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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不是人的人

第四回不是人的人  夜的確已深了。

  柳長街一個人坐在這小而簡陋的客廳里,已很久很久沒有聽見一點聲音。

  他先將那陌生的女人放到床上,將所有能找到的棉被全都為她蓋起來,仿佛生怕她著了涼。

  然后他又將所有屋子里的燈全都燃起,甚至連廚房里的燈都不例外。

  他既不怕面對死亡,也不怕面對黑暗。不過對這兩件事,他總是有種說不出的厭惡和憎恨,總希望能距離它們遠些。

  現在他正在盡力集中思想,將這件事從頭到尾再想一遍——

  他本是個默默無名的人,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因為他從未試過,也從不想試。

  可是“胡力”胡老爺子卻發掘了他,就像是在沙蚌中發掘出一粒珍珠一樣。

  胡老爺子不但有雙銳利的眼睛,還有個任何人都比不上的頭腦。

  他從未看錯過任何人,也從未看錯過任何事——他的判斷從未有一次錯誤過。

  他并沒有真的戴過紅纓帽,吃過公門飯,但卻是天下第一名捕。每一州、每一府的捕快班頭,都將他敬若神明。

  因為只要他肯伸手,世上根本就沒有破不了的盜案;只要他活著,犯了案的黑道朋友就沒有一個人能逍遙法外。

  只可惜無論多么快的刀,都有鈍缺的時候;無論多么強的人,都有老病的一天。

  他終于老了,而且患了風濕,若沒有人攙扶,已連一步路都不能走。

  就在他病倒的這兩三年里,就在京城附近一帶,就已出了數百件巨案——正確的數目是,三百三十二件。

  這三百多件巨案,竟連一件都沒有偵破。

  但這些案子卻非破不可,因為失竊的人家中,不但有王公巨卿,而且還有武林大豪;不但有名門世家,而且還有皇親貴胄。

  胡老爺子的腿已殘廢,眼睛卻沒有瞎。

  他已看出這些案子都是一個人做的,而且也只有一個人能破。

  做案的人一定就是龍五,破案的人,也一定非得找柳長街不可。

  大家都相信他這次的判斷還是不會錯誤。

  所以默默無聞的柳長街,就這么樣忽然變成了個充滿傳奇的人物。

  想到這里,柳長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走了運,還是倒了霉。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十分明白,胡老爺子是怎么看中他的?

  他好像永遠也不能了解這狐貍般的老人,正如他永遠也無法了解這老人的女兒一樣。

  他只記得,一年前他交了個叫王南的朋友,有一天,王南忽然提議,要他去拜訪胡老爺子,三個月之后,胡老爺子就將這副擔子交給了他。一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知道這副擔子有多么重。

  現在他總算已將中間這三個月的事,瞞過了龍五。

  可是以后呢?

  他是不是能在半個時辰中,殺了唐青、單一飛、勾魂老道、鐵和尚、李大狗,和那個女人?是不是能拿到那神秘的檀木匣子?是不是能抓住龍五?

  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實在完全沒有把握。

  最令他煩心的,還是胡月兒。

  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究竟對他怎么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的平凡的人,并不是一塊大石頭。

  夜雖已很深,距離天亮還有很久。

  明天會發生什么事?龍五會叫一個怎么樣的人來為他帶路?

  柳長街嘆了口氣,只希望能靠在這椅子上睡一下,暫時將這些煩惱忘記。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種奇異的聲音,就仿佛忽然有一片細雨灑下,灑在屋頂上。

  接著,“轟”的一聲,整個屋子忽然燃燒了起來,就像是紙扎的屋子被點起了火,一燒就不可收拾。

  柳長街當然不會被燒死。

  就算真的把他關在個燒紅的爐子里,他說不定也有法子能逃出去。

  這屋子雖然不是洪爐,卻也燒得差不多了。四面都是火,除了火焰外,別的什么都看不見。

  但柳長街已沖了出去。

  他先沖進廚房,拉起一口大水缸,再用水缸頂在頭上,缸里的水淋得他全身都濕透了,可是他已沖了出去。

  沒有人能想像他應變之快,更沒有人能想像他動作之快。

  除了這燃燒著的屋子外,天地之間居然還是一片寧靜。

  小院里的幾叢小黃花,在閃動的火光中看來,顯得更嬌艷可喜。

  一個穿著身黃衣裳的小姑娘,手里拈著朵小黃花,正在看著他吃吃地笑。

  門外居然還停著輛馬車,拉車的馬,眼睛已被蒙住,這驚人的烈火,并沒有使它們受驚。

  穿黃衣裳的小姑娘,已燕子般飛過去,拉開車門,又向他回眸一笑。

  她什么話都沒說。

  柳長街也什么話都沒有問。

  她拉開車門,柳長街就坐了上去。

  火焰還在不停地燃燒,距離柳長街卻越來越遠了。

  車馬急行,已沖入了無邊無際的夜色中。

  黑暗的夜。

  柳長街對黑暗并不恐懼,只不過有種說不出的憎恨厭惡而已…

  新的,從襪子、內褂,到外面的長袍,全都是嶄新的。

  連洗澡的木盆都是嶄新的。

  車馬剛在這座莊院外停下,柳長街跟著那小姑娘走進來,屋子里就已擺著盆洗澡水在等著他。

  水的溫度居然不冷也不熱。

  小姑娘指指這盆水,柳長街就脫光衣服跳下去。

  她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也還是連一個字都沒有問。

  等到柳長街洗過了,擦干凈準備換上這套嶄新的衣服時,這小姑娘忽然又進來了,后面居然還跟著兩個人,抬著個嶄新的木盆,盆里裝滿了水,水的溫度也恰好不冷不熱。

  小姑娘又指了指這盆水,柳長街看了她兩眼,終于又跳進這盆水里去,就好像已有三個月沒有洗澡一樣,把自己又徹底洗了一次。

  他并不是那種生怕洗澡會傷了元氣的男人,事實上,他一向很喜歡洗澡。

  他也不是那種多嘴的男人,別人若不說,他通常也不問。

  可是等到這小姑娘第四次叫人抬著盆洗澡水進來時,他也沒法子再沉住氣了。

  他已將全身的皮膚都擦得發紅,看來幾乎已有點像是根剛削了皮的紅蘿卜。

  小姑娘居然又指了指這盆洗澡水,居然還要叫他再洗一次。

  柳長街看著她,忽然笑了。

  小姑娘也笑了,她一直都在笑。

  柳長街忽然問道:“我身上有狗屎?”

  小姑娘哈哈笑著道:“沒有。”

  柳長街道:“有貓屎?”

  小姑娘道:“也沒有。”

  柳長街道:“我身上有什么?”

  小姑娘眼珠子一轉,圓圓的臉上,已泛起了一陣紅暈。

  他身上什么也沒有。

  柳長街道:“我已洗過三次澡,就算身上真的有狗屎,現在也早就洗干凈了。”

  小姑娘紅著臉點點頭,其實她已不能算太小。

  柳長街道:“你為什么還要我再洗一次?”

  小姑娘道:“不知道。”

  柳長街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

  小姑娘道:“我只知道,無論誰要見我們家小姐,都得從頭到腳,徹徹底底地洗五次。”

  所以柳長街就洗了五次。

  他穿上了嶄新的衣服,跟著這小姑娘去見那位“小姐”時,忽然發現一個人能接連洗五次澡,也并不是件很難受的事。

  現在他全身都覺得很輕松,走在光滑如鏡的長廊上就好像是在云堆里一樣。

  長廊的盡頭,有一扇掛著珠簾的門。

  門是虛掩著的,并不寬,里面的屋子卻寬大得很,雪白的墻壁,發亮的木板地,這么大的一間屋子里頭,只擺著一桌、一椅、一鏡。

  一個修長苗條,穿著杏黃羅衫的女子,正站在那面落地穿衣銅鏡前,欣賞著自己。

  她的確是個值得欣賞的人。

  柳長街雖然沒有直接看見她的臉,卻已從鏡子里看見了。

  就連他也不可能不承認,這張臉的確很美,甚至已美得全無瑕疵,美得無懈可擊。

  這種美幾乎已不是人類的美,幾乎已美得像是圖畫中的仙子。

  這種美已美得只能讓人遠遠地欣賞,美得令人不敢接近。

  所以柳長街遠遠就站住。

  她當然也已在鏡子里看見了他,卻沒有回頭,只是冷冷地問:“你就是柳長街?”

  “我就是。”

  “我姓孔,叫孔蘭君。”

  她的聲音也很美,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冷漠驕傲之意,好像早已算準了,無論誰聽見她這名字,都會忍不住大吃一驚。

  柳長街臉上卻連一點吃驚的意思都沒有。

  孔蘭君突然冷笑,道:“我雖然沒有見過你,卻早已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柳長街道:“哦!”

  孔蘭君道:“龍五說你是個很有趣的人,花錢的法子也很有趣。”

  柳長街道:“他沒有說錯。”

  孔蘭君道:“藍天猛說你的骨頭很硬,很經得住打。”

  柳長街道:“他也沒有說錯。”

  孔蘭君道:“只不過所有見過你的女人,對你的批評都只有三個字。”

  柳長街道:“哪三個字?”

  孔蘭君道:“不是人。”

  柳長街道:“她們也沒有說錯。”

  孔蘭君道:“一個不是人的男人,只要看我一眼,就得死!”

  柳長街道:“我并不想來看你,是你自己要我來的!”

  孔蘭君的臉色發白,道:“我要你來,只因為我答應了龍五,否則你現在就已死在那里。”

  柳長街道:“你答應了龍五什么事?”

  孔蘭君道:“我答應他,帶你去見一個人,除此之外,你我之間就完全沒有任何關系,所以你在我面前最好老實些。我知道你在女人那方面的名聲。你若是將我看得和別的女人一樣,你還是死定了。”

  柳長街道:“我明白。”

  孔蘭君冷笑道:“你最好明白。”

  柳長街道:“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兩件事。”

  孔蘭君道:“你說。”

  柳長街道:“第一,我也并不想跟你有任何別的關系。”

  孔蘭君的臉色更蒼白。

  柳長街道:“第二,我雖然沒有見過你,卻也早就知道你是個怎么樣的人了。”

  孔蘭君忍不住問:“我是個怎么樣的人?”

  柳長街道:“你自以為你是只孔雀,以為天下的人都欣賞你;你自己惟一欣賞的人,也是你自己。”

  孔蘭君蒼白的臉色發青,霍然轉過身,盯著他,美麗的眼睛里,仿佛已有火焰在燃燒。

  柳長街卻還是淡淡地接著道:“你找我來,是為了龍五;我肯來,也是為了龍五。我們之間本就沒有別的關系,只不過…”

  孔蘭君道:“只不過怎么樣?”

  柳長街道:“你本不該放那把火的!”

  孔蘭君道:“我不該?”

  柳長街道:“那把火若是燒死了我你怎么能帶我去見人?”

  孔蘭君冷笑道:“那把火若是燒得死你,你根本就不配去見那個人。”

  柳長街也忍不住問道:“那個人究竟是誰?”

  孔蘭君道:“秋橫波。”

  柳長街終于吃了一驚:“秋水夫人?”

  孔蘭君點點頭:“秋水相思。”

  柳長街道:“你要帶我去見她?”

  孔蘭君道:“我是她的朋友,她那秋水山莊,只有我能進去。”

  柳長街道:“你是她的朋友,她也拿你當朋友,但你卻在替龍五做事。”

  孔蘭君冷冷道:“女人和女人之間,本就沒有真正的朋友。”

  柳長街道:“尤其是你這種女人,你惟一的朋友,也正是你自己。”

  孔蘭君這次居然并沒有動怒,淡淡道:“我至少還比她好。”

  柳長街道:“哦?”

  孔蘭君道:“她甚至會把她自己都看成自己的仇敵。”

  柳長街道:“但是她卻讓你到她的秋水山莊去。”

  孔蘭君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種憎恨惡毒之色,淡淡道:“她讓我去,只不過因為她喜歡折磨我,喜歡看我被她折磨的樣子。”

  沒有人能形容她臉上這種表情,那甚至已不是憎恨、怨毒這類名詞所能形容的。

  這兩個神秘、美麗、冷酷的女人之間,顯然也有種別人無法想像的關系。

  柳長街看著她,忽然笑了笑,說道:“好,你去吧。”

  孔蘭君道:“你…”

  柳長街道:“我既不想去看她,也不必去看她。”

  孔蘭君道:“可是你非去不可。”

  柳長街道:“為什么?”

  孔蘭君道:“因為我也不知道她那密窟在哪里,我只能帶你到秋水山莊去,讓你自己去找出來。”

  柳長街的心沉了下去。

  他忽又發現這件事,竟比他想像中還要復雜困難得多。

  孔蘭君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只要看見別人痛苦的表情,她眼睛就會亮起來,她也喜歡看別人受苦。

  柳長街終于嘆了口氣,道:“秋水夫人讓你去,只因為她喜歡看你受她折磨的樣子,你怎么知道她也肯讓我去?”

  孔蘭君道:“因為她很了解我,她知道我一向是個喜歡享受的人,尤其是喜歡男人服侍,所以我每次去,都有個奴才跟著的。”

  柳長街道:“我不是你的奴才。”

  孔蘭君道:“你是的。”

  她盯著他,那雙美麗的眼睛里,表情又變了,變得更奇怪。

  柳長街也在盯著她。

  兩個人就這么樣互相凝視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柳長街終于長長嘆了口氣。

  “我是的。”

  孔蘭君道:“你是我的奴才?”

  柳長街道:“是的。”

  孔蘭君道:“從今天起,你就得像狗一樣跟著我,我一叫,你就得來。”

  柳長街道:“是。”

  孔蘭君道:“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柳長街道:“是。”

  孔蘭君道:“不管你替我做什么,你都得千萬注意,決不能讓你那雙臟手碰著我。你右手碰到了我,我就砍斷你的右手;你一根手指碰到了我,我就削斷你一根手指。”

  柳長街道:“是。”

  他臉上居然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既沒有憤怒,也沒有痛苦。

  孔蘭君還在盯著他,又過了很久,居然也輕輕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的確不是人。”

  筆霞山。

  山美。山的名字也美。

  過了氣象莊嚴的鳳林寺,再過曲院風荷的跨虹橋,筆霞山色,就已在人眼底。

  暮風中隱隱有歌聲傳來:

  “避暑人歸自冷泉,

  無邊云錦晚涼天,

  愛渠陣陣香風入,

  行過高橋方買船。”

  歌聲幽美,風荷更美,卻比不上這滿天夕陽下的錦繡山色。

  后山的山腰,懶云天外,峰回路轉,山勢較險,本來是游人較少的地方,此刻卻新建起一座金碧輝煌的酒樓。

  樓不高,卻較精致,油漆剛剛干透,兩個木工正將一塊金字招牌釘在大門上。對面兩峰夾峙如劍,正是山勢最險的劍關。

  孔蘭君羅衣窄袖,佇立在山峰后的一株古柏下,遙指著這座酒樓,道:“你看這酒樓怎么樣?”

  柳長街道:“房子蓋得不錯,地方卻蓋錯了。”

  孔蘭君道:“哦?”

  柳長街道:“酒樓蓋在這種地方,怎么會有生意上門?我只擔心它不足三個月,就得關門大吉。”

  孔蘭君道:“這倒用不著你擔心,我保證不到明天天亮,這座酒樓就已不見了。”

  柳長街道:“它會飛?”

  孔蘭君道:“不會。”

  柳長街道:“既然不會飛,怎能會忽然不見?”

  孔蘭君道:“既然有人會蓋房子,就有人會拆。”

  柳長街道:“難道這座酒樓不到明天天亮,就會被人拆完?”

  孔蘭君道:“嗯。”

  柳長街也不禁覺得奇怪:“剛蓋好的房子,為什么要拆?”

  孔蘭君道:“因為這房子蓋起來就是為了給人拆的。”

  柳長街更奇怪。

  有人為了置產而蓋房子,有人為了住家蓋房子,有人為了做生意蓋房子,也有人為了要金屋藏嬌而蓋房子,這都不稀奇。

  可是就為了準備給人拆而蓋房子,這種事他實在連聽都沒聽過。

  孔蘭君道:“你想不通?”

  柳長街承認:“實在想不通。”

  孔蘭君冷笑道:“原來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她顯然并不想立刻把這悶葫蘆打破,所以柳長街不想再問。

  他只知道孔蘭君帶他到這里來,決不是只為了要他生悶氣的。

  她一定有目的。

  所以用不著他問,她也遲早總會說出來的。

  柳長街對自己的判斷也一向都很有信心。

  夕陽西落,夜色已漸漸籠罩了群山。

  酒樓里已燃起了輝煌的燈火,崎嶇的山路上,忽然出現了一行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男的看來都是酒樓里的跑堂、廚房里大師傅的打扮,女的卻都是打扮得妖艷,長得也不太難看的大姑娘。

  孔蘭君忽然道:“你知道不知道這些人是來干什么的?”

  柳長街道:“來拆房子的?”

  孔蘭君道:“就憑這些人,拆三天三夜,也拆不光這房子。”

  柳長街也承認,拆房子雖然比蓋房子容易,卻也得有點本事。

  孔蘭君忽又問道:“你看不看得出這些女人是干什么的?”

  柳長街當然看得出:“她們干的那一行雖然不太高尚,歷史卻很悠久。”

  那的確是種很古老的職業,用的也正是女人最原始的本錢。

  孔蘭君冷冷道:“我知道你喜歡看這種女人,所以你現在最好多看幾眼。”

  柳長街道:“莫非到了明天早上,這些人也全都不見?”

  孔蘭君淡淡道:“屋子蓋好就是為了要拆的;人活著,就是為了準備要死的。”

  柳長街道:“你帶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要我看房子被拆,看這些人死?”

  孔蘭君道:“我帶你來,是為了要你看拆房子的人。”

  柳長街道:“是些什么人?”

  孔蘭君道:“是七個要死在你手里的人。”

  柳長街終于明白:“他們今天晚上都會來?”

  孔蘭君道:“嗯。”

  柳長街道:“這房子本是秋水夫人蓋的,蓋好了叫他們來拆?”

  孔蘭君道:“嗯。”

  柳長街雖然已明白,卻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孔蘭君道:“因為秋橫波也很了解男人,尤其了解這些男人。把這種男人關在洞里,關得太久了,他們就算不發瘋也會憋不住的,所以每隔一段日子,她就會放他們出來,讓他們痛痛快快地發泄一次。”

  柳長街忍不住在嘆息。

  他們來了后,會變成什么樣子,他不用看也可以想像得到。

  他實在替這些女人覺得可憐。他自己寧可面對七條已餓瘋了的野獸,也不愿和那七個人打交道。

  孔蘭君用眼角瞟著他,冷冷道:“你也用不著同情她們,因為你只要一不小心,死得很可能比她們還慘。”

  柳長街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問道:“他們要是到這里來了,那地方是誰在看守?”

  孔蘭君道:“秋橫波自己。”

  柳長街道:“秋橫波一個人,比他們七個人加起來還可怕?”

  孔蘭君道:“我也不知道她的武功究竟怎么樣,只不過我決不想去試試看。”

  柳長街道:“所以我只有在這里看看,決不能打草驚蛇,輕舉妄動,因為我現在就算殺了他們,也沒有用。”

  孔蘭君點點頭道:“所以我現在只要你仔細看著他們出手。一個人在盡情發泄時,就算是在拆房子,也會將自己全身功夫都使出來的。”

  柳長街道:“然后呢?”

  孔蘭君道:“然后我們都回去,等著。”

  柳長街道:“等什么?”

  孔蘭君道:“等明天下午,到秋水山莊去。”

  柳長街道:“到了秋水山莊后,我再想法子去找那秘窟?”

  孔蘭君道:“而且一定要在一天半之內找到。”

  柳長街道:“這些人發泄完了,要回去時,我不能在后面盯他們的梢?”

  孔蘭君道:“不能。”

  柳長街不說話了。

  說了也沒有用的話,他從來不說。

  對山燈火輝煌,這里卻很暗。黑暗的穹蒼中,剛剛有幾點星光升起。

  淡淡的星光,淡淡地照在孔蘭君臉上。

  她實在是個很美的女人。

  夜色也很美。

  柳長街找了塊石塊坐下來,看著她,仿佛已覺得有些癡了。

  孔蘭君忽然道:“是我叫你坐下去的?”

  柳長街道:“你沒有。”

  孔蘭君道:“我沒有叫你坐下,你就得站著。”

  柳長街就又站了起來。

  孔蘭君道:“我叫你帶來的提盒呢?”

  柳長街道:“在。”

  孔蘭君道:“拿過來。”

  四四方方的提盒,是用福州漆木做成的,非常精致考究。

  孔蘭君道:“替我打開蓋子。”

  掀起蓋子,食盒里用白綾墊著底,擺著四樣下酒菜,一盤竹節小饅頭,一壺酒。

  酒是杭州最出名的“善釀”,四道菜是醋魚、糟雞、無錫的醬鴨和肉骨頭。

  孔蘭君道:“替我倒酒。”

  柳長街雙手捧起酒壺,倒了杯酒,忽然發現自己也餓了。

  可惜酒杯只有一只,筷子也只有一雙,他只有在旁邊看著。

  孔蘭君喝了兩杯酒,每樣菜嘗了一口,就皺了皺眉,放下筷子,忽然道:“倒掉。”

  柳長街道:“倒掉?把什么東西倒掉?”

  孔蘭君道:“這些東西全都倒掉。”

  柳長街道:“為什么要倒掉?”

  孔蘭君道:“因為我已吃過了。”

  柳長街道:“可是我還餓著。”

  孔蘭君道:“像你這樣的人,餓個三五天,也餓不死的。”

  柳長街道:“既然有東西可吃,為什么要挨餓?”

  孔蘭君冷冷道:“因為我吃過的東西,誰也不能碰。”

  柳長街看著她,看了半天,道:“你的身體也不能碰?”

  孔蘭君道:“不能。”

  柳長街道:“從來也沒有人碰過你?”

  孔蘭君沉下臉,道:“那是我的事,你根本管不著。”

  柳長街道:“但我的事你卻要管?”

  孔蘭君道:“不錯。”

  柳長街道:“你叫我站著,我就得站著,叫我看,我就得看?”

  孔蘭君道:“不錯。”

  柳長街道:“你不許我去盯梢,我就不能去,不許我碰你,我就不能碰?”

  孔蘭君道:“不錯。”

  柳長街看著她,又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孔蘭君冷冷道:“我不許你笑的時候,你也不準笑。”

  柳長街道:“因為我是你的奴才?”

  孔蘭君道:“你現在總算明白了。”

  柳長街道:“只可惜你卻有件事不明白。”

  孔蘭君道:“什么事?”

  柳長街道:“我也是個人,我這人做事一向都喜歡用自己的法子,譬如說…”

  孔蘭君道:“譬如說什么?”

  柳長街道:“我若想喝酒的時候,我就喝。”

  他居然真的把那壺酒拿起來,對著嘴喝下去。

  孔蘭君臉已氣白了,不停地冷笑,道:“看來你只怕已想死。”

  柳長街笑了笑,道:“我一點也不想死,只不過想碰碰你。”

  孔蘭君怒道:“你敢!”

  柳長街道:“我不敢?”

  他的手突然伸出,去摸孔蘭君。

  孔蘭君的反應當然不慢,“孔雀仙子”本就是武林中最負盛名的幾位女子高手之一。

  她驕傲并不是沒有理由的。

  柳長街的手剛伸出,她的手也已斜斜挑起,十指尖尖,就宛如十口利劍,閃電似的劃向柳長街的脈門。

  她的出手當然很快,而且招式靈活,其中顯然還藏著無窮變化。

  只可惜她所有的變化連一招都沒有使出來。

  柳長街的手腕,就好像是突然間一下子折斷了,一雙手竟從最不可想像的方向一彎一扭,忽然間已扣住了孔蘭君的脈門。

  孔蘭君從來也想不到一個人的手能這么樣變化出招,大驚之下,還來不及去想應該怎么樣應變,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已被提起,在空中一翻一轉,竟已被柳長街按在石頭上。

  柳長街悠然道:“你猜不猜得出我現在想干什么?”

  孔蘭君猜不出。

  她簡直連做夢都想不到。

  柳長街道:“現在我只想脫下你的褲子來,打你的屁股。”

  孔蘭君嚇得連嗓子都啞了:“你…你敢?”

  她還以為柳長街決不敢的,她做夢也想不到真的有男人敢這樣對付她。

  可惜她忘了她自己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人根本不是人。”

  只聽“拍,拍,拍”三聲響,柳長街竟真的在她屁股上打了三下。

  他打得并不重,可是孔蘭君卻已被打得連動都不能動了。

  柳長街笑道:“其實我現在還可以再做一兩樣別的事,只可惜我已沒興趣了。”

  他仰天大笑了兩聲,居然就這么樣揚長而去,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孔蘭君雖然用力咬著牙,眼淚還是忍不住一連串流下,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柳長街,你這畜生,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你…你簡直不是人。”

  柳長街頭也不回,淡淡道:“我本來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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