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已深。
雙環在燈下閃動著銀光。
葛停香輕撫著環上的刻痕,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他已是個老人,手指卻仍然和少年時同樣靈敏有力,無論他想要什么,他總是拿得到的。
他想要這雙環已有多年,現在總算已到了他手里。他付出的代價雖然極大,可是這收獲卻已足夠補償一切。
因為這雙銀環本是屬于盛天霸的。
盛天霸一手創立的“雙環門”,威鎮西陲已近三十年。
現在雙環門這種根深蒂固、幾乎已沒有人能撼動的武林霸業,竟已被他在短短的三個月中,一手推翻了。
他所付出的代價無論多大,都是值得的。
“殺了一個人;就在銀環上刻一道刀痕!”
這是盛天霸多年來的習慣,也已變成了雙環門下所有弟子的慣例。
環上只有十三道刻痕。
盛天霸并不是那種好色如命、殺人如草的英雄,他并不喜歡殺人。
他要殺的,必定都是值得他殺的人。
這十三道刻痕雖然不深,其中卻埋葬了十三條顯赫一時的好漢。
他們活著時聲名顯赫,死的時候也曾經轟動一時,死后留下的,卻只不過是淺淺的一道刻痕而已。
現在殺他們的人,也已死在別人手里。
他留下的又有什么?
——甚至連一道刻痕都沒有留下。
葛停香嘴角雖帶著微笑,眼睛卻不禁露出了寂寞之色。
他知道自己也會跟盛天霸一樣,遲早也有死在別人手里的一天。
殺他的人會是誰呢?
桌上還擺著一卷黃紙,葛停香攤開來,用銀環壓住紙卷的兩端。
紙箋已陳舊,上面寫著七個人的名字:
盛重:盛天霸堂侄,孔武有力,雙環分量加重。
李千山:冷靜沉著,足智多謀。
胡大剛:剽悍勇猛。
王銳:少林北徒,還俗后入雙環門。
楊麟:隴西大盜,武功最雜。
盛如蘭:盛天霸之女,精暗器。
蕭少英:家道中落之世家子,因為酗酒鬧事,非禮師姐,已經于兩年前被逐出雙環門,下落不明。
這七個人,本是雙環門的七大弟子,除了盛天霸之外,他們幾乎就可以算是西北一帶,名頭最響,最有勢力的七個人。
現在葛停香卻在他們的名字上都打了個“X”。
那意思就是說,這些人不是已經慘死在刀下,就是已負傷逃亡,縱然能僥幸不死,也已是個廢人。
將來縱然有人能擊倒葛停香,也決不會是這七個人。
蕭少英的名字上雖然是空著的,雖然逃過了這一劫,可是葛停香從來也沒有將這個好色貪杯,放蕩成性的敗家子看在眼里。
何況他早已被盛天霸逐出門墻,根本已不能算是雙環門的弟子。
葛停香嘴角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盛極一時,不可一世的雙環門,現在終于已煙消云散了。
他們留下了什么?
只留下了這一雙銀環,作為葛停香勝利的紀念而已。
夜更深。
風吹碧紗窗,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葛停香用不著回頭,就知道來的是誰了。
這是他的書房,也是他的密室。
除了玉娘,決沒有別人會來,也沒有別人敢來。
玉娘姓郭,是他不久前才量珠聘來的江南名妓,現在已成了他最寵愛的一位如夫人。
對女人與馬,葛停香一向都極有鑒賞力,他選擇的女人,當然是絕色的麗人。
郭玉娘不但美,而且柔媚溫順,善體人意。
葛停香心里在想著的事,往往不必說出來,她就已先替他安排好了。
現在夜已很深,他正覺得有點餓。
郭玉娘已捧了他最喜歡的四樣下酒菜,一碟小花卷,和一壺碧螺春走進來。
葛停香故意皺著眉,道:“你為什么還不睡?”
郭玉娘甜甜地笑著,道:“因為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睡不著的,所以在替你準備點心。”
葛停香道:“你怎么知道?”
郭玉娘嫣然道:“每一次豪賭之后,你無論輸贏都睡不著,何況今天?”
今天葛停香不但贏來了永垂不朽的聲名,也已將西北一帶無法計算的財富都贏了過來。
這一場豪賭,賭得遠比他生平任何一次都大得多。
葛停香看著她,目中不禁流露出滿意之色,嘆息著攬住她的腰肢,道:“幸好今天我贏了,否則只怕連你的人都要被我輸出去。”
郭玉娘卻笑說道:“我倒一點也不擔心,我早就算準你會贏的。”
葛停香笑道:“哦?”
郭玉娘輕撫著他花白的頭發,柔聲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已看出你決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所以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已跟定了你。”
葛停香大笑。
一戰成功,百載揚名,美人在抱,溫香如玉,人生如此,夫復何求?現在他的確可以笑了,無論他的笑聲多大,也決不會有人覺得刺耳的。郭玉娘放下食盤,看著桌上的銀環,忽然問道:“這就是盛天霸的多情環?”
葛停香點點頭。
郭玉娘道:“盛天霸是個多情人?”
葛停香肯定地道:“不是,決不是。”
郭玉娘道:“那么,他的環為什么要叫作多情環?”
葛停香道:“因為這雙環無論套住了什么,立刻就緊緊地纏住,決不會再脫手,就好像是個多情的女人一樣。”
郭玉娘又笑了,笑得更甜:“就好像我一樣,現在我已纏住了你,你也休想再逃。”
葛停香大笑道:“我本就不想逃。”
郭玉娘道:“多情環…多情的環,無情的人。這個名字取得很好。”
葛停香接道:“只可惜名字取得再好,也是沒有用的。”
郭玉娘道:“現在他人已死了?”
葛停香道:“不但他人已死了,他創立的雙環門,也已煙消云散。”
他凝視著桌上的銀環,慢慢地接著道:“他從十六歲出道,闖蕩江湖四十年,身經數百戰,手創雙環門,也算得上是威風了一世,現在留下來的,卻只不過是這雙銀環而已。”
郭玉娘明媚的眼睛里卻露出了種沉思之色,過了很久,才輕輕地道:“也許他留下的還不止這一點。”
葛停香道:“還有什么?”
郭玉娘道:“仇恨!”
葛停香皺了皺眉,臉色似也變了。他當然知道仇恨是多么可怕的事。
郭玉娘道:“仇恨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只要還有一點點留下來,留在人的心里,就總有一天會長出來的。”
葛停香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忽然冷笑道:“就算還有仇恨留下來,也已沒有復仇的人。”
郭玉娘追問道:“一個都沒有?”
葛停香道:“沒有!”
郭玉娘又展平了那張已起皺的紙卷,道:“這些人呢?”
葛停香道:“盛重、李千山、胡大剛、盛如蘭,他們都已死在亂刀之下,王銳和楊麟也已經成了殘廢。”
郭玉娘道:“殘廢的人,也一樣可以報仇的。”
葛停香道:“所以我并沒有放過他們。”
郭玉娘道:“你已派了人去追?”
葛停香道:“我保證他們一定逃不了的。”
郭玉娘又將七個名字從頭看了一遍:“還有蕭少英呢?”
葛停香笑了笑,說道:“這個人根本就不能算是個人。”
郭玉娘接問道:“為什么?”
葛停香道:“蕭家本是隴西望族,家財億萬,富甲一方,但不到三年,就全都被他敗得精光了。”
郭玉娘在聽著,而且還在等著他再多說一點。
葛停香又道:“他本是盛天霸關山門的弟子,盛天霸對他的期望本來很高,但他卻將盛夫人的珠寶都偷出去賣了,拿去酗酒宿娼。”
郭玉娘輕輕嘆了口氣,道:“看來這人的本事倒真不小。”
葛停香大笑道:“這也算本事?”
郭玉娘正色道:“當然算本事。”
她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能在短短兩三年里,將億萬家財花光的人,世上又有幾個?”
這種人的確不多。
“敢將盛天霸夫人的珠寶偷出來,拿去酗酒宿娼的人又有幾個?”
這種人更少。
郭玉娘道:“所以他做的這些事,別人非但做不出,也沒有人敢做。”
葛停香只有承認。
郭玉娘道:“連這種事他都做得出,天下還有什么他做不出的事?”
葛停香沒有繼續喝酒。只要一有值得思考的事,他就決不喝酒,否則這雙銀環上只怕又多了道刻痕,他也許已埋葬在雙環山莊的亂石崗里。
他沉思著:“你認為我應該提防他?”
郭玉娘道:“我總認為世上有兩種人是決不能不提防的。”
“哪兩種人?”
郭玉娘道:“一種是運氣特別好的人,一種是膽子特別大的人。”
葛停香已記住了這句話。
只要是有道理的話,他就決不會忘記。
郭玉娘道:“他自被盛天霸逐出門墻后,就已下落不明?”
葛停香道:“這兩年來,的確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因為根本沒有人想到要去找他。”
郭玉娘道:“若是要找,能不能找得到?”
葛停香笑了笑,道:“若是我真的要找,世上決沒有我找不到的人。”
他忽然高聲呼喚:“葛新。”
門外立刻有人應聲:“在。”
葛停香再吩咐:“叫王桐來。”
王桐垂著手,站在葛停香面前,就好像隨時都準備下來吻葛停香的腳。
從來也沒有人懷疑過他對葛停香的服從與忠心,也從來沒有人真能了解他的可怕。
他是個非常沉默的人,很少開口,也很少笑,臉上總是帶著種空洞冷漠的表情,一雙手總是喜歡藏在衣袖里。
他伸出手來的時候,通常只有兩種目的:吃飯!殺人!
在他這一生中,殺人幾乎已變成和吃飯同樣重要的事。
現在雖然已是深夜,但只要葛停香一聲吩咐,不出片刻,他就出現在葛停香面前,而且永遠都是絕對清醒著的。
葛停香看著他,目中又不禁露出滿意之色,就好像他看著郭玉娘時一樣。
假如他必須在這兩人中選擇一個,他選的一定不是郭玉娘。
“你見過蕭少英?”
王桐點點頭。雙環門下的七大弟子,每一人他都見過。
遠在多年前,他已隨時都在準備要這七個人的命。
葛停香道:“你看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王桐道:“他不行。”
“不行”這兩個字經王桐嘴里說出來,并不能算是極壞的批評。
盛重天生神力,勇猛無敵,環上的刻痕,多達一百三十三條,其中大多都是武林一流高手,在雙環門下的七大弟子中,位列第一。
可是王桐對于他的批評,也只有兩個字。
“不行!”后來發生的事證明他并沒有看錯,盛重只出手五招,就已死在他手里。
葛停香嘴角又露出微笑,發出了簡短的命令:“去找他,帶他回來。”
王桐沒有再說一個字,也沒有再問任何問題。
葛停香既然只要他去帶這個人回來,那么這個人是死是活都已沒有關系。
看著他走出去,郭玉娘也不禁輕輕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我每次看見他的時候,總覺得忍不住要打寒噤,就好像看見條毒蛇一樣。”
葛停香淡淡地道:“你看錯了。”
“看錯了?”
“就算三千條毒蛇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的一根手指。”
桌上有筆墨紙硯。
葛停香忽然提起筆,在蕭少英名字上也打了個“X”。
郭玉娘又忍不住道:“他現在豈非還沒有死?”
“不錯,他現在還沒有死。”葛停香忽然道:“只不過從王桐走出門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等于是個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