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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每日早朝結束后,直到中午進膳前的這段空檔,是皇帝私人的燕居時間,通常不安排接見朝臣議事或辦公。就在宣政殿后面的寢室稍作休息,也許小睡片刻,也許看一些書籍,總之不讓任何人打擾,連貼身侍仆也令退到距寢室十步之外,若無拉鈴傳喚,不得進入。

  今日,紫光帝天澈下朝后,并沒有小睡,亦無閱讀。而原本理應只有他一個人獨處的空間,竟還有另兩名影子般的存在,其中一人正在向他匯報近來探得的消息,從宮內到宮外、從國內民生到鄰國國情等無所不包。簡報完所有重點消息后,最后報告的是所有與明夏宮相關的事,因為此乃為皇帝近來所特別關注,所以報告得較為詳盡。

  歷代帝王都會建立一支屬于自己的密衛,稱之為神影衛,只聽令于皇帝一人。為了安全起見,大部分的人員編制都屬于機密,獨皇帝一人知曉,群臣都知道這個機構的存在,也知道不得公開談論神影衛,更別說加以打探了。

  不過所有人不知道的是:紫光帝于琉離王期間,便已秘密建立了一支暗探,專事打探天下間所有精切的消息,這是他一手建立栽培的,而且暗探的成員,皆是紫光帝最信任的心腹。

  暗探通常以其它身分隱于宮內宮外——可能是皇宮里最微不足道的浣衣宮女,也可能是朝堂上的官員,更可能是四處奔波的行商,或打打殺殺的江湖人士。

  所以紫光帝除了有武藝高強的神影衛之外,更有精于打探消息的「探衛」,這兩支只忠心于皇帝本人的存在,自然是紫光帝最信任的人。

  隨手拿了段燃香,將香爐蓋子掀起,輕輕撥弄著里頭尚漫燃著的龍涎香。紫光帝聽完初步匯報后,好一會才道:

  「看來這半個月來,明夏宮接見了不少人,甚至連存心挑釁的張妃都見了,還被鬧了一場,被人犯上仍能隱忍不發是吧…對于接納柳麗池進明夏宮一事,流鴻,你怎么看?」

  「屬下認為明夏宮娘娘接見柳麗池,應是想與詠春宮暫時交好。畢竟張妃那邊絕不會善罷甘休,既然與張妃對立是難免的事了,自然不好再得罪詠春宮這邊。明夏宮娘娘雖然圣眷正隆,但行事仍是小心謹慎,不敢有絲毫張揚舉止。」

  「不敢嗎?」輕哼,形狀優美的唇角微勾。將香爐蓋好,右手食指微曲,在桌幾上輕敲。思考了好一會,道:「朕對她了解尚不深。她做事小心謹慎倒是不假,似乎總希望誰也不要得罪,這是無謀呢?還是無膽?」

  「皇上,歷來每一個尚未受寵或甫受皇恩的宮妃,初時總是如此行事,屬下并不感到意外。」

  「你是這么看的?把她視作尋常?依照歷代宮妃的慣有表現來看她,想當然爾的認為她只是缺少張揚的底氣?」

  似乎很習慣被皇帝丟出問題,身為探衛首席的流鴻微微躬了下身,不慌不忙的回道:

  「屬下這半個月來,特地派了流伶前去觀察明夏宮,而屬下更是親自前往明府,從所有與明夏宮娘娘往來過的人中,去搜尋娘娘從小到大的各種訊息。所得到的結論,即是如此。如皇上需要更多的了解,可以詢問流伶。」

  流鴻在提到流伶時,本來專注于帝王的目光,稍微瞬了下,雖沒轉身看向始終靜立在自己身后的那名黑衣女子,但心神顯然有一剎那間為之恍神。這當然多少是出于刻意,不然他今日就不會還多帶一人前來覲見皇上了。

  他身后這名女子,是個容貌頂極的絕色。而且是個能力卓絕的絕色,已經成為流鴻不可或缺的左右手,隱然有著未來接班人之態勢。所以流鴻才會對她另眼相看,甚至把她帶到皇帝面前。

  紫光帝淡淡掃了眼流鴻,不必多說什么,光這一眼,就足以讓流鴻這輩子的冷汗在此刻流完。

  沒有理會流鴻的暗示,事實上,從兩人聯袂出現到現在,紫光帝一眼也沒看向那名絕世美女。

  「你認為明夏宮差的只是真實被寵幸的安全感,所以才會行事得如此膽卻、瞻前顧后,既怕詠春宮又怕張妃…也許你心底還猜著:這明夏宮恐怕連位階最小的楊妃都忌憚著呢。」

  紫光帝半是挪揄的話語,讓流鴻一時尷尬無措不已——因為真的被說中了!

  這半個月來的密切觀察,流鴻的確對明夏宮有些失望。認為出身顯赫的明夏宮娘娘,似乎太不成材了。行為舉止上,雖不求氣勢凌人,總也該有些泱泱傲然的大家風范吧?看看人家那個張妃,是何等低下的出身,如今身為皇帝側妃,那股子貴婦人的派頭,人前人后都擺個十足,所謂的妻以夫貴,正是如此。

  雖被說破心思,但流鴻還是只能彎身道:

  「屬下不敢!」

  「你自是不敢說,可心底卻是想著的。」心情還不錯的紫光帝輕笑了聲,幾乎是喃喃自語的道:「只是缺少寵幸嗎?那朕怎能教她失望呢?」

  「皇上——」流鴻驚訝地叫。

  紫光帝揮了揮手,轉身往書案走去。對背后的兩人道:

  「退下吧。后宮的事暫時到此為止。上次你說西云國發生宮廷內亂,你盡快把相關消息呈上來。還有,去查查北邊野人族屢屢侵犯我邊境是什么情況。」

  「是。」流鴻只好應聲退下,將身后杵立老半天的絕世美人一同帶走。

  兩人身形閃入角落不起眼的耳房內,下一會,整個寢殿只剩下皇帝一人,再無旁人聲息。

  圓月高掛中天,團帳輕掩纏綿。

  明恩華在小睡片刻后醒來,渙散疲倦的雙眸對著床頂眨了眨,一時不知道身在何處,也沒意識到渾身上下的酸軟無力從何而來。

  一盞紗燈柔和的從床帳外右上方的墻柱上斜拽投進來,待稍微精神些后,她努力抬起突然變得千斤重也似的右手,放到眼前看著。腦袋還鈍鈍的沒辦法蓄積思維運轉,所以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有看手的舉動。

  視線從手掌看到手臂,覺得有些怪怪的,卻不知道這怪異的感覺從何而來,直到發現會覺得奇怪,是因為它光溜溜的之后,也已是好一會之后的事了。

  然后,一只修長好看的男性手掌進入她的視線,蓋在她高舉的右手上,輕輕抓住,緩緩揉捏把玩,像是愛不釋手。

  很輕很輕的力道,卻震得明恩華全身抖動,霍地轉頭,雙目圓瞪,表情有一瞬間驚駭,無從掩飾地看向身側那一張放大的俊臉。

  他的眸光在黑暗中蟄伏,等著將她抓攫,當四只眼睛一對上,她猝不及防,只能落網。

  她的皇帝夫君睡于床榻外側,而她睡于內側。所以斜照進來的光線,足以讓帝王清晰看到她臉上表情的變化,而她卻無法從暗影里得知皇帝此刻是以什么表情看著她。

  「皇上…」她吶吶出聲,卻不知道該怎么辦。

  「妳睡得不甚安穩,朕就想,妳應該不會順眠到天明。」

  「是臣妾失儀了。請皇上恕罪…」

  為什么她竟會睡著呢?!太糟糕了。在皇帝面前失去防備的事實,讓她滿心懊惱,臉上又白又紅的變化不休。

  休說侍寢于帝王時,妃妾理應隨時保持清醒,就算再怎么疲累,也得做到比皇帝晚睡、比皇帝早起,隨時警覺,以服侍皇帝的需求。這是后宮嬪妃侍寢的規矩,而,對她自己來說,有旁人臥于身側時,她不應該睡著、也不可能能夠睡著。

  但…她就是睡著了。在帝王仍清醒時,睡著了。

  紫光帝微微一笑,舒臂將她半身攬入雄健溫暖的懷中,很溫存的以下巴輕摩娑她的頭頂心,一只手還順理著她披于身后的發。她身子無法控制的一僵,但很快的令自己放松,雖然心跳急如奔雷,但她已經努力以深呼吸在平緩了。

  「愛妃,妳嫁給朕,也兩年了吧?」

  「是兩年了,皇上。」她乖順貼伏于皇帝頸窩,聲音細小如蚊,呼出的氣息無可避免的拂在皇上光裸的胸膛上。

  太過親密的姿勢讓她萬般不自在,但至少這樣的貼合,可以不必直視帝王的眼。她所有的表情都可以安全的隱在帝王的懷抱里,并讓自己發熱的腦袋得以有一絲絲喘氣的空隙能夠思考。

  「登基這兩年來太忙,對后宮多有冷落,實非朕所愿。也虧得眾位愛妃相處甚是和睦,讓朕無后顧之憂,說起來,也是妳們三宮治理得好。」

  「皇上謬贊了。臣妾向來懶散無能,對宮務一竅不通,后宮治理得井井有條是真,但并無臣妾之功也是事實。」她小心的應道。

  「怎會對朕如此客氣。妳是朕的正妻,平日身為天下婦女的表率,自然需要端方持正。可在這樣溫存時刻,若還客氣如臣屬,不免讓人心底難受了,妳小小年紀,怎會這般壓抑呢…」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憐惜,在夜深人靜彼此依偎時,最易撥動人心緒,使之多愁善感起來。

  皇帝的這番話,讓明恩華聽得心口一陣冷又一陣熱。冷的是畏懼于帝王突然的親近,不知所謂何由;熱的是這些趨近于甜言蜜語的話語,輕易將在男女情事上猶如一張白紙的她,整顆心給撩動得七葷八素。

  覺得很難受,又抑制不了的貪戀…

  對這樣的男人動心,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他無須太努力,甚至也不必真心,所有芳心都會輕易手到擒來…

  世間的女子對情事的體驗,通常來自所嫁予的夫婿。也許有人在出嫁前看過無數在閨閣間甚為風行的言情話本,對情事產生種種幻想臆測,但那并不是事實。無論如何,對女人而言——尤其是她們這樣出身的女人而言,一生對愛情最真實的體會,只會來自于丈夫。是好是壞,都得認了。

  當男人花心思去對自己的女人調情時,女人除了淪陷,還能怎樣?她在心底暗自嘆息。而她的夫婿、王朝的帝王,還在她耳邊廝磨,說著體己話呢——

  「妳也知道,我日曜王朝從不輕易立后,細數立朝一百三十五年、至今經歷過五任帝王以來,也只立過二任皇后,大多時候,都是讓四宮分權而治,以維持公正平衡。朕賦予三宮權力治理后宮,不只是權利,也是義務。雖然妳并不愛沾染這些瑣事,但這是妳的工作,妳是明白的吧?」

  「臣妾明白…」她閉上眼,已經稍稍能忽略掉自己正陷在帝王懷里的事實,努力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應對,一字一句都仔細斟酌著:「只是皇上,不說臣妾年紀尚幼,光是年資上,也遠遠構不上眾位姐姐…」

  紫光帝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打斷她緩慢的陳述:

  「愛妃啊,朕可是對妳抱持著很大的期望哪。」輕柔捧起她面孔些許,溫暖的唇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印下一記又一記的灼熱。「文書府已將妳編寫的童蒙教案繕寫完成,今日送到朕的案上,朕看了一遍,寫得很好。妳如此才學,怎可私藏?明知朕求才若渴的…」吻,落在她唇上,奪去她所有呼吸。

  對情事認知貧乏的明恩華,哪是皇帝的對手!尤其今日的皇帝又表現得如此熱情,這種有別于平日冷靜且充滿距離的面貌,她如何招架得住?

  被皇帝親昵溫柔的動作挑惹得腦袋再度暈糊…仿佛這人不是皇帝,只是個丈夫、只是個男人,太奇怪了。

  這樣的皇帝,讓她好害怕。不必理智提醒,她全身就抖得像是正站在嚴冬的雪地里。危險、危險、危險!

  「啊!」然后,因為耳垂被輕輕咬噬,讓她整個人巨震,驚叫出聲。要不是被皇帝牢牢抱著,她一定會跳個半天高。

  「別怕,朕在這兒呢。」害她驚跳的人如此說著。提供寬闊的胸懷容她棲臥,讓她安心。

  明恩華努力壓抑住想要撫向小嘴與耳朵的沖動。被吻的嘴巴失去吐息與說話的功能,而被咬的那只左耳,仿佛燃起一把火,她懷疑自己的耳朵已經燒成灰了…

  「剛才說到哪兒了?」皇帝半坐起身,健臂輕松在她腰側一握,她整個人側坐在皇帝腿上,又被他牢牢抱住。「啊,是了,就是朕期許妳能好好為朕分憂。妳有這個能力,為何要避居在明夏宮?詠春宮雖然很努力在做事,然而近來行事是有些過了,這就是專擅的壞處。聰明如妳,又怎么會看不出來,嗯?」

  他的舉止無比自然,像是兩人間常常這樣做,且已經做了千萬次一般。可事實卻并非無此!帝王或許對許多女人這樣溫存過,但這對她來說,卻是第一次!她很清楚的知道這點,所以即使被皇帝的柔情敗得潰不成軍,也抹去不了心底深處那股恐懼感。

  太刻意了。不該是這樣的…

  「怎么不說話呢?恩華?」突然輕喚出她的閨名,讓她身子又一震。讓男人輕笑出聲。「在房內這般拘謹,該如何是好?」

  「皇、皇上…請、請您別…」她甚至連裝都再也裝不出平靜語氣,說出口的一字字,都在喘息間破碎得難以辨認。不由自主的失態,讓她恨不得在當下就死去。

  夠了!夠了!拜托,不要更多了…

  而皇帝似乎覺得這個漫長的夜還有很多事可以做,因為他折騰人的花樣還在不斷更新中…他的手在她身體上游走,他的唇在她臉上烙印,種種種種無法想象、難以啟齒的動作,一點也不臉紅的施展出來,滔天烈火似地,將她的神智燒盡,不留絲毫余地。

  這是一個…如果他愿意,就可以教女人在情欲中甘心死去的調情圣手…

  不知是來自初識的情欲,還是無可遏抑的心痛,當越過最極致的那一刻,淚水悄悄從緊閉雙跟里淌出…

  月影悄然西移,一夜春宵未歇,糾糾纏纏至黎明。

  咚咚咚咚咚——

  位于宣政殿廣場上的更鼓樓,傳來五通鼓聲,是五更天了。

  卯時,通常是皇帝應該醒來的時刻,也該是整個上皇宮都忙碌起來的時刻。

  然,本該卯時起身的人,今日居然破天荒晏起,直至辰時方才從明夏宮離開,勿勿趕往宣政殿而去,將那些負責服侍皇帝穿衣的更衣御侍給趕得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他們生平第一次在皇帝行進時為他洗臉梳發更衣著裝,一切都要快快快!既要快,又不能出錯,當然更不能為了求快而動作粗魯,讓皇帝感到不適。而且皇帝在穿衣的同時,左右手都各拿著幾分奏章看著,因為那些奏章都是今日朝議上要討論的事項,還是得再多看一下,以防有所疏漏,而這,當然讓更衣御侍們的工作進行得更加困難。

  皇帝大人無視眾人的忙碌,最外層的龍袍才套上,人便徑自往前殿移動,踏上宣政殿前的最后一刻,帝冠才剛戴好呢。

  「皇上駕到——」御前領侍洪亮渾厚的聲音廣布于大殿每一個角落。

  「吾皇萬歲萬萬歲——」群臣一致躬身朝拜。

  當這些聲響在前殿響起的同時,后殿的一大票人都虛脫的倒在地上喘大氣,無一例外。

  向來勤政的紫光帝,即位以來第一次早朝遲到,自然引起了廣大的關注,并且造成了幾家歡樂幾家愁的后果。

  天曉得這兩年來庸碌無為、表現平凡的明夏宮,怎么會突然得到圣眷?

  她究竟做了什么?硬要說的話,也不過編寫了一冊無關緊要的童蒙書,似乎還不足以讓皇帝另眼相待不是嗎?

  難道這兩年來,明夏宮「老實本分」的性情都是裝出來的?其實另有高超手段,讓皇帝為之沉迷?沉迷到甚至忘了要保持朝廷勢力的平衡?這明家已經如此勢大,若是再出現一個寵妃,那明家還不飛天了?!

  皇帝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呢?

  而,那個能令皇帝生平第一次晏起的明夏宮,又是怎么做到的?

  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問題。

  匡!碰!砰鏘!

  不夠!丟得還不夠!再抓來一只玉杯,就要砸下去——

  「娘娘!娘娘!請您息怒,這是皇上親自賜下的紫玉杯啊!這可丟不得!」云揚苑女官趕忙上前阻止。

  張妃高揚的手一頓,沒有太多掙扎的讓女官將紫玉杯給取走。呆呆在原地站立了好一會兒,才虛軟了身子,歪在涼榻上先是垂淚,接著痛哭,滿心的氣怒委屈無從發泄,只能不斷的捶手頓足。

  「娘娘,您別這樣,請千萬保重身子啊!」女官走上前安撫,使眼色讓躲在角落發抖的兩名小丫頭過來,又是倒茶又是遞巾帕的團團轉。

  「保重什么?有什么用!我死了算了!反正也沒人在意!嗚——」

  就在張妃哭哭啼啼的嚷叫中,一名華服老婦沒讓人通報,步履矯健大步走了進來。人還沒到門口就一頓訓斥:

  「唷,這是在干什么?閨女兒,妳哭成這樣像什么話?不成體統!別忘了妳可是堂堂日曜皇朝的帝妃啊!妳還當自己只是個三歲的蓬門丫頭,可以任意撒潑啊。」

  「阿娘!阿娘啊…您可來了。嗚…您再不進宮來看女兒,女兒只怕要死啦。女兒心底苦啊,苦死了,阿娘,嗚…」

  見到娘親到來,張妃撲進母親懷中,什么也不顧,光是訴苦告狀都來不及了。「阿娘,您可得幫女兒作主。那明夏宮真是欺人太甚,不知道使了什么媚計,讓皇上同意將予旸交由她養育!這算什么啊?那是我兒子啊,我三十歲好不容易才生下這么個寶貝兒子。每個月只能見兒子一次,想要多看幾次,都得上頭宮妃同意,可現在…現在這算什么?生母見不著兒子,養母卻天天可見。太不公平了,阿娘。那明夏宮太過霸道,就算娘家勢力大,就能這樣作威作福嗎?這種違反宮例的事,也只有她才干得出來了!」

  「妳冷靜點。」

  「我不要冷靜,我兒子都快沒了,怎么冷靜!娘啊,您救救我吧,救救您那可憐的外孫吧!予旸若真的落到明夏宮手上,他會死的,一定會死的!嗚——」

  老婦人見女兒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情緒,只好對女官道:

  「讓她們都下去干活兒去,別杵在這兒偷懶。妳一個人守在苑門外就行了,沒傳喚不要進來。」

  「是。」女官很快指揮清場,小丫環們將滿屋子的凌亂整理完后,都退下了。

  被御封為順貞夫人的張老太太由著女兒哭泣發泄,好一會兒后,才道:

  「好了好了,妳急巴巴的央求我進宮來見妳,就是為了讓為娘的看妳哭嗎?妳再哭下去,宮門都要下千兩啦(落鎖)。妳當為娘什么身分,難不成還能在皇宮里過夜?」

  張妃自哀自憐地哽咽道:

  「是,咱是什么身分?也不過是個區區側妃,上頭三個宮妃想怎么欺壓就怎么欺壓,就算存心把咱往死里整,冤死了也只能認!」

  「說這什么話?沒志氣的東西!皇上對妳可是沒話說的,都封了側妃了,還怕沒有再往上晉的機會嗎?哭什么哭?在娘面前哭個什么?要哭就到皇上面前哭,妳倆青梅竹馬,不是向來說得上話嗎?下次皇上召妳侍寢時,妳好好想一下,要怎么讓皇上改變主意,也要記得跟皇上提一下,看看妳有沒有晉位的可能。那藏冬宮不是還空著嗎?除了妳,誰有資格進住不是?」

  「娘,您想得太簡單了!這宮里規矩多,自從皇上登基后,對后宮多有冷落,一個月才許見一次,不像以前當個閑王或當東宮太子那樣說見就見。眼下女兒是既煩又急又怕啊!兒子就要落到明夏宮手上,您也知道當年那明恩雅與我水火不容,舊怨難以計數,也不知道明夏宮會怎么對付我兒!而且聽說那些即將在八月娶進來的新妃,不但家世驚人,連容貌都是人間絕色。娘啊,女兒離四十不遠了,歷來后宮常例是年過四十的妃子就不再被皇上召幸了,還想什么晉位呢!女兒這一生已經沒有指望了?!誰叫咱家沒勢力呢!」

  「什么沒勢力!妳忘啦,半年前妳求皇上給妳哥哥安排個職務,如今志富他啊,可是堂堂的主客員外郎呢!這官兒可不小,算起來也是個五品,多風光啊。別人是官,咱家一門也都是個上得了場面的官!」張老夫人認為自己身家也很傲人,出門在外,誰不巴結討好來著。

  張妃當然知道自己家里的父親兄弟們都被封了些不太重要的官職——因為這些都是她努力向皇帝央求來的。

  「娘,如果您想要咱張家世代永昌的話,就得好好保住予旸,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把予旸交給明夏宮!」

  「所以娘才要妳去跟皇上哭啊!也別等下次召幸了,妳直接遞牌子去上皇宮那邊求見皇上——」

  「女兒是想這樣做,但想向上皇宮遞牌子,得先經過三正妃的把關簽核,我怕會被阻擋。」將心比心,她自己就對所有側妃刁難有加,甚至連她們臉上的妝、頭上的裝飾、穿的衣料都管束著——反正誰也別想有「妖媚惑主」的機會。

  「那三個女人竟敢如此跋扈?!」張老夫人怒問。

  「是啊,娘。所以女兒才委請您進宮。妳是皇上敬重的乳母,去求見皇上,自然不會有人怠慢阻攔。您先去皇上那兒說說,讓皇上親自召見我,那我就不必去看那三宮的臉色了。」

  張老夫人想一想,覺得很有道理。皇上一向對她禮遇,雖然這幾年來,只有在過年時才能拜見皇上一次、說幾句客氣話,但賞賜下來的禮品也不少。

  如果那明夏宮正受寵的消息是真的的話,想必其他宮妃主動向皇帝提個什么事兒,都會被不當一回事的擱置不理會吧?

  所以,眼下也只有出動她這個長輩了。

  「這樣吧,等會娘就去內務府遞牌子。我想皇上應該會很快在這兩天內召見我。我會跟他提予旸的事,還有也讓皇上召見妳,妳到時可要好好把握機會,知道嗎?就算改變不了予旸的事,妳好歹也要想個后路,至少趁新妃地位未定時,看看能不能讓皇上將藏冬宮封給妳。這樣妳才有機會明正言順的把兒子養在身邊。知道嗎?」

  「女兒知道了。」張妃點點頭,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母親身上。

  紫光帝天澈目前有七個妃妾,通常每四日臨幸一位,一個月的時間也就打發了。每個妻子都照顧到,盡了身為丈夫的責任。閨怨自是閨怨的,但因為一視同仁,所以也沒什么好抱怨的。直到情況有所改變,有人開始得到特別的對待…

  在十五那日過后,宮里宮外都有些不尋常的浮動,不止明恩華的娘家人遞牌子過來拜見得更勤了,許多委托也都透過這些夫人的拜見傳達到她手上,非常的擾人,卻又不得不見,連她那全心禮佛早已不問世事的娘親,也被宗族里的人給送進宮里見她。

  已經當官的人倒沒說些什么,倒是那些既沒本事通過科舉,又沒實才讓人舉薦的人,拼命捎來消息,渴望從她這邊得個一官半職。他們都一致認為明家現在只有五個人在朝廷任職,委實太少了些,憑圣上對明家的恩寵,再多來十幾個人人仕,也算合理。不必非得擔個要職,就閑差即可,這樣走出去多么風光,好過在家里賦閑,鎮日只曉得逗鳥賽狗,無所事事。

  明氏家族富貴百年,如今枝葉繁茂,是養出了一些優秀的文才武才,但也養出了難以計數擅長享福卻無甚才能的草包公子哥兒,其中更不乏仗勢欺人之輩。

  別人都當她現在是紫光帝眼前最說得上話的寵妃,看那張妃三天兩頭的上門冷言冷語,以及詠春宮逢迎交好的表面下,那掩不住的妒意等等,就知道現在世人是怎么看她的。

  她就這樣被推到浪頭上了。只因那一夜之后,皇帝刻意在早朝上遲到,沒給她掙扎或思考的時間,煩亂的日子就接踵而來。

  她能怎么辦呢?

  「哎,娘娘,先別吃,這蓮心還沒挑出來呢!」明翠見主子隨手在桌上拈了顆新采下的蓮子送入口,趕忙驚叫著。

  好苦…

  她被苦得說不出話,但沒吐出來,還是堅持的嚼了兩三口,迅速將苦得可比膽汁的生蓮子給吞下。

  「快喝杯蜜茶吧!」明翠動作俐落的將茶奉上。

  明恩華很快接過,一口灌完。喝完后,才想到:

  「怎么會有蜜茶?」

  「娘娘,妳忘啦?等會兒予瞳公主會過來跟妳請安呢!這是給公主備的。」

  「啊,是了。予瞳要來呢!」雖然還滿嘴苦,但忍不住笑了。

  身為正宮妃的好處是隨時可以召見自己的親甥女。雖然得到內務府報備,每次都得想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行。

  自從皇帝下旨令明夏宮從下個月初一開始,將三皇子、四公主帶到明夏宮撫養后,宮里的人無比乖覺,這下再也不必讓人勤跑內務府了,昨天人家自動來說明啦:四公主可隨時來向明夏宮請安,天天來請安,以全孝道。

  得勢眾人捧,說的就是這情況吧?

  人人都會對她大開方便之門,讓她明白何謂在宮里橫著走。

  這種高高在上的張狂、似乎天下盡在我手掌握的權力滋味,莫怪能輕易使人墮落,抓了就不愿放。

  就在她怔仲體味著權力時,一聲清脆嬌軟的童音撲來——

  「姨娘——」

  「瞳瞳!」她驚喜叫著,蹲跪著身子,將撲進懷中的小人兒牢牢抱住,一時忘了想為什么沒有人通報,而予瞳卻已經跑到懷中來。

  明夏宮人人各司其職,從宮大門口一路到她現在所在的花廳,至少有三道把關的人。再怎么說,也該有人傳聲領路才是吧,怎么會就這樣讓予瞳一個人跑進來?

  明恩華心中雖隱隱覺得不對勁,但因為太歡喜了,所以也就把所有雜思都擱開不理,只專注摟著懷中小人兒,道:

  「瞳瞳寶貝,這幾日好不好啊?有沒有乖乖吃飯睡覺?來,姨娘看看有沒有長高了、有沒有變漂亮了。」

  「我有變漂亮!父皇說的。」小公主很認真的回答著,而且還一臉得意的樣子。說完就轉頭找證人。「父皇,您有說過的,對不對?」

  父、父皇?

  明恩華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只能呆呆望向門口那個笑吟吟的挺拔偉岸身影。

  四周的人何時跪成一片?她竟無所覺?!

  「是啊,予瞳愈來愈漂亮了,是朕最美麗的小公主。」心情很好的皇帝邊向她們走近,邊說著。

  「臣妾叩見皇上——」

  她忙要跪,被皇帝一手拉起,那只手很順理成章的環住了她的柳腰。在她怔怔直視帝王的臉時,聽到帝王以好聽的聲音在她耳邊道:

  「素顏朝天,別有一番風情。看來朕今日是來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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