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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大量的牛馬羊都往北方趕去之后,嚴峻留在隴州并沒有閑著。他請來上百個牧工在各個長著豐美牧草的地方大量采割牧草,全往嚴家目前有的空馬廄、空房堆去;每堆滿了一間后,嚴峻立即做儲存上的處理,不使牧草發臭腐爛,然后便牢牢的將門戶密封起來:為保牧草不受污染,不再讓人出入。兩天的工事下來,共堆了上百間屋子之多。同時派人送口信至烏家,希望他們也能積極囤牧草,可惜仍不被接受。

  做完牧草方面的工作后,他到三交驛的互市觀察情況,發現馬瘟的傳染速度比他預料的更快。因為發病情況明顯,所以三交驛已然亂成一團,路邊倒了堆成小山似的暴斃馬尸,也有更多即將病死的馬奄奄一息的躺著。而欲哭無淚的馬主人都只能呆在一邊,完全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巨大的損失。

  嚴峻決定留在三交驛研究馬發病的情況,讓幾個隨從自行回到隴州告知當地人這個消息,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及早應變,尤其是此時牧場里正有上萬匹馬釣烏家,他還是不放棄說服他們。所以他特地托下屬帶信給留在赤城的米素馨,希望她可以幫忙上一趟烏家,努力說服他們同意暫時把馬羊趕到北方避難。

  他相信她一定可以辦到,也希望她可以辦到。

  不負他所望,米素馨辦到了,可惜已經來不及。瘟疫來得太快,烏家想撤已然太遲--先是一匹馬無故暴斃,然后一匹接著一匹,早上倒下,下午死亡,死亡的速度快到教人措手不及,連隔離都成了徒然。短短數日之內,烏家牧場上萬匹駿馬、上千頭肥羊已死去近一半,災情正無限擴散中。

  瘟疫很快橫掃隴州。

  瘟疫來得既兇又猛,來得驚心動魄,史無前例的驚動京畿,下令由太仆寺直接主導這次災情的防治,并圍出封鎖線,不讓隴州的牲畜出隴州,連人都加以管制,不允許往東方走,以防止災情繼續往東方擴散。而,如果短時間之內災情還無法遏止的話,下一個指令將是完全撲殺隴地以西的所有牲畜,以消滅傳染媒介。

  在病因還沒找出來之前,太仆寺下了幾道命令--暫不許人們吃牛馬羊肉,也建議牧戶別讓健康尚未染病的牲畜吃外頭的牧草,怕牧草已遭受感染,又或可能正是肇病之原因。

  當其它小牧戶們隨著一天比一天還慘的消息而大拍胸脯壓驚稱幸、無比感激嚴家六少先見之明的恩德時,烏家正陷入空前巨大的損失與空前悲慘的境地。大家都在竊竊私語,以同情至極的口氣流傳著一則訊息:可憐的烏家,可能會在這次禍事中垮掉,從隴州第三昌戶,變為隴州最赤貧的人家。不說他們的馬羊大都得病啦,就算沒染病的,以后有誰敢買?聽說他們還收了高昌向他們買馬的大筆定銀,若是交不出一萬匹馬,得賠好幾萬兩出去呢…可憐哦…

  米素馨領著一些自愿幫忙的牧戶到烏家幫忙處理災情。經過這幾天嚴重的打擊,烏家幾個主子不是病了,就是癱了;雖然也努力在處理災情,但因為知道不管怎樣忙都只是徒勞無功,所以完全沒勁,看起來像是打算隨時找根橫梁全家集體了結性命的樣子。

  他們見到米素馨來,心里不悅,但也沒力氣發作怒火了,只慘淡問道:

  「妳帶這么多人來看我們的笑話嗎?」

  「我現在可沒笑的心情。」米素馨沒好氣,對精神還算振作的烏夫人道:「我帶這些鄉親來幫你們照顧馬羊;還有,外頭有三十車牧草,是峻少交代幫你們運來的。不夠的話,我們會一直送過來供應。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不要讓更多牲畜染病,妳同意我們的幫忙吧,烏夫人?」

  烏夫人如今臉色蒼白,已無當初意氣風發的模樣,聲音沉而啞,只問道:

  「妳為什么要這么做?妳該知道烏家如今付不出錢財買妳的牧草。」

  「誰跟妳談到錢了?這些牧草是嚴峻為你們家牲畜準備的,從來沒打算要素錢。」哼,她又不是什么錢都敢狠賺、善于坐地起價的烏家。

  「是嚴六少?為…為什么?」烏夫人不明白嚴峻這個人心里在想什么。

  「那是因為嚴峻喜歡牲畜、喜歡他的家鄉,不忍心見故鄉遭受到浩劫。他想振興家業,但從來不賺取不義之財。為了讓家鄉躲過這次災害,他不惜傾家蕩產,以購買的方式買下所有的馬來讓大家不必遭受財產的損失。因為他說過,在咱大西方謀生本來就不容易了,怎么可以讓大家日子過得更苦?所以他什么傻事都愿意去做,被譏笑奚落侮辱都沒關系,只要大家平安沒事就好。」米素馨這番話當然不是說給烏夫人聽,而是打算說出來讓人好去大傳特傳。

  商人本色嘛,就是要善用輿論的力量,為美好的大未來鋪路,幫自己與嚴峻的從商之路架出一道火速且牢不可摧的信譽天梯。

  她可不像嚴峻做什么事都不求人知、不求人回報。她這些日子忙得快死掉,總希望有一點良好名聲做回報,當然,她也得到了--

  因為所有人聽了,也都滿滿的感動,眼眶含淚,幾乎沒抱頭痛哭起來。

  好,她很滿意,繼續干活兒去。

  不過…經過這些天沒日沒夜的勞動,她全身真的酸痛透了…

難道她真的老了嗎?哦,肩好酸、背好痛,走路時好像還會嘎吱作響呢  「妳想怎么樣?」方草手抱兩件羊皮,不敢置信自己會淪落成今天這等慘樣。

  瞧瞧她,身上穿的是臟兮兮的短衣皮裘,下邊甚至不合宜的穿著垮褲,就跟那些忙著勞動的村婦沒兩樣,真是…真是成何體統!她這個嬌貴的大美人被躇蹋成什么樣子呀!

  米素馨將板車上最后一捆牧草給耙進羊棚里,然后好酸好累的舉起濕透的衣袖擦著臉上的汗,稍事休息。

  「什么怎么樣?」走到放茶水的地方,對她道:「來喝口茶吧。」

  「我喝不慣羊奶!」這些日子以來她喝得都快吐了。

  「這是江南的君山銀針茶,不是羊奶。」倒出兩杯茶后,茶香很快在滿是羊騷味的空間里彌漫,直往人骨子里鉆去,香得人齒頰生津,唾液猛泌。「本來帶回這兒是要拿去做買賣的,但因為這些年養成了喝茶的習慣,也就舍不得賣人,留下來自個兒喝了。」

  方草完全無力抗拒香茗的誘惑,不由自主接過米素馨遞來的茶,很快喝完一杯。不過她的口氣仍沒有絲毫好轉,充滿質問:

  「妳為什么獨獨把我留下來,不讓我隨其它人到六盤山去?」十天前米素馨便安排家人與金霖他們隨著趕馬羊的隊伍一同去六盤山避難,怕這瘟疫也會對人產生影響,所以為保萬全,就將他們送走。不過方草卻被留下來,而且還非常不幸的被米素馨拖著一同做苦工。

  「我怎么能讓妳去?要是妳對我心肝寶貝動歪腦筋怎么辦?」隨便想也知道的好不好?還用問!

  「妳怕我對金霖不利?哈!金霖果然是方菲的孩子對不對?」方草眼睛一亮。

  「金霖是我的孩子。」再給她倒一杯。

  「我不相信!」

  「隨妳愛信不信。不過,就算金霖是方菲的孩子,妳又能如何呢?」

  「我可以帶他回去,我可以…」

  「讓他代妳死?讓他延續妳方家的悲劇,去當那個女巫的食物?妳是這么想的嗎?把妳如今僅剩的、有血緣關系的親人送去死?」

  「我--」方草想應「是」的,她想的,卻無法發出聲音。如…如果金霖是方菲的孩子…那么…他就是她如今在這世上唯一僅剩的親人了…唯一的了…

  「方草…」

  「我會做的!我會做的!我不想死!我不想象其它人一樣的死掉!妳沒經歷過自己的皮肉被劃開的痛,妳不知道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流出來有多可怕,妳沒看過一個人血被吸干是什么枯竭模樣,妳不知道那有多恐怖!妳什么都不知道!」方草尖聲大叫,不只在對米素馨咆哮,也在對自己的心軟警告。

  「方草,不管妳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都不會讓妳達成。妳知道乃涼武功高強;還有程風,別看他斯斯文文的一副南方書生樣,他可也極有能耐。他們分別受方菲與我夫婿所托,立誓要照顧我們母子,妳不會有機會得逞的。」

  「那我就挾持妳,要挾他們把金霖交給我!」方草眼里閃著惡意。反正她一直是討厭米素馨的,恨不得她消失。

  「那妳就試試吧。」米素馨嘆了口氣。「我知道妳討厭我。可我也不喜歡妳呀,但卻又不得不把妳帶在身邊。相信我,我也是非常無奈的。」

  方草冷笑。「妳想要監視我,因為妳不要我有機會接近金霖,更不要我接近嚴峻,對不對?」

  米素馨向天空丟去一抹無奈的白眼,又嘆了一道長長的氣,才對方草說道:

  「不是。」

  「不是?」完全不信。

  「我把妳帶在身邊,是因為我答應方菲,我會照顧她的家人。只要是她的家人,我都會盡全力保護他、照顧他、不讓他遭受恐懼迫害。」這個允諾真是沉重哪…「所以,方草,不管我喜不喜歡妳,我都會照顧妳。」唉!她這個人畢生的弱點就是太重義氣了。要反省,要反省啊。

  方草愣住,震驚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她才二十五歲,可行動卻比個五十二歲的老嫗更佝凄蹣跚。沐浴完后,沒那個富貴命可以馬上爬上炕呼呼大睡,只能一步一頓一哀的往書房挪去。

  白天在烏家牧場忙勞力,晚上還不得歇息,為了馬匹的調度而夜不成眠。對于高昌國所需要的馬匹,烏家已然沒有能力提供,所以烏家上下最先振作起來的烏夫人這幾天找她商量這件事,希望可以透過她的力量去幫忙調度馬匹。烏家愿意把這次獲利的七成分給她,只希望烏家度過這次難關,不致使烏家的信譽破產。在商場就是這樣--沒有錢,可以再賺回來;但若是信譽受損的話,那是什么都挽不回來的了。

  米素馨同意幫這個忙,當然同意幫這個忙,因為這筆獲利可觀得讓人難以想象。烏家有三成利潤便可保住基業,以備日后東山再起,那七成將是多巨大的營收呀!

  雖然錢財擺在眼前等她賺,不過她不敢打包票的保證一定會調到所有烏家需要的馬匹。畢竟當初大部份的良駒都被烏家高價搶走了,然后--五成以上病死、一成發病中、剩下三成目前看似無事,但已不能出貨,高昌不會接受的。想要再調到品質相同上等的馬匹并不容易,何況還是那么龐大的數量。

  所以她每晚回到家中都要撥撥算算,拿著卷子、咬著毛筆,撓首苦思調度問題。她手邊的良駒有三千匹,峻少那時買的所有馬匹里,大概有四千匹健馬符合高昌人對品質要求的最低標準。那…還有三千匹,該怎么「生」出來呢?

  頭痛啊頭痛…她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之后,開始哎哎叫不已…噢天!何只是頭痛?她全身沒一處不痛啊…

  「素馨。」敞開的窗外,傳來一聲輕喚。

  突如其來的聲音在寂靜無聲的夜里驀然發出,任誰聽了都會嚇得三魂七魄全部各自飛散,拿招魂幡也招不回來。可米素馨沒有被驚嚇半分,不是她的膽子比別人大,只因這聲音太過日思夜念,已讓她分不清這聲音是來自自個兒的想象或是真實…她只能怔怔看向窗口。如果那邊無人,就是思念;有人,則是真實。而,她無法相信嚴峻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真真正正的出現,而不是先前的想念、不是夢里的看見。

  快半個月不見了,雖然他偶爾會派人傳來最新訊息,兩人之間的通訊算是頻繁的了,也都知道彼此一直都是平平安安的,沒有任何災恙。可是,她還是會想他,雖然同時很怕見到他。

  想他,是一種戒不掉的習慣;曾在九前年停止,卻在九年后的現在又接續。怕見到他,則是為著先前他似是戲言又似是認真的打賭,他說,如果他能把隴州牧戶的馬羊都給順利趕到六盤山,那就請她嫁他。

  請她嫁他!

  噢!就是這一句,把她執意平靜的心再度擊得潰不成樣,害得她這輩子第一次感到狼狽,既想他想得要命,卻又怕見到他;好想深深瞧著他,又好想重重搥他一頓。

  這個男人快把她攪瘋了,只消輕輕說一句比風還輕淡的「請嫁給我」就能把她徹底攪瘋。如果世上有因果這回事,那她前輩子一定欠他很多很多。

  幸好世上只有一個嚴峻,幸好…

  「妳在想什么?」嚴峻站在窗外,聲音低低輕輕的。

  他身上有長途奔波所沾染上的塵土,綰著的長發四散,臉上冒著胡髭,把他的俊美妝點出狂意,讓向來平穩無波的他,此刻看起來好狂野…好讓人心跳失序。

  「我在想,我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男人,卻沒有太好的感情運。」隔著一扇窗,外頭的明月、里邊的燭火,將兩人照映得半是分明、半是隱蔽。她該問他瘟疫的情況如何的,也該跟他說烏家目前的災勢,更該立時告訴他做成高昌這筆大生意的好消息,嚴家就要比以前更加發達了…

  可不知怎地,她卻發自心里說著與這些事都無關的話,反而真正緊急的正事都忘了該如何組合成字句好說出口。

  她愿意敞開心與他談這個了…嚴峻心中一動,平靜的聲音里有難以克制的微顫,「告訴我,他…對妳好嗎?」此時此刻,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你問延年嗎?」她笑,臉上有一種懷念的傷感。「他很好,很好的。這輩子也只有他會對我說這樣的話了。他說:妳用十六年的時間去愛上一個男人,那就讓我用十六年的時間等妳忘掉他,然后,我們白頭偕老吧。我同意了,我心動了,不教他等十六年,我決定與他成為真正的夫妻,希望今生的感情就此著落。」唉…她既甜蜜又酸楚的嘆著。「剛開始,我是為了方菲的懇求而嫁給延年的,但那只是障眼法,并非真正當他妻子。但后來,方菲過世,她希望我能真正愛上延年,因為她說,我與延年有夫妻緣,如果我愛上他,那么我們就能白頭偕老…可是…」他們在方菲過世三年后才滋生出情分,才真正成為夫妻,當她決定把嚴峻從心底深處徹底拔去,全心全意去愛金延年時,金延年卻得病不起,病故了。

  「他撐不下去那天,還不斷的對我說抱歉。其實…應該是我對他說抱歉才是…」因為她來不及愛上他,沒有好好照顧好他。方菲懂卜筮,說她與生俱有強勁的生命力,那是一種希望的力量,如果她愛上金延年,那她就可能改變他本來命壽薄弱的格局…

  「妳沒愛上他嗎?」嚴峻只抓住這一點往心底放。其它的…他想了解,卻無意記住,不管是她亡夫對她的好,抑或是她對亡夫的喜歡,他都不想記住。

  「我很喜歡、很喜歡他。」她看著他,一點也不隱藏對金延年的懷念。「他讓我重建信心,相信自己值得被愛,讓我相信我的愛,很珍貴,有人渴求得到,想珍而重之的往心里頭放。」

  「但妳沒愛上他吧?」他聲音很輕,不自覺地握緊拳頭,胸口有著難以排解的抑郁在冒涌。他無意的傷害,卻造就了素馨對另一個男人深深的感激。

  「我對他有很深很深的喜歡,喜歡到曾經深深渴求能夠生下他的孩子…當然,我也有他的孩子了。」她別開臉,不愿他探索到她眼中突然帶了點心虛的閃爍。

  嚴峻不是沒發現她在每次談到孩子時都會產生的不自在。他們太熟,熟到即使分開九年不見,仍然還是抓得住一些表情上細微的變化,就算被極力掩飾也無濟于事。不過這并不是他們談話的重點,也就不追究了。再者,素馨也不會希望他追究,他不為難她。

  「他…修補了我…曾帶給妳的傷害嗎?」談話的重點,仍是在兩人之間。

  她深吸口氣,再度看向他,輕輕說著:「時間、方菲的安慰、延年的情意、再是養育霖兒帶給我的滿足,這種種都能修補那些曾經讓我覺得被傷害的過往,逐漸釋懷年少時的埋怨與遺憾,逐漸覺得那些年少時求之而不可得的事物,想來沒得到過也…無妨;會告訴自己就是因為那條路沒走成,于是才能來到揚州,于是才能遇到這么多人、這么多事、有這么多的得到。這樣很好,很好的。」說到最后,笑了。這人生哪,怎么說呢?一條路沒走通,總還有另一條路出現,很多事可以感到遺憾,但其實無須執著死守。

  「很好。」他道。

  「很好?」她不知道他這么說的意思。

  「妳的釋懷,很好。而我的難過,也很好。」

  「峻少?」她不懂。

  「當妳的遺憾漸淡,我的遺憾卻日深。這樣很公平,是我該得到的。」嚴峻臉色凝肅,對她坦言著:「這九年來,我覺得不好,很不好。妳莫名離開,一去不回;離開后捎給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訊息便是妳要嫁人了,妳不再回來了,妳要去愛別人、屬于別人,向我說再見。妳向來說到做到,我從不懷疑這一點。從接到妳信的那一天,我的心常常覺得空空洞洞的,不明白那種失落感叫什么,只能任它一直空在那兒;只知道,從此以后,我不只失去一個好友,連快樂都失去了。素馨,妳當年寫來那一封信,其實是一種報復吧?」

  她心驀地一緊!錯愕的瞪著他,吶吶不能成言…

  「我、我怎么、怎么會…」這次她的心虛非常明顯,完全掩蓋不住。想要退開,卻被窗外的嚴峻一把給抓到跟前來,兩人隔著一道窗框相對,他抓著她一只手,不肯放,不讓她逃。

  「妳讓我失去一個至交好友,妳全力助我離開這里到京城學醫,妳讓我一輩子無法忘記妳,卻也要我一輩子再無法見到妳。在我天真的以為兩人不成親就能保有一輩子真摯情誼時,妳以遠離來懲罰我,來一棒打碎我的天真。我活該,我承認。我得為我的遲鈍與天真負責,我得為我的誤認而苦嘗這九年的苦悶。我該得的,我無怨。但現在,素馨,妳是不是可以償我一個公道了?」

  米素馨腳下沒能移動半吋,因為他把她抓得好緊。緊,卻又沒弄痛她,只是不讓她逃開而已,堅決的不讓她有機會閃避開他,像是今生都別想逃開般的緊握著。

  「什么公道?」她覺得慌,也覺得生氣,那股氣積了好久,藏得好深,想要一輩子埋葬,卻沒意料到今生居然會有被挖出來的一天。「我欠你什么了嗎?!」

  嚴峻表情認真,伸出另一只手,懷念的觸撫她白里透紅的面頰。

  「有的,妳有欠我。」他點頭。無視她的氣怒,慎重向她索討:「請妳--把我的知己好友還給我,把我的心還給我,九年前妳將它帶走了。如果可以的話,也請給我一個重新追求妳的機會--在我終于明白我對妳有著比知己更深的情意之后。我是愛妳的,素馨,我愛妳。」

  震驚!要不是他牢抓著她,她一定會跌坐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在有生之年聽到嚴峻對她說出這句話?怎么可能!

  「不可能!」她低叫,表情嚴厲。「我花了十六年的時間都得不到你的心,怎么可能在分開的九年里、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就讓你突然明白你是愛我的?不可能!為什么不是在分開的前一兩年?為什么不是我在揚州苦苦等的時候?為什么不是在我還沒對你死心之前?」

  那是因為他遲純,那是因為當時他以為成親會讓他失去知心人,會讓素馨在嚴家的爭產風波中委屈受苦;更因為,他太珍惜與她的情誼,不想有任何改變招致了傷害;不知道那是愛,不知道他的維護會逼她離開、逼她恨他。這些年,他也是恨自己的,所以他不快樂,非常的不快樂,也自虐的認為這是他應得的,從不愿意讓自己快樂。

  此刻,嚴峻并不想對她說著這些年來的種種,他想傳達讓素馨知道的訊息只有一個--

  「素馨,我愿意以今生的時間等妳。妳的愛恨,我都接受。」

  她蹲在花海深處偷偷哭泣,藍天白云拂不去她陰霾的心情,香花美食撫不平她對家鄉的思念。多希望方才托寄而去的家書什物中,也包括一個她,她想家,她想著…所有家鄉的人,才不是只想那個毅她怨恨的人,才不是!

  「怎么哭啦?」好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后揚起,她的肩膀被人輕搭著。

  她淚眼凄凄的回身望過去,知道來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也知道她不該隨便出來吹風的,至少現在不成,她身體太弱了--

  「菲,妳怎么出來了?快回房去…」一把抹去臉上的濕痕,她馬上就要扶好友回房去。

  「不了,難得今日天氣好,讓我們坐在這兒談談心吧。」方菲絕美的容貌總是慣常的毫無血色,讓她單薄得像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白云紗。

  「菲…」米素馨想念念她的,但卻被阻止了。

  「我只是身體差,不是心情差,該是我念念妳才是呀,我的好友。」

  「啥?」米素馨覺得好笑,「妳想用妳這副柔軟得不具力道的嗓子念我?真說笑了妳。」

  「素馨,能讓妳笑也挺好。瞧瞧妳這些時日來,總是不快樂。」

  她想笑著說沒有,可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因為沒有任何事可以瞞過方一非,她口頭極力否認又是想騙誰呢?

  「菲…妳總說我的命好,可是為什么我卻覺得我總有一天會心痛到死掉?好命的定義到底在哪兒呢?」

  「妳太健康,所以永遠不可能輕易死去:妳很堅強,所以不會因為心痛而死。」方菲握著她的手,一冰一熱的相偎,熱的一方很快將冰的一方給煨熱了。「給那個男子一點時間吧。分離會讓人懂得珍惜。」

  「妳是要我等待?」

  「是妳的終究會是妳的。」方菲笑了笑,有些虛弱了,所以螓首輕靠在米素馨肩上。「在那之前,放過自己,給自己別個機會做選擇吧。」

  「我不懂,菲,妳要我別再想嚴峻嗎?」

  「現在不要想,讓他想妳就好了。」方菲笑得好神秘,邊笑邊喘,身影漸漸地淡了,在米素馨面前逐漸淡咸了云煙,散逸不見…

  「菲?菲!妳去哪兒了?菲…」

  「菲!別走!我還有好多話要跟妳說--」猛地坐起身,張眼一看,天還黑著,是半夜,是夢。

  好冷…她抱著厚被下炕,撿了些炭丟進炕下,讓屋子得以溫暖一些后,才怔怔的倒回炕上。

  是了…當年,菲對她說過一些很重要的話,她都忘了。從她打算忘掉嚴峻之后,便把那些話都忘了。

  「討厭!不要想,我現在什么都不要想!」天還黑,繼續睡覺!將棉被拉高,連頭也蓋住,用力閉上眼,發誓自己要馬上睡去!

  不知輾轉了多久,好歹終于睡著,卻在夢里清醒…

  錯亂、片段、斷續--

  「素馨,我愿意用十六年的時間,等妳忘掉他,然后我們白頭偕老…」

  「延年…」他的好令她想哭,更怕自己會辜負他,就像以前某個男人對她的辜負那樣。所以她不要傷害他,她要接受,她要向他走去,回報他的愛…可這時,身后傳來那熟悉且最毅她揪心的聲音--

  「素馨,我愿意以今生的時間等妳,妳的愛恨,我都接受。」

  不要這樣!不要對她說這樣的話!她承受不起!所以她沒回頭,堅持要向延年的方向走去。

  「素馨,我愛妳,我是愛妳的!」嚴峻大聲叫著,以他的聲音說出她渴望了一輩子的愛語。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她拒聽,擔心的看著延年開始變得虛弱的模樣,他病了,一直病著,沒有好轉,因為她沒有全心全意的愛上他,是她害的!「延年,延年!你要好起來,你一定要!我不要你死,你不要死!你說過我們要白頭偕老的,你承諾過我的!不要連你也要背棄我,我不要你死!」她哭叫,緊抓著金延年,命令他不可以死。

  金延年張口似乎說了什么,但她哭得太慘烈,什么也聽不到,好像是對她說了好多抱歉,可她不要他的抱歉,她要他活著,要他履行他的承諾。

  「素馨…」嚴峻在叫她。

  「你走開!走開!」

  「素馨,對不起…」金延年在對她說抱歉。

  「我這輩子不要再聽到男人對我說這句話了!不要再聽到了!」她吼。

  走開!都走開!

  不要再愛人了,她不要了!

  不要了…

  「妳沒愛上我…」這是金延年。

  「妳愛我。」這是嚴峻。

  我沒有!我誰都不愛!不愛!她想大聲發誓,卻哭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這日,她睡了好久,在夢里哭泣,醒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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