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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手槍、槍手

第四回手槍、槍手  槍也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只握槍的手,這個握槍的人。

  他就坐在那張鋪著綠絨的賭桌后,穿著純黑的夜禮服,雪白的絲襯衫,配上黑色的蝴蝶結,鉆石領針在燈下閃閃的發著光。

  他的裝束和別的豪客完全沒什么兩樣,正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

  他的臉色蒼白,眼睛深陷下去,顯然也是因為太多的酒,太多的女人,太多的夜生活。

  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冷得像冰。

  他看著你時,無論看多久,都絕不會眨一眨眼睛。

  還有他的手。

  蒼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很整齊,手指長而瘦削。

  黑豹從未看見過一雙如此穩定的手。

  就因為這雙手,這雙眼睛,黑豹對他說出來的每個字都絕不懷疑。

  “只要你動一動,我保證你臉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只眼睛。”

  這種人說出來的話,絕不是嚇人的。

  黑豹沒有動。

  他甚至已可感覺到,自己雙眉之間已開始在冒冷汗。

  這人盯著他的臉:“你就是黑豹?”

  “是。”

  “我在柏林的時候已聽見過你的名字,你的出手確實很快。”

  “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證,世上最快的,還是從手槍里射出的子彈。”

  “我相信。”

  “你最大的好處,就是能相信別人的話。”這人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否則你現在已帶著你的第三只眼睛下了地獄。”

  “我也聽說過你。”黑豹忽然道:“你叫高登,是個在德國長大的中國人。”

  “你的消息也很靈通。”

  “只有消息靈通的人,才能活得長些。”

  高登嘴角又露出那種冷酷的笑意:“你猜你還能活多久?”

  黑豹看著他的手。

  他的手還是同樣干燥,同樣穩定。

  黑豹忽然笑了:“無論活多久都沒關系,像你我這種人,本就活不長的。”

  “我們這種人?”

  “你跟我豈非本就是同一類的人?”黑豹的聲音也很平靜:“我們為別人拼命,為別人殺人,遲早也有一天,要為別人死。”

  高登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但深沉的眼睛里卻似已露出痛苦之色。

  梅子夫人已經披上了別人為她送來的大衣,忽然大聲呼喊:“你為什么還不殺了他?你還在等什么?”

  “我高興等多久就等多久。”高登的臉色已沉了下去:“我無論做什么事的時候,都不喜歡別人多嘴。”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梅子夫人的氣焰又高了起來。

  “我當然知道,”高登冷笑:“你是個婊子,雜種的婊子。”

  梅子夫人的臉一下子又變成蒼白,全身又開始在發抖。

  那種高貴傲慢的態度,現在在她身上已連一點都看不見了。

  “我總有一天要你后悔的。”梅子夫人咬著牙:“總有一天。”

  高登冷冷道:“我現在就可以要你后悔。”

  他突然放下了他的槍,放在桌上。

  就在這一瞬間,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躍起。

  他并沒有向高登撲過去,高登的手,距離他的槍只不過才三寸。

  他向露絲撲了過去,一出手,就抓住了這少女的手臂。

  露絲尖叫,梅子夫人也在尖叫。

  黑豹冷冷道:“你們若想這婊子的女兒活著,就讓開一條路,讓我走。”

  打手們還在遲疑,梅子夫人已大叫:“照他說的話做,快讓路。”

  黑豹用一只手挾起露絲,擋在自己面前,倒退著走出去。

  “我們放你走,你為什么還不放開我女兒?”

  梅子夫人又在叫。“六個小時之內,我一定放她回來。”黑豹冷冷道:

  “所以在這六個小時里,你們最好乖乖的什么事也不要做。”

  “請等一等,”高登忽然道:“我還有句話要你聽著。”

  “我在聽。”

  “我先殺了她,還是可以殺你。”高登冷笑著:“我并不在乎多殺一個婊子的女兒。”

  “我明白。”

  黑豹已退出門,突然翻身,一眨眼就看不見他的人了。

  大廳里突然變得墳墓般靜寂。梅子夫人怔在那里,這貴婦現在看起來就像是條母狗。打手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已退到角落里的賭客們,都在后悔今天不該來的。

  然后他們又聽見高登冰冷的聲音:“這里的人既然還沒有死光,為什么不賭下去?我還沒有贏夠哩。”

  田八爺家里也在賭,賭牌九。

  推莊的人是金二爺,他已輸了十萬,嘴里銜著的雪茄煙灰雖已有一寸多長,卻還是連一點都沒有掉下來。

  無論誰都知道,金二爺是個最沉得住氣的人,尤其是在賭的時候,無論輸贏有多大,他都絕不會動聲色。

  田八爺是大贏家,當然也很冷靜。

  張大帥就不同了。

  他也陪著輸了五萬,已開始暴跳如雷,多種罵人的話已一齊出籠。

  “我入他娘的皮活兒。”張大帥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拍:“又是他奶奶的炮十。”

  除了“老八股”碩果僅存的這三位大亨外,還能在旁邊陪著押一押的,就只有三個人。

  一位心寬體胖,手上戴著一枚十克拉大鉆戒的,是大通銀行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活財神”朱百萬。

  一位面黃肌瘦但卻長著個大鷹鉤鼻子的老人,是前清的一位遺老,曾經做過江蘇道臺的范鄂公。他是湖北的才子,是晚清的名士,現在卻是金二爺的清客和智囊。

  這兩人坐在一起,正是個最鮮明的對照。

  還有位穿著極考究,風度極好的外國紳士,正是法國名律師梅禮斯。

  他在中國近四十年,中國話說得甚至比有些中國人還好。

  除了他們外,其余的人,只不過在旁邊湊趣而已。

  “他奶奶的熊,這一注老子總算押對了吧。”張大帥又把手里的兩張牌往桌上一拍。

  一張天牌,一張人牌。

  天帛。

  張大帥臉上發出了光,無論怎么說,天帛都不能算小牌了。

  金二爺不慌不忙的也亮出了他的牌。

  一張丁三,一張二六。

  至尊寶猴王,統吃。

  張大帥跳起來,“吧”的一拍桌子,幾乎連桌子都翻了。

  他什么話也不說,拉起旁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往內房走。

  金二爺彈了彈煙灰,微笑著道:“老三還是老毛病不改,一輸多了,就要弄個清倌人開采,沖沖喜。”

  “二哥以前難道又是什么好人?”田八爺笑著道:“但自從有了春姑娘后,二哥倒改了不少,簡直變成了個道學君子了。”

  金二爺大笑。

  站在他身后,那波斯貓一樣的美麗女人,也紅著臉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玫瑰般的面頰上,一邊露出一個深深的酒渦。

  這時候大廳外走進一個穿著白制服的仆役來,在梅禮斯耳朵旁悄悄說了兩句話。

  這位名律師告過罪后,就跟著他走了出來。

  等到再進來的時候,這位在法庭上一向以冷靜著稱的律師,竟像是變了另一個人。

  他沒有在賭桌旁停留,就立刻沖入了后面專門為客人準備的內房。

  金二爺看在眼里,臉上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他知道黑豹的任務一定已成功了。

  英國名牌的勞斯洛埃斯汽車,在駛得最快的時候,車上的人惟一能聽到的聲音,也只有時鐘的“嘀嗒”聲——這是汽車飛馳的豪語,也是事實。

  露絲蜷曲在車廂的一角,身子雖然還在發抖,臉上的淚卻已干了。

  汽車是她父親的,車上的司機卻已換了個陌生人。

  就算在這最繁華的大都市里,這種名牌汽車也只有兩部。

  事實上,這種汽車全世界都沒有幾輛。

  這本是她常常覺得自傲的,但現在她卻希望這是輛老爺車,希望別人能追上來。

  黑豹斜倚在車廂另一邊,冷冷的看著她。

  只看,不說話。

  他本就是個不喜歡多說話的人。

  露絲正咬著嘴唇,所以她蘋果般的面頰上,也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渦。

  黑豹正在看著她的酒渦。

  “你…你究竟準備要把我怎么樣?”露絲終于忍不住問。

  她說的中國話也和她父母同樣標準,但黑豹卻好像聽不懂。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的回答:“我要帶你到一個安全而秘密的地方去。”

  “然后呢?”露絲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在跳。

  黑豹還是在看著她的酒渦,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回答:“然后我就要強奸你!”

  一位像露絲這樣的千金小姐,聽到“強奸”這樣兩個字,就算不嚇得立刻暈倒過去,也要大叫起來。

  但露絲的反應卻很奇怪。

  她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靜靜的坐在那里,看著黑豹。

  車廂里很暗。

  在暗影中看來,黑豹就像是一個用大理石雕刻出的人像。

  他臉上的輪廓鮮明而突出。

  “你用不著強奸我。”露絲忽然說。

  黑豹的臉上雖然仍不動聲色,可是顯然也覺得很奇怪。

  “我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千金小姐,十五歲的時候,我已有過男人。”

  她看著黑豹臉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得很甜,臉上的酒渦更深:

  “所以你根本用不著強奸我,因為我本來就喜歡你,只要你叫前面的司機下車,在車上我就可以跟你…”

  她忽然停住了嘴。

  因為她發覺黑豹的反應也很奇怪。

  別的男人聽了她的話,縱然不覺得受寵若驚,也一定會很愉快的。

  但黑豹臉上卻突然露出種近于瘋狂般的憤怒表情,眼睛里也像是有火焰燃燒了起來。

  “原來你也是個婊子,是條母狗,隨便跟哪個男人你都肯上床?”

  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就像是野獸從喉嚨里發出的憤怒吼聲。

  露絲看著他,淺藍色的眼睛已露出驚訝恐懼之色。

  她一向對男人很有把握。

  但是她實在弄不懂這個男人,也不懂他為什么會突然變得如此憤怒。

  她盡量控制著自己,勉強露出笑容:“我當然要選男人,可是,像你這種男人,每個女人都喜歡的。”

  “你喜歡我?”

  “嗯。”

  “你肯不肯永遠跟著我?”

  “當然肯。”露絲連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現在她只希望能好好脫身。

  誰知黑豹卻瘋狂般跳起來,重重一個耳光往她臉上有酒渦的地方摑了過去。

  “你說謊,你這條只會說謊的母狗,我要殺了你,叫你再也不能騙人。”

  他怒罵、狂毆,拳頭雨點般落下,這冷靜的人竟似已變得完全瘋狂。

  露絲驚呼、尖叫、掙扎,到后來卻已連呻吟都發不出來。

  她美麗的臉被打得扭曲變形,鮮血不停流下來。

  昏迷中,她感覺到自己的衣襟被撕開,感覺到冷風從車窗外吹上她赤裸的乳房…

  露絲醒來時,發現自己已來到一個陰暗的貨倉里,身子幾乎是完全赤裸的。

  黑豹就坐在她對面,坐在一只木箱上。

  他動也不動的坐著,臉上又變得全無表情,似已完全麻木。

  可是他那雙漆黑深沉的眼睛里,卻充滿了一種無法描敘的痛苦之色。

  他侮辱毆打了別人。

  但他的痛苦,卻似比被他侮辱毆打的人更深。

  牌九還在繼續著。

  金二爺已由大輸家變成了大贏家。

  就在他第三次統吃的時候,張大帥突然從里面沖出來,推開了坐在天門上的朱百萬,兩只大手撐著桌子,瞪著金二爺大吼:“你知不知道你的人做了什么事?”

  “你說的是誰?”金二爺還是不動聲色。

  “黑豹!那狗養的黑豹。”

  “他做了什么事?”金二爺在皺眉。

  “他砸了我的賭場!殺了我五個人!”張大帥大吼,“還綁走了梅律師的女兒。”

  “砸了你的賭場?”金二爺搖搖頭,不以為然:“你的賭場,就是我們的賭場,我相信他絕沒有這膽子走動的。”

  “他砸的是我在法租界新開的那一家!”張大帥的脾氣一發,就什么都不管了。

  金二爺卻露出很吃驚的表情:“那是你的賭場?我們怎么會不知道?”

  張大帥怔住了。

  金二爺又在嘆息:“連我們都不知道,他當然更不會知道,所以你也用不著生太大的氣,我叫他去跟你賠禮就是。”

  “賠禮?”張大帥握緊拳頭,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我要他賠個鳥禮,我要他的狗命,他若跑得了,我就不姓張。”

  他沖出去,又轉回頭:“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免得傷了我們兄弟的和氣。”

  金二爺還是在嘆息。

  梅禮斯看了看他,想說什么,又忍住,終于也跟著沖了出去。

  客人們和女人都知趣的離開了。

  大廳里只剩下四個人。

  金二爺坐在那里,猛抽雪茄。

  田八爺背負著雙手,在前面踱方步。

  朱百萬掏出塊雪白的手帕,在不停的擦汗。

  范鄂公半閉著眼睛,蹺著腳,仿佛正在推敲著他新詩的下一句。

  墻上的自鳴鐘突然響起,敲了十一下。

  十一點整。

  “這件事你究竟想管?還是不想管?”田八爺忽然停下腳步,站在金二爺面前。

  “你看呢?”金二爺反問。

  田八爺沉吟著:“我實在想不到老三竟會勾結外國人,偷偷的去做生意。”

  “他的開銷大。”金二爺淡淡的說,面前迷漫著雪茄的煙霧。

  “他的開銷大?誰的開銷小了?”田八爺顯得有點激動:“何況我們總算是磕過頭的兄弟,‘有福同享,有禍同當’,這句話他難道忘了?”

  “聽說那家賭場的生意不錯,梅律師那輛名牌車也是新買的,”金二爺笑了笑,又嘆了口氣:“那種車連我都坐不起。”

  田八爺冷笑,不停的冷笑。

  范鄂公瞇著眼睛,忽然曼聲低吟: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先下手的為強,后下手的遭殃。”

  金二爺立刻搖頭:“老三的脾氣雖然壞,但我想他總不至于拿我們開刀的。”

  范鄂公端起杯白蘭地淺淺的啜了一口,悠然道:“李世民若也像你這么想,他非但做不了皇帝,只怕早已死在他兄弟手里。”

  這位湖北才子,對歷史和考據都相當有研究的。

  金二爺不說話了。

  田八爺又停下腳步:“我認為鄂老的話,絕不是沒有道理的。”

  “你的意思怎么樣?”金二爺自己好像連一點主張都沒有。

  田八爺也不說話了,這件事的關系實在太大,他也不愿挑起這副擔子。

  范鄂公卻很明白金二爺的意思,一個人要做大亨們的清客上賓,并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慢慢的啜了口白蘭地:“射人先射馬,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

  “張老三的七寸在哪里?”金二爺忽然問。

  范鄂公笑了笑,笑得就像是條老狐貍。

  “他的人現在在哪里?”

  “想必是去追黑豹了。”金二爺道。

  “他會不會一個人去?”

  “當然不會。”

  誰都知道黑豹是個很不容易對付的人,要想取他的命,就得動員很大的力量。

  “現在他既然已盡出精銳,去追黑豹,他自己的根本重地必已空虛。”

  金二爺看著田八爺,兩個人眼睛里都發出了光。

  “率眾輕出,已犯了兵家大忌,這一戰他已必敗無疑。”

  范鄂公將剩下的小半杯白蘭地一飲而盡,倏然笑道:“老朽既不能追隨兩位上陣破敵,只有在這里靜候兩位的捷報了。”

  十一點十分。

  賭場里依舊燈火輝煌。

  但是這本來衣香鬢影,貴客云集的地方,現在卻已只剩下一個人在賭。

  高登。

  他的夜禮服還是筆挺的,襯衫上連一點灰塵都找不到。

  他臉上也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一雙手還是同樣穩定而干燥,右手距離他的槍,還是只有三寸。

  現在他已換了張賭桌,正在押單雙。

  梅子夫人坐在角落里一張十九世紀的法國靠椅上,手里捧著杯咖啡,在發怔。

  她那雙淺藍色的,美麗而靈活的眼睛,現在仿佛已變成了一雙死魚的眼睛,既沒有生氣,也沒有表情。

  只有她那雙纖秀美麗,指甲上染著玫瑰色蔻丹的手,還在不停的發抖,抖得杯子里的咖啡,都幾乎要濺出來。

  沒有人開口,連呼吸聲都很輕。

  大廳里只能夠聽得見偶爾響起搖骰子的聲音,還有莊家那呆板而單調的吆喝聲:“十一點,大,單…”

  高登面前的籌碼似已比剛才高了些。

  十一點十三分。

  張大帥突然旋風般沖了進來。

  除了梅禮斯,他身后還跟著六個人。

  緊貼在他身后的兩個日本人,濃眉細眼,身材很矮,肩膀卻很寬,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方的。

  但他們的行動卻很敏捷,很矯健,身上穿著寬大的和服,腰上系著黑帶。

  梅子夫人看到她的丈夫,立刻起來,倒在他懷里,哭得像是個淚人兒。

  她丈夫就輕撫著她的柔發,用各種話安慰她,法國人本就是最溫柔最多情的。

  張大帥不是法國人,而這一輩子從來也不懂得憐香惜玉。

  他的濃眉已打了個結,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他奶奶的熊,哭個什么鳥?咱們是來辦正事的,不是來看你女人撒嬌的。”

  梅子夫人的哭聲果然立刻就停住,她也發現現在不是撒嬌的時候,而且她對這個蠻不講理的黃種人,也覺得有點畏懼。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領教過黃種人的威風。

  梅禮斯這才開始問,黑豹是怎么來的?怎么走的?往哪條路走的。

  梅子夫人斷斷續續的說著,還不時用白眼狠狠的去瞪高登。

  高登還在賭。

  除了面前的籌碼外,他眼睛里好像什么都看不見。

  梅禮斯的臉色卻已變得鐵青,忽然沖到張大帥面前,指著高登:“這個人是你請來的?”

  張大帥點點頭。

  “他不但放走黑豹,而且侮辱了我妻子。”梅律師用他在法庭中面對著法官的神情說:“我要求公道。”

  “公道?”張大帥又皺起了眉:“什么公道?”

  梅禮斯的聲音更響亮:“我要求你懲罰他。”

  張大帥沉吟著:“殺了他好不好?”

  梅禮斯閉著嘴,死罪雖然太重了些,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并不反對。

  “叫誰去殺他呢?”張大帥仿佛又在考慮,忽然從懷里掏出一把槍,

  拋給梅禮斯道:“這是你的事,聽說你的槍法也很準,你自己動手最好。”

  梅禮斯看著手里的槍,怔住了。

  他的確練過射擊,在五十碼以內,他隨時可以擊中任何靶子。

  但這個人絕不是靶子。

  這個人的習慣是將別人當做靶子。

  現在他雖然連看都沒有抬頭看一眼,但他的手距離他的槍才三寸。

  梅禮斯看了看這個人,又看了看手里的槍,他的手已開始發抖,手心已開始流汗。

  張大帥瞪著他,冷冷道:“槍就在你手里,人就在你面前,你還等什么?”

  梅禮斯輕輕咳嗽了幾聲,把手里的槍慢慢的放在旁邊桌子上。

  “我是個律師,我懂得法律,”他掏出塊手巾在擦汗:“我不能殺人。”

  “是不能?還是不敢?”

  張大帥突然大笑,大笑著走到高登面前:“老弟,輸贏怎么樣?”

  “贏得還不夠。”高登總算抬頭看了他一眼。

  “贏了多少?”

  “五萬五。”

  “你想贏多少?”

  “十萬。”

  張大帥忽然卷起衣袖:“老弟,咱們來賭一把怎么樣?”他推開了那做莊的:“一把見輸贏,我輸了你就贏了十萬,你輸了就算你活該。”

  高登笑了。

  其實那也不能算真的在笑,只不過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好。”他連想都沒有想。

  “咱們來推牌九。”張大帥也跟真的張大帥一樣,喜歡吃狗肉——吃狗肉的意思就是推牌九。

  也許他本來就是特地在模仿那位狗肉將軍。

  “好。”高登還是一點考慮都沒有。

  立刻就有人送來一副象牙牌九。

  張大帥將三十二張牌九都翻過去:“你隨便選兩張,再選兩張給我。”他大笑道:“俺是個痛快人,要賭也賭得痛快。”

  牌已分好。

  大廳仿佛忽然又變成了墳墓,每個人都連呼吸都已停頓。

  他們雖然已見慣了一擲千金無嗇色的豪賭客,但五萬一把的輸贏實在太大。

  高登隨隨便便的將手里兩張牌看了看,就翻過來,擺在桌上。

  一張丁三,一張雜八。

  只有一點。

  張大帥大笑:“老弟,看樣子你這一手只怕是輸定了。”

  高登還是在微笑,一雙手仍然同樣穩定干燥。

  這個人的神經就像是鋼絲。

  張大帥“吧”的,將手里兩張牌一拍,合起,再慢慢的推開。

  他臉上的笑漸漸凍結。

  “他奶奶的熊。”張大帥又重重的把手里的兩張牌往桌上一拍,覆蓋在桌上:“又是他奶奶的臭炮十,差一點都贏了。”

  高登看著他,什么話都沒有說。

  “老弟,這一次算你的運氣好。”張大帥嘆了口氣:“但是俺還是不服氣,改天咱們再來賭,只可惜今天…”

  他忽然壓低聲音,又道:“今天不是俺怪你,你為什么要放那黑小子走呢?”

  高登淡淡道:“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他,我為什么要著急?”

  “咱們現在就去做了他怎么樣?”

  “我是你請來的。”高登已慢慢的站了起來,手一動,桌上的槍已不見了。

  張大帥又大笑:“把高老弟贏來的錢送到他飯店房間去,咱們現在就要去打獵了。”他又挺起了胸:“入你娘的皮活兒,這次我看那條黑豹子還他奶奶的能往哪里跑。”

  張大帥又帶著他的人,旋風般走了。

  一個掃地的老頭子,剛才也在旁邊看著那場豪賭,他實在不相信天下有那么倒霉的事。

  “三十二張,他怎么會偏偏就拿了副炮十?”

  老頭子實在不信,他忍不住將張大帥剛才那兩張牌翻開來看了看。

  一張天牌,一張梅花。

  兩點雖然不能算大,但贏一點已足足有余。

  老頭子看著這兩張牌,怔了半晌,才嘆了口氣,喃喃自語:“誰說張大帥是個大老粗,我看他簡直比金二爺還精明。”他搖著頭,嘆息著:“誰若將他當做大老粗,不栽在他手里才是怪事。”

  現在正是十一點三十分。

  “到哪里去找那條豹子。”

  “他跑不了的。”

  “為什么?”

  “他不該坐那輛汽車走,那種汽車無論走到哪里,都難免要引人注意。”

  張大帥的確不是大老粗,否則他今天也就當不了張大帥了。

  這道理金二爺應該明白的。

  黑豹也應該明白。

  “問問看,有誰看見了那輛銀灰色的四門英國轎車沒有。”

  張大帥說話的聲音雖不高,但卻已響徹這大都市。

  十一點三十三分。

  金冠夜總會門口的門童小李報告:

  “那輛車子大概是一個多小時前經過的,往霞飛路那方面急駛過去。”

  十一點三十六分。

  霞飛路旁擺水果攤的劉跛子報告:

  “我本來沒有注意那輛車子,但是,忽然聽見車上有女人尖叫,等我注意時,車子已轉向江濱大道。”

  十一點四十一分。

  江濱大道碼頭上的老王報告:

  “一個多鐘頭前,的確有那么輛車子經過,開得很快,車上有種很奇怪的聲音發出,好像有人在打架。”

  十一點四十五分。

  在江濱大道十字路口上站崗的巡警報告:

  “車子是往虹橋那邊去的,車上有人,但我卻沒聽見什么聲音。”

  十一點四十六分。

  張大帥特制的大型轎車里。

  “虹橋。”張大帥沉吟著:“虹橋那邊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

  梅禮斯不停的搓著手,眼睛里忽然發出了光。

  “一定是以前在那里堆私貨的貨倉,自從出過一次事后,就一向空著在那里。”

  張大帥用拳頭重重一敲膝蓋。

  “直開虹橋貨倉。”

  十一點四十八分。

  五輛漆黑轎車,往虹橋急駛而去。

  車上除了張大帥、梅禮斯、高登和那兩個日本柔道武士外,還有張大帥門下二十四條最能打的好漢。

  其中有九個是南派“六合八法”的高手,十個善使斧頭。

  另外四個練的卻是北派譚腿,每個人據說都能橫掃三根木樁。

  十一點四十八分。

  波波已睡熟。

  她枕頭旁有黑豹替她買來的一大堆零食和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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