下柳鶴亭的手掌,緩緩走到她爹爹身側,喊道:“爹爹…”語聲未了,淚光閃動,又有兩滴淚水,奪眶而出,順腮流下。

  錦袍老人半躬身軀,猶在俯身查看那兩個已被人放在椅上的銀衫少女,一會兒附耳傾聽她們心跳的聲音,一會兒扳開她惡的手掌,突又鐵掌一托一捏,捏住她們的下巴,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銀盒,將她們的唾沫刮在盒中,對她愛女所有的言語動作,竟全然不聞不見。

  柳鶴亭凝注這父女兩人,心道:“有其父必有其女,這父女兩人的心性,當真是一模一樣,怪得可愛。”心下不覺又是感嘆,又是好笑。

  側目一望,見陶純純一雙秋波,正在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不覺伸手指了指這父女兩人的背影,失聲笑道:“你看他們…”突又覺得不應在背后論人長短,倏然住口,縮回手掌,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唇邊頷下,這才知道自己這兩日未曾梳洗,頷下微髭,已有一分長了。

  卻見陶純純突地悄悄踱到他身側,低語道:“香么?”

  柳鶴亭怔了一怔,方自領悟到她言中之意,因愛生妒,無情不嫉,少女嬌嗔,最是動心,他不覺忘情地捉住陶純純的柔荑,舉到鼻端,笑道:“香的!香的!”

  哪知陶純純突地冷哼一聲,反手甩開了他的手掌,轉身走入廳側套房,再也不望他一眼。

  柳鶴亭不禁又自一怔,暗嘆道:“她心眼怎地如此窄小!”轉念又忖道:“她若是對我無情,想必便不會如此,她既然對我有情,我只應感激,怎能怪她?”

  一時之間,他心里反反復復,都是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無情便不如此,有情不該怪她…”長嘆一聲,亦欲跟她一同進去,哪知錦袍老人突地直起腰來,沉聲一嘆,搖頭道:“好厲害,好厲害!”

  柳鶴亭腳步一頓,愕然道:“厲害什么?什么厲害?”

  錦袍老人伸手向椅上的銀衫少女一指,沉聲問道:“這兩女子你是在何處見著的?”

  柳鶴亭皺眉道:“她兩人與在下由沂山一路同來,不知怎地突然癲狂起來--”

  錦袍老人目光一凜,厲聲接道:“她兩人與你一路同來,昨夜身中奇毒,你怎會不知?莫非她兩人身中之毒,就是你施放的么?”

  柳鶴亭劍眉一揚,變色道:“身中奇毒?昨夜中毒?老前輩,此話怎講?難道她兩人之所以癲狂,非出自然,而是被別人以藥物所迷?并且是在昨夜?”

  錦袍老人目光如電,緊緊盯在柳鶴亭面上,像是要看出他言語的真誠,凝目半晌,方自緩緩道:“她兩人不但身中奇毒,而且所中之毒,世罕其匹,竟能將人之本性,完全迷滅,所幸她兩人發作之時,有人在側制止,否則若是任她在亂山亂野之間,狂奔狂走數日,或是將之閉于秘室,苦苦折磨數日,待其藥力消過,這兩人便從此本性迷失,良知泯滅,還不知要做出什么事來!”

  柳鶴亭變色傾聽,只聽得心頭發顫,寒意頓生,木然良久,垂首低語道:“昨夜中毒?在下怎的絲毫不知?絲毫不知…”突地抬頭道:“老前輩既知藥性,可有解方?”

  錦袍老人苦嘆一聲道:“老夫昔年,浪游天下,對天下所有迷藥、毒藥均曾涉獵,自信對于解毒一方,尚有幾分把握,但此種藥物,卻是老夫生平未見!”

  柳鶴亭怔了半晌,噗地坐到椅上,心中驚駭交集,緩緩道:“此毒雖然可怕,但下毒之人卻更為可怕,這女子兩人昨夜就住在我臥房之旁,我尚且一夜未眠,但她兩人何時中毒,我竟然半點也不知道,難道…”目光四掃一眼:“難道這店家…”

  錦袍老人接口道:“此種毒藥,天下罕睹,便是昔年‘武天媚’所使迷魂之藥,只怕也沒有此藥這般厲害,店家焉有此物…”語聲一頓,突地瞥見他愛女面上的淚珠,似乎為之一怔,詫然道:“燕兒,你哭些什么?”

  青衣少女伸手一拭淚痕,依依道:“爹爹,我劍法…我劍法…”索性伏到桌上放聲痛哭起來!

  錦袍老人濃眉深皺,伸手輕撫他愛女秀發,黯然說道:“燕兒,你是在傷心你劍法不如人么?”

  青衣少女伏在桌上,抽泣著點了點頭,錦袍老人苦嘆一聲,緩緩又道:“要做到劍法無敵,談何容易?古往今來,又有幾人敢稱劍法天下第一?你傷心什么,只要肯再下苦功,還怕不能勝過別人么?”

  柳鶴亭心中雖然疑云重重,紊亂不堪,但見了這種情況,忍不住為之嘆息一聲,插口說道:“方才在下亦曾以此言勸過令嬡,但--”

  錦袍老人苦嘆接口道:“老弟你有所不知,這孩子對劍法如此癡迷,實在要怪在老夫身上。”緩緩抬起頭來,目光遠遠投向院外,長嘆又道:“昔年老夫,自詡聰明絕頂,對世間任何新奇之事,都要去學它一學,看它一看,數十年來,老夫的確也學了不少,看了不少,但世間學問浩如滄海,無窮無盡,人之智力卻有如滄海一粟,到底有限,老夫旁騖雜學太多,對武功一道,不免無暇顧及,與人動手,總是吃虧的多,江湖中人竟送我‘常敗高手’四字,作我之號。”

語聲微頓,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憤恨怨毒之色,切齒又道:“不說別人,便是家兄,也常冷言譏嘲于我,說我是:‘學比管樂--不如!譽滿武林--常敗!紅杏才華--可笑!青云意氣--嫌高!’我心中氣憤難填,卻又無法可想,縱想再下苦練,但年華老去,青春不再,我再下苦功,亦是徒然了  柳鶴亭目光望處,只見他雙拳緊握,切齒怒目,想到他一生所遇,心頭不禁一凜,暗嘆忖道:“聽他言語,想必他幼年定必有神童之稱,是以由驕矜不免生出浮躁,是以好高鶩遠,哪知到頭來卻是博而不精,一事無成,只是悔之已晚,如此說來,總是心比天高,若無恒毅之力,又有何用!”

  一念及此,不禁對自己今后行事,生出警戒。

只見這錦袍老人忽又緩緩垂下目光,放松手掌,沉聲嘆道:“老夫晚來,追憶往昔自多感慨,見到小女幼時生性,競也和老夫童稚時一樣,老夫以己為鑒,自不愿她再蹈我之覆轍,是以自幼便令她屏棄雜學,專攻劍術,甚至連女紅閨事,都不準她去學,哪知過猶不及,她沉迷劍術竟然一癡至此了  柳鶴亭聽到這里,暗嘆忖道:“原來這少女之所以成為劍癡,竟是有這般原因。”抬目望處,只見這老人手捋長髯,垂首無語,方才的豪情勝慨,此刻俱已不見,青衫少女伏案輕泣,白發紅顏,各自黯然,相映之下,更見清凄!

  一時之間,柳鶴亭只覺自己似乎也隨之感染,心中一團悶氣,無法排遣…

  哪知錦袍老人默然半晌,突又仰天長笑起來,朗聲笑道:

  “西門鷗呀西門鷗!你一生自命,別無所長,只有‘豪’之一字,可稱不敗,怎的今日也學起這般兒女之態來了。”大步奔至廳前,朗聲喊道:“店伙,酒來!”

  “西門鷗”三字一經入耳,柳鶴亭心頭不禁為之一震,突地長身而起,一步掠至廳門,脫口道:“‘西門鷗’三字,可就是老前輩的臺甫?”

  錦袍老人朗聲笑道:“不錯,‘常敗高手’西門鷗便是老夫。”

  柳鶴亭微一沉吟,道:“有一西門笑鷗,不知和老前輩有無淵源?”

  西門鷗霍然轉過身來,目中光彩閃動,凝注在柳鶴亭身上,緩緩說道:“‘西門笑鷗’四字,便是家兄替他兒子取的名字。”突又仰天笑道:“所謂‘笑鷗’者,自然就是‘笑西門鷗’也,他自己笑我尚嫌不夠,更要叫他的兒子也一齊來笑我,西門鷗呀西門鷗!你當真如此可笑么?”話聲漸弱,語氣也漸漸沉痛,突地大喝一聲:“酒來,酒來。”心中的萬千積郁,似乎都想藉酒掃出。

  柳鶴亭茫然站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安慰于他,口中訥訥連聲,一字難吐,心中卻在暗中思忖:“原來西門笑鷗便是此人之侄,看來這西門一姓,竟是個武林世家!”他初入江湖,竟未聽過“虎五雙飛,姑蘇雙雄,東方西門,威鎮關中。”這四句流傳江湖的俗諺,更不知道這句俗諺中所說的“西門”二字,便說的是“蘇州,虎丘,飛鶴山莊”,也就說的是西門鷗之一族!

  但柳鶴亭卻已知道,這西門鷗與他兄長之間,定必甚是不睦,是以他也無法將查問“西門笑鷗”之事,問將出口。只見那青衫窄袖的絕色少女,盈盈站了起來,款款走到她爹爹身側,手拭淚痕,輕輕說道:“爹爹,大伯對你表面看來雖然不好,但其實還是關心你的…”

  西門鷗濃眉—一揚,瞪目叱道:“你懂得什么?”長嘆一聲,斂眉垂目,輕輕一撫他愛女香肩,目光中突地滿現慈祥疼愛之意,和聲悅色,接口又道:“孩子,你懂得什么…”

  這兩句“懂得什么?”言詞雖然完全一樣,語氣卻是迥不相同,一時之間柳鶴亭但覺熙熙父愛,充滿房中,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悲從中來,不能自己,暗嘆一聲,走到院外,朗聲喝道:“酒來,酒來…”

  此刻朝陽雖升,仍在東方,秋閂晴空,一碧萬里。

  直至日影西移,暮靄夕陽,自碎花窗間投入一片散細花影。柳鶴亭、西門鷗,這一老一少,滿懷愁緒的武林豪客,還仍在這片細碎光影中,相對而斟,雖無吟濤之心,卻有掃愁之意,哪知愁未掃去,卻又將一番新愁兜上心頭。

  細花的窗欞下,默然凝坐著的青衫少女,柳眉微顰,香腮輕托,一雙秋波,像是在凝注著自己的一對纖纖弓足,又似乎已落入無邊無際的一片冥思。她目光是深邃而美麗的,但卻遠不如陶純純的靈幻而多姿,陶純純的眼波中,可以流露出一千種表情,卻讓你永遠無法從她眼睛的表情中測知她的心事,而這青衫少女的秋波雖然不變,卻又永遠籠罩著一重似輕似濃、似幽似怨的薄霧,于是這層薄霧便也就將她心底的思潮一起掩住。

  里面的廂房,門戶緊閉,陶純純在里面做些什么,誰也不知道,柳鶴亭不止一次,想推開這扇緊閉著的門戶,他站起身,又坐下去,只是又加滿了自己杯中的酒,仰首一飲而盡。

  于是他開始發覺,“酒”,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在勾起你的萬千愁思之后,卻偏偏又能使你將這萬千愁思一齊忘去。

  他不知自己是否醉了,只知自己心中,已升起了一種飄忽、多彩、輕柔而美妙的云霧,他的心,便也在這層云霧中飄飄升起,世上的每一種事,在這剎那間,都變得離他十分遙遠。所以他更盡一杯酒,他想要這層云霧更飄忽,更多彩,更美妙,他想要世上的每件事,離他更遠。

  西門鷗捋須把盞,縱談著天下名山、武林盛事,英雄雖已老去,豪情卻仍不減,但盛筵雖歡,終有盡時,店家送上酒來,倒退著退出廳門,昏黃的燈光,映在那兩個已被點中穴道的銀衫少女蒼白的面靨上,西門鷗突地一皺濃眉,沉聲道:“數十年來,經過老夫眼底之事之物,尚無一件能令老夫束手無策,不知來歷。柳老弟,你若放心得過,便將這少女二人,交與老夫,百日之后,老夫再至此間與你相晤,那時老夫定可將此二人身中何毒,該怎樣解救,告訴于你。”

  柳鶴亭皺眉沉吟半晌,忽地揚眉一笑道:“但憑前輩之意。”

  西門鷗捋須長笑道:“老夫一生,敬的是光明磊落的丈夫,愛的是絕世聰明的奇才,愚蠢卑鄙之人,便是在老夫面前跪上三天三夜,老夫也不屑與他談一言半語,但柳老弟,今日你我萍水相交,便已傾心如故,老夫有一言相勸…”

  青衫少女忽地站起身來,走到柳鶴亭身前,輕輕說道:“方才你說的那個劍法極高的人,你可知道他現在何處?”

  她說起話來,總是這般突兀,既不管別人在做什么,也不管別人在說什么,只要自己心里想說,便毫不考慮地說出。道德規范、人情世故,她一概不懂,亦似根本未放在她眼中。

  柳鶴亭揚眉笑道:“姑娘莫非是要找他么?”

  青衫少女秋波凝注著柳鶴亭手中的一杯色泛青碧的烈酒,既不說“是,”亦不說“否。”

  柳鶴亭哈哈一笑,道:“那白衣人我雖不知他此刻身在何處,但似他這般人物,處于世上,當真有如錐藏囊中,縱想隱藏自己行跡,亦是大不可能,姑娘你若想尋找于他,只怕再也容易不過了。”

  西門鷗哼了一聲,推杯而起,瞪了他愛女兩眼,忽地轉身道:“酒已盡歡,老夫該走了。”大步走去抱起銀衫少女的嬌軀,放到仍在呆呆瞑想著的青衫少女手中,又轉身抱起另一銀衫少女,走出廳外,忽又駐足回身,朗聲說道:“柳老弟,老夫生平惟有一自豪之處,你可知道是什么?”

  柳鶴亭手扶桌沿,踉蹌立起,捋手道:“酒未飲完,你怎地就要走了?”忽地朗聲大笑:“我生平惟一不善之處,便是不會猜人家心事,你心里想什么,我是萬萬猜不著的。”

  醉意酩酊,語氣酩酊。

  西門鷗軒眉笑道:“數十年來,西門世家,高手輩出,我卻是最低的低手,生而不能為第一高手,但能為第一低手,老夫亦算不虛此生了。”仰天長笑,轉身而去。

  柳鶴亭呆了一呆,腳下一個踉蹌,沖出數步,忽地大笑道:“高極,高極,妙極,妙極,西門兄,西門前輩,就憑你這句話,小弟就要和你干一杯…西門兄,你到哪里去了?…西門前輩,你到哪里去了…”腳下一軟,斜去數尺,噗地坐到椅上。

  一陣風吹過,世上萬物,在他眼中都變成一片混沌,又是一陣風吹過,就連這片混沌,也開始旋轉起來。

  他鼻端似早聞得一絲淡淡的香氣,他耳邊似乎聽到一聲軟微的嬌嗔,他眼前也似乎見到一條窈窕的人影…

  香氣、嬌嗔、人影--人影、嬌嗔、香氣--嬌嗔、人影、香氣--人香、影嬌、氣嗔--人嗔、嬌香、氣影--香影、人嗔、氣嬌…·

  混亂,迷失!

  混亂的迷失,迷失的混亂!

  中夜。

  萬籟無聲,月明星繁。遠處一點閃爍的燈火,閃爍著發出微光,似乎在妄想與星月爭明。近處,卻傳出一聲嘆息!輕微,但卻悠長的嘆息,瞬眼便在秋夜的晚風中消散無影。

  于是萬籟又復無聲,日仍明,星仍繁,遠處的燈光,也依然閃耀,只是誰也不知道這一聲已經消散了的嘆息,在世上究竟留下了多少余癡。

  于是殘月西沉,繁星漸落,大地上又開始有了聲音,世人的變幻雖多,世事的變幻雖奇,但是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升月落,卻有著亙古不變的規律。

  第二天,西跨院中幾乎仍然沒有任何聲音,跨院的廳門,有如少女含羞的眼簾般深深緊閉,直到黃昏--

  又是黃昏。

  陶純純垂眉斂目,緩緩走出店門,緩緩坐上了店家早已為她配好了鞍轡的健馬,玉手輕抬,絲鞭微揚,她竟在暮色蒼茫中踏上征途。

  柳鶴亭低頭垂手,跟在身后,無言地揮動著掌中絲鞭,鞭梢劃風,颯颯作響,但卻劃不開郁積在他心頭的愧疚。

  兩匹馬一前一后,緩跑而行,片刻之間,便已將沂水城郭拋在馬后,新月再升,繁星又起,陶純純回轉頭來,輕喚:“喂--”

  柳鶴亭抬起頭來,揚鞭趕到她身側,癡癡地望著她,卻說不出話來,寂靜的秋夜對他們說來,空氣中仿佛有一種無聲的音樂。

  陶純純秋波一轉,纖細柔美的手指,輕撫著鬢邊鬟,低語道:“你…”眼簾一垂,輕哼檀唇,卻竟又倏然住口。

  這一聲“喂,”這一聲“你,”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里,包含著的究竟有多少復雜的情意,除了柳鶴亭,誰也無法會意得到。

  他茫然地把玩著自己腰間的絲絳,忽又伸出手去,撫弄馬項間的柔鬃,垂首道:“我…我…今夜的月光,似乎比昨夜…”

  “昨夜…”陶純純忽地一揚絲鞭,策馬向前奔去。柳鶴亭呆呆地望著她纖弱窈窕的身影,目光中又是愛憐,又是難受。

  寂靜的道路邊,明月清輝,投下一幢屋影,滴水的飛檐,在月光下有如一只振翼欲起的飛鷹,蔓草凄清,陰階砌玉,秋蟲相語,秋月自明,相語的蟲聲中,自明的秋月下,凄清的蔓草間,是一條曲折的石徑,通向這荒祠的陰階。

  陶純純微擰纖腰,霍然下馬,身形一頓,緩緩走入了這不知供奉著何方神祗的荒祠。秋月,拖長了她窈窕的身形,使得這絕色的紅顏,與這凄1有的景象,相映成一幅動人心弦的圖畫。

  柳鶴亭呆望著她,踟躕在這曲折的石徑上,他的思潮,此刻正有如徑邊的蔓草一樣紊亂,終于,他也下了馬,步上石階。秋風,吹動著殘破的窗紙,獵獵作響,陰黯的荒祠中,沒有燃光,甚至連月光都沒有映人,朦朧的夜色中,陶純純背向著他,跪在低垂著的神幔前。

  她抬起手,解開發結,讓如云的秀發,披下雙肩,然后,虔誠地默禱著上天的神明,許久,許久,她甚至連發梢都未曾移動一下。

  柳鶴亭木立呆望,直覺有一種難言的窒息,自心底升起。荒祠是殘敗的,低垂的神幔內,也不知供奉著的是什么神祗,但是他卻覺得此時此刻這殘敗的荒祠中,似乎有一種難言的圣潔,他開始領略到神話的力量,這種亙古以來便在人心中生了根的力量,幾乎也要使他忍不住在積滿灰塵的地±:跪下來,為去日懺悔,為來日默禱。

  心情激蕩中,他突地覺得頂上微涼,仿佛梁上有積水落下。

  他不經意地拭去了,只見陶純純雙手合十,喃喃默禱:“但愿他一生平安,事事如意,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小女子受苦受難,都無所謂。”

  平凡的語聲,庸俗的禱詞,但出自陶純純口中,聽在柳鶴亭耳里,一時之間,他只覺心情激蕩,熱血上涌,又有幾滴積水滴在他身上,他也顧不得扒去,大步奔前,跪到陶純純身前,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大聲禱道:“柳鶴亭刀斧加身,受苦受難,都無所謂,只要她一生如意,青春常駐,柳鶴亭縱然變為犬馬,也是心甘情愿。”

  陶純純緩緩回過頭,輕輕說道:“你在對誰說話呀?”

  柳鶴亭呆了一呆,期艾著道:“我在向神明默禱…”

  陶純純幽幽輕嘆一聲,緩緩道:“那么你說話的聲音又何必這么大,難道你怕神明聽不見么?”

  柳鶴亭又白呆了一呆,只見她回轉頭,默禱著低聲又道:“小女子一心一意,全都為他,只要他過得快活,小女子什么都無所謂,縱然…縱然叫小女子立時離開他,也…也…”螓首一垂,玉手捧面,下面的話,竟是再也無法說出。

  柳鶴亭只覺又是一股熱血,自心底涌起,再也顧不得別的,大聲又道:“柳鶴亭一生一世,再也不會和她分開,縱然刀斧加身,利刃當頭,也不愿離開她一步半步,有違誓言,天誅地滅。”

  話聲方了,只聽一個顫抖、輕微、激動、嬌柔的聲音,在耳邊輕輕說道:“你真的有這個心…唉,只要你有此心,我…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柳鶴亭倏然轉身,忘情地捉著她的手掌。黑暗之中,兩人手掌相握,聲心相聞,幾不知是何時,更忘了此是何地。

  一只蜘蛛,自梁間承絲落下,落在他們身側,一陣秋風,卷起了地上的塵埃,蜘蛛緩緩升上,梁間卻又落下幾滴積水!

  陶純純幽幽長嘆一聲,垂首道:“你師父…唉,你千萬不要為我為難,只要你活得快活,我隨便怎樣都沒有關系。”

  柳鶴亭沒有回答,黑暗中只有沉重的嘆息,又是良久,他忽然長身而起,輕輕托住陶純純的纖腰,輕輕將她扶起,輕輕道:“無論如何,我總…”

  陶純純接口嘆道:“你心里的意思,不說我也知道--唉,現在是什么時候了?快要二更了吧?這里清靜得很,我們為什么不多待一會?”

  柳鶴亭一手環抱著她的香肩,俯首道:“我總覺得此間像是有種陰森之意,而且梁間又似積有雨水--”語聲未了,又是一滴積水落下,滑過他耳邊,落在他肩上,他反手去拭,口中突地驚“咦”一聲,只覺掌心又溫又黏!

  陶純純柳眉微揚,詫問:“什么事?”

  柳鶴亭心中疑云大起,一步掠出祠外,伸開手掌,俯首一看--

  月光之下,但見滿掌俱是血跡!

  秋風冷月,蔓草秋蟲,這陰黯、凄清的荒祠中,梁間怎會有鮮血滴下?

  微風拂衣,柳鶴亭但覺一陣寒意,自心底升起,伸手一摸,懷中火熠早已失去,停在道邊的兩匹健馬,見到主人出來,仰首一陣長嘶!

  嘶聲未絕!

  突有一道燈火,自遠而近,劃空而來,柳鶴亭擰腰錯步,大喝一聲:“是誰?”

  燈光一閃而滅,四下荒林蔓草,颯颯因風作響,柳鶴亭倒退三步,沉聲道:“純純,出來!”

  語聲方落,突地又有一道燈光,自荒林中沖天而起,劃破黝黑的夜色,連閃兩閃,倏然而滅。

  剎那之間,但聽四下人聲突起,衣袂帶風之聲,自遠而近,此起彼落,接連而來。柳鶴亭反手拉起陶純純的手腕,目光如電,四顧一眼,夜色之中,但見人影幢幢,有如鬼魅一般,四下撲來!

  唰地,一條人影,掠上荒祠屋脊,唰地!又是一條人影,落入荒林樹后,道旁的兩匹健馬,不住昂首長嘶,終于奔了出去,奔了不到幾步,突地前蹄一揚,“唏律”又是一聲懾人心悸的嘶喊,后蹄連踢數蹄,噗的一聲,雙雙倒在地上!

  柳鶴亭劍眉一軒,朗聲大喝:“朋友是誰?躲在暗處,暗算畜牲,算得了什么好漢!”

  四下荒林,寂然無聲,祠堂屋脊,卻突地響起一聲低叱:“照!”

  霎時間,數十道孔明燈光,自四下荒林中一齊射出,一齊射到柳鶴亭身上,陶純純附耳道:“小心他們暗算!”

  柳鶴亭“哼”一聲,昂然挺胸,雙臂一張,朗聲喝道:“閣下這般做法,是何居心,但請言明,否則--”屋脊上突地傳下--陣朗聲大笑,柳鶴亭劍眉一軒,轉身望去,只見星月之下,屋脊之上,雙腰叉立,站立著一個銀發銀須,精神矍鑠,--身灰布勁裝的威猛老人,他身材本極高大,白下望上,更覺身材魁梧,有如神人。

  這一陣笑聲有如銅杵擊鐘,巨槌敲鼓,直震得柳鶴亭耳邊嗡嗡作響,四下的孔明燈火,自遠而近,向他圍了過來,燈光之后,各有一條手持利刃的人影,驟眼望去,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

  大笑聲中,只聽這老人朗聲說道:“數十里奔波,這番看你再往哪里逃走!”一捋長須,笑聲突頓,大喝道:“還不束手就縛,難道還要等老夫動手么?”

  柳鶴亭暗嘆一聲,知道此刻又卷入一場是非之中,沉吟半晌,方待答話,只聽祠堂中突地發出兩聲驚呼,有人驚呼道:“邊老爺子、夏二姐、梅三弟、梅四弟,都…都…都…”

  此人一連說了三個“都”字,還未說出下文,人叢中已大喝著奔出一個虬髯大漢,接連兩個起落,奔入荒祠,接著一聲驚天動地般的大喊,虬髯大漢又自翻身掠出,口中大罵:“直娘賊,俺跟你拼了!”劈面一拳,向柳鶴亭打來,拳風虎虎,聲威頗為驚人。

  威猛老者兩道盡已變白的濃眉微微一剔,沉聲叱道:“三思,不要莽撞,難道他今日還逃得了么?”語聲未了,虬髯大漢拳勢如風,已自連環擊出七拳,卻無—拳沾著柳鶴亭的衣袂,四下人影,發出數聲驚呼,向前圍得更近。數十道孔明燈光,將祠堂前的一方空地,映得亮如白晝,但燈光后的人影,卻反而更看不清。

  柳鶴亭雖然暗惱這班人的不分皂白,如此莽撞,卻也不愿無故傷人,連避七拳,并不還手。那漢子見他身形并末如何閃避,自己全力擊出的七招,卻連人家衣袂都未沾著,拳勢頓住,仿佛呆了一呆,突又大喝一聲,和身撲上,果真是一副拼命模樣。

  威猛老人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濃眉一皺,叱道:“住手!”

  虬髯大漢再擊三拳,霍然住手,緊咬牙關,吸進一口長氣,突地轉身大喝道:“師父,師父…蓉兒已經死了,被人害死了。”雙手掩面,大哭起來,他滿面虬髯,身材魁偉,這一哭將起來,卻哭得有如嬰兒,雙肩抽動,傷心已極,顯見得內心極是悲痛。

  威猛老人手捋銀須,猛一踩足,只聽格格之聲,屋上脊瓦,竟被他踩得片片碎落,柳鶴亭劍眉深皺,抱拳說道:“閣下--”他下面話還未出口,威猛老人已大喝一聲,唰地落下,荒祠中垂首走出兩個人來,目光狠狠望了柳鶴亭兩眼,口音直:自地道:“夏二姐、梅三弟他們,身受七處刀傷,還被這廝縛在梁上--”

  威猛老人大喝一聲:“知道了!”雙臂微張,雙拳緊握,一步一步走到柳鶴亭身前,從上到下,自下到上,狠狠看了柳鶴亭幾眼,冷笑一聲,道:“看你乳臭未干,想不到竟是如此心狠手辣,這些人與仍;究竟有何冤仇,你倒說給老夫聽聽!”雙掌一張,雙手骨節,格格作響!

  柳鶴亭暗嘆一聲,想到昨日清晨遇到西門鷗,與這老人當真俱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火氣竟比年輕小子還旺幾分,口口聲聲叫別人不要莽撞,自己卻不分青紅皂白,加入之罪,又想到自己數日以來,接二連三地被人誤會,一時之間,心中亦不知是氣?是笑?是怒?口中卻只得平心靜氣地說道:“在下無意行至此間,實不知此間究竟發生何事,與閣下更是素昧平生,閣下所說的話,我實在一句也聽不懂!”

  威猛老人目光一凜,突地仰天冷笑道:“好極好極,想不到你這黃門小兒,也敢在老夫面前亂耍花腔,你身上血跡未干,手上血腥仍在,豈是胡口亂語可以推擋得掉,臨沂城連傷七命,再加上這里的三條冤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小子,你就與老夫拿命來吧!”

  虬髯大漢一躍而起,緊握雙拳,身軀前仰,生像是恨不得自己師父一舉就能將此人打得大喝一聲,口噴鮮血而死。

  周圍數十道目光,亦各各滿含怨毒之色,注目在柳鶴亭身上,燈光雖仍明亮如晝,但卻襯得圈外的荒林夜色,更加凄清寒冷。

  陶純純突地噗嗤一笑,秋波輕輕一轉,嬌笑著道:“邊老爺子,你身體近來可好?”

  威猛老人呆了一呆,只見面前這少女秋波似水,嬌靨如花,笑容之中,滿是純真關切之意,心中雖不愿回答,口中卻干咳一聲道:“老夫身體素來硬朗得很。”

  陶純純口中“噢”了一聲,嬌笑又道:“您府上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近來也還都好么?”

  威猛老人不禁又自一呆,呆了半晌,不由自主地點頭又道:“他們都還好,多謝--”他本想說“多謝你關心。”說了多謝兩字,突又覺得甚是不妥,話聲倏然而住,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這少女問話之意,就連柳鶴亭心中亦自大惑不解。

  只聽陶純純突地幽幽嘆道:“那倒奇怪了!”

  說了一句,半晌再無下文,威猛老人濃眉一皺,忍不住問道:“奇怪什么?”

  陶純純輕輕抬起手掌,擋住自己的一雙眼波,輕嘆又道:“好亮的燈光,照得人難過死了。”

  威猛老人環顧一眼,緩緩放開手掌,突地揮掌道:“要這么亮的燈光作什么?難道老夫是瞎子么,還不快熄去幾盞。”

  柳鶴亭心中暗笑,暗道:這老者雖然滿頭白發,卻仍童心未泯。

  只見老人喝聲一落,四下燈光,立即熄去一半,這才看出月下人影,俱是一色勁裝,人人如臨大敵,過了一會,陶純純仍然手托香腮,默然無言。威猛老人干咳一聲,繼又問道:“你奇怪什么?”

  陶純純緩緩走到他身前,緩緩瞧了他幾眼,目光之中,滿是關切之意,縱是心如鐵石之人,見了這般純真嬌柔少女的如此之態,亦不禁要為之神移心動,何況這老人外貌看來威風凜凜,言語聽來有如鋼鐵,其實心中卻是柔軟仁慈,若非如此,此時此刻怎會還有心情與一少女絮絮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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