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脫出樊籠 刀光一閃,斬的不是人頭,是琴弦。
他為什么要揮刀斬斷琴弦?
鐘大師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不但驚訝,而月憤怒。
刀已入鞘。傅紅雪已坐下,蒼白的臉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堅強、冷酷、高貴。
鐘大師道:“就算我的琴聲不足入尊耳,可是琴弦無辜,閣下為什么不索性斬斷我的頭顱?”
傅紅雪道:“琴弦無辜,人也無辜,與其人亡,不如琴斷。”
鐘大師道:“我不懂。”
傅紅雪道:“你應該懂的。可是你的確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地接著道:“你叫別人知道人生短促,難免一死,卻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種。”
死有輕于鴻毛,也有重如泰山的,這道理鐘大師又何嘗不懂。
傅紅雪道:“…個人既然生下來,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安心。”
——個人活著若不能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又怎么能死得安心?
生命的意義,本就在繼續不斷奮斗。只要你懂得這一點,你的生命就不會沒有意義。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于人類自己去克服的。
“可是我活著已只有恥辱。”
“那么你就該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去洗清你的恥辱,否則你就算死了,也同樣是種恥辱。”
死,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有經不起打擊的懦夫,才會用死來做解脫。
“我在這把刀上付出的,決不比你少,可是我并沒有得到你所擁有過的那種安慰和榮耀,我所得到的只有仇視和輕蔑。在別人眼中看來,你是琴中之圣,我卻只不過是個劊子手。”
“但你卻還是要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別人越想要我死,我就越想活下去。”傅紅雪道,“活著并不是恥辱,死才是!”
他蒼白的臉上發著光,看來更莊嚴,更高貴。一種幾乎已接近神的高貴。
他已不再是那滿身血污,窮愁潦倒的劊子手。他已找到了生命的真諦,從別人無法忍受的苦難和打擊中找出來的!因為別人給他的打擊越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越大。這種反抗的力量,竟使得他終于掙脫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籠。這一點當然是公子羽絕對想不到的!
鐘大師也想不到。可是他看著傅紅雪的時候,眼色中已不再有驚訝憤怒,只有尊敬。
——高貴獨立的人格,本就和高尚獨特的藝術同樣應該受人尊敬。
他忍不住問:“你是不是也想做一件有意義的事來洗清自己的恥辱?”
傅紅雪道:“我正在盡力去做。”
鐘大師道:“除了殺人外,你還做了些什么事?”
傅紅雪道:“我至少已證明給他看,我并沒有屈服,也沒有被他擊倒。”
鐘大師道:“他是什么人?”
傅紅雪道:“公子羽。”
鐘大師長長吐出口氣:“一個人能有那樣的琴僮,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傅紅雪道:“他是的。”
鐘大師道:“但你卻想殺了他?”
傅紅雪道:“是。”
鐘大師道:“殺人也是件有意義的事?”
傅紅雪道:“如果這個人活著,別人就得受苦,受暴力欺凌,那么我殺了他就是件意義的事。”
鐘大師道:“你為什么還沒有去做這件事?”
傅紅雪道:“因為我找不到他。”
鐘大師道:“他既然是個了不起的人,必定享有大名,你怎么會找不到?”
傅紅雪道:“因為他雖然名滿天下,卻很少有人能見到他的真面目。”
——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一個人名氣越大,能見到他的人反而越少。
這一點鐘大師總應該懂的。他自己也名滿天下,能見到他的人也很少。
可是他并沒有說什么,傅紅雪也不想再說什么。該說的話,都已說盡了。
傅紅雪站起來:“我只想讓你知道,這里雖然是個好地方,卻不是我們應該久留之處。”
所以外面雖然還是一片黑暗,他也不愿再停留。只要心地光明,又何懼黑暗?他慢慢地走出去,走路的樣子雖然還是那么笨拙奇特,腰干卻是挺得筆直的。
鐘大師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道:“等一等。”
傅紅雪停下。
鐘大師道:“你真的想找公子羽?”
傅紅雪點點頭。
鐘大師道:“那么,你就該留在這里,我走。”
傅紅雪動容道:“為什么?你知道他會到這里來?”
鐘大師不回答,卻搶先走了出去。
傅紅雪道:“你怎么會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鐘大師忽然回頭笑了笑,道:“你以為我是什么人?”
他的笑容奇怪而神秘,他的身影忽然已消失在夜色中,與黑暗融為一體。
只聽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只要你耐心在這里等,一定會找到他的。”
“你以為我是什么人?”
難道他并不是真的鐘大師?難道他才是俞琴?否則他怎么知道公子羽的行跡消息?
傅紅雪不能確定。他也沒有見過鐘大師的真面目,更沒有見過俞琴。
公子羽是不是真的會到這里來?他也不能確定,卻已決定留下來。這是他惟一的線索,不管怎么樣,他都不能放棄。
夜更深了,空山里聽不見任何聲音。絕對沒有聲音就是種可怕的聲音,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反而很難睡著。
傅紅雪已睡下。睡下并不是睡著。小屋里沒有燃燈,除了一張琴,一張幾,一張榻外,屋里什么都沒有。他饑餓而疲倦。他很想睡。這些年來,失眠的痛苦一直在折磨著他,能安安適適地睡一覺,對他說來已是奢求。為什么如此靜?為什么連風聲都沒有?他只有自己咳嗽幾聲,幾乎忍不住想自言自語,自己跟自己說幾句話。就在這時,他忽然夢見“叮咚”一響。
這是琴聲!琴就在榻前的幾上,除了他之外,屋里卻沒有別的人。
沒有人撥動琴弦,琴弦怎么會響?
傅紅雪只覺得一陣寒意從背脊上升起,忍不住翻了個身,瞪著幾上的琴。星光正冷清清地照著琴弦。
琴弦又響了,“宮商、宮尺、宮羽”一連串響了幾聲。
是誰在撥動琴弦?是琴中的精靈?還是空山里的鬼魂?
傅紅雪霍然躍起,就看見后窗外有條淡淡的黑影。那是人影,還是幽靈?人在窗外,又怎么能撥動幾上的琴弦?傅紅雪冷笑:“好指力。”
窗外的黑影仿佛吃了一驚,很快地往后退。
傅紅雪更快。幾乎完全沒有任何一點準備動作,他的身子已箭一般竄了出去。
窗外的人影凌空翻身,已沒入黑暗中。
空山寂寂,夜色清冷。傅紅雪再往前進,看不見人,回過頭來,卻看見了一盞燈。
燈光鬼火般閃爍。燈在窗里。是誰在屋里燃起了燈?
傅紅雪不再施展輕功,慢慢地走回去。燭光并沒有滅,燈就在幾上。幾上的琴弦卻已斷了,整整齊齊地斷了,就像是被利刃割斷的。
屋里還是沒有人,琴臺下卻又壓著張短柬:
“今夕不走,人斷如琴。”
字寫得很好,很秀氣,和剛才琴下壓著的那張短柬,顯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
人在哪里?
傅紅雪坐下來,面對著斷弦孤燈,眼睛里忽然發出了光。只有鬼魂才能倏忽之間來去自如。他從不相信這世上真有鬼魂。世上若沒有鬼魂,這屋中就一定有地道復壁,很可能就在榻前幾下。在這方面,他并不能算是專家,可是他也懂。江湖中所有的鬼蜮伎倆,他多多少少都懂一點。“機關消息”這一類的學問雖然很復雜,要在一間小屋里找出復壁地道來,卻并不太難。
公子羽是不是已經來了?從地道中來的?
傅紅雪閉上眼睛,屏息靜氣。讓自己的心先冷靜下來,才能有靈敏的感覺。然后他就開始找。
他找不到。
——今夕不走,人斷如琴。
——我找不到你,你總會找我的,我何妨就在這里等著你,看你怎么樣使我人斷似琴?
傅紅雪慢慢地坐下來,將燈撥亮了些。光亮總是能使人清醒振奮,睡眠總是和他無緣的。
有時他想睡卻睡不著,有時他要睡卻不能睡。
斬斷琴弦的人,隨時都可以從秘道復壁中出現,將他的人也像琴弦般斬斷!
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公子羽?公子羽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傅紅雪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漆黑的刀。他垂首看著自己手里的刀,只覺得自己仿佛在漸漸往下沉,沉入了漆黑的刀鞘里。他忽然睡著了。
夜色深沉,一燈如豆,天地間——片和平寧靜,沒有災禍,沒有血腥,也沒有聲音。
傅紅雪醒來時,還是好好地坐在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后第一眼就去看他的刀。刀還在手里,漆黑的刀鞘,在燈下閃動著微光。也許他只不過剛閉上眼打了個盹而已。他實在太疲倦。他畢竟不是鐵打的人,這種事總難免會發生的。只要他的刀仍在手,他就一無所懼。可是等他抬起頭時,他立刻又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的湖底。他仍坐在椅子上,他的刀仍在手里,可是這地方卻已不是荒山中那簡陋的木屋。
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幅畫,一幅四丈七尺長的橫卷,懸掛在對面的墻壁上。
這屋子當然還不止四丈七尺長。除了這幅畫外,雪白的墻壁上還掛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其中有遠在上古銅鐵還未發現時人們用來獵獸的巨大石斧,有戰國將士沙場交鋒時用的長矛和方槊,有傳說中武圣關羽慣使的青龍偃月刀,也有江湖中極罕見的外門兵刃跨虎籃和弧形劍。
其中最多的還是刀。
單刀,雙刀,雁翎刀,鬼頭刀,金背砍山刀,戒刀,九環刀,魚鱗紫金刀…甚至還有一柄丈余長的天王斬鬼刀。
可是最令傅紅雪觸目驚心的,卻還是一柄漆黑的刀!就跟他手里的刀完全一樣。成千上百件兵刃,居然還沒有將墻壁掛滿,這屋子的寬闊,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地上卻鋪著張很完整的波斯地氈,使得屋子里顯得說不出的溫暖舒服。屋里擺著的每—樣東西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傅紅雪這—生中,從來也沒有到過如此華麗高貴的地方。
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這不是夢,卻遠比最荒唐離奇的夢更荒唐離奇得多。他握刀的手已冰冷,刀柄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濕透。
但是他既沒有驚呼,也沒有奔逃。他還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連動都沒有動。這個人既然能將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到這里來,要殺他當然更容易。現在他既然仍還活著,又何必逃?又何必動?
突聽門外一個人大笑道:“傅公子好沉得住氣。”
門開了,大笑著走進來的竟是鐘大師。
只不過這個鐘大師樣子已有些變了,身上的布衣已換上錦袍,白發黑了些,皺紋也少了些,看來至少年輕了一二十歲。
傅紅雪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連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好像早已算準了會在這地方看見這個人似的。
鐘大師一揖到地,說道:“在下俞琴,拜見傅公子。”
原來他就是俞琴,原來他才是公子羽的琴僮,市場肉案旁的那個琴僮,只不過是陪他演那出戲的一個小小配角而已。這出戲只不過是演給傅紅雪一個人看的,真正的俞琴長的是什么樣子,傅紅雪反正也沒見過,這出戲當然演得絲絲人扣,逼真得很。他們演這出戲難道只不過為了要傅紅雪聽那一曲悲聲,要他自覺心灰意冷,自己拔刀割斷自己的脖子?現在這柄刀若是再拔出來,要割的當然不會是他自己的脖子了。
看見他手里的刀,俞琴遠遠就停下來,忽然道:“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他笑了笑,接著道:“這兩句話本該是傅公子問我的,傅公子既然不問,只好由我來問了。”
他自己問的話,本來也只有自己回答。
誰知傅紅雪卻冷冷道:“這里是個好地方,我既然已來了,又何必再問是怎么來的?”
俞琴怔了怔,道:“傅公子真的不想問?”
傅紅雪道:“不想。”
俞琴看著他,遲疑地道:“傅公子是不是想一刀殺了我,奪門而出?”
傅紅雪道:“不想。”
俞琴道:“難道傅公子也不想走?”
傅紅雪道:“我來得并不容易,為什么要走?”
俞琴又怔住。他進來的時候,本以為傅紅雪一定難免驚惶失措,想不到現在驚惶失措的卻是他自己。
傅紅雪道:“坐下。”
俞琴居然就坐下。雕花木椅旁的白玉案上,有一張琴,正是天下無雙、曠絕古今的名琴焦尾。
傅紅雪道:“請奏一曲,且為我聽。”
俞琴道:“是。”
“叮咚”一響,琴聲已起,奏的當然已不是那種聽了令人心灰意冷的悲音。琴聲中充滿了愉快歡悅,富貴榮華,就算實在已活不下去的人,聽了也決不會想死的。他自己當然更不想死。
傅紅雪忽然問道:“公子羽也在這里?”
俞琴雖然沒有回答,可是琴聲和順,就仿佛在說:“是的。”
傅紅雪道:“他是不是也想見我?”
琴聲又代表俞琴回答:“是的。”
傅紅雪本是知音,正準備再問,外面忽然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單調、短促、尖銳、恐怖,一聲接著一聲,響個不停。
俞琴的手一震,琴弦突然斷了兩根。這尖銳短促的聲音中,竟似帶著種說不出的懾人之力。無論誰聽見這種聲音,都會覺得喉頭發干,心跳加快,胃部收縮,甚至連傅紅雪都不例外。
俞琴臉色已變了,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傅紅雪并沒有阻攔。他從不做沒有必要的事,他必須集中精神,盡力使自己保持冷靜鎮定。
墻上的兵刃在燈下閃動著寒光,那幅四丈七尺長的橫卷無疑也是畫中的精品。他卻連看都不再去看一眼,他絕不能被任何事分心。可是他仍然無法集中精神,那短促尖銳的聲音一直在不停地響著,就像是一柄柄鐵錘在不停地敲打著他的神經。直到門環響動的時候,他才注意到后面還有一扇門,一個美麗的白衣女人,正站在門外凝視著他,看來竟仿佛是卓玉貞。但她卻不是卓玉貞。
她遠比卓玉貞更美,美得清新而高貴,她的笑容溫和優雅,風姿更動人,就連傅紅雪都忍不住要多看她兩眼。
她已走進來,輕輕掩上了門,從傅紅雪身旁走過去,走到大廳中央,才轉身面對著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就是傅紅雪,你卻一定不知道我是誰。”
她的聲音也像她的人一樣,高貴而優雅,可是她說話卻很直率。顯然不是那種嬌揉做作的女人。
傅紅雷不知道她是誰。
她卻已經在說:“我姓卓,可以算是這里的女主人,所以你可以叫我卓夫人,假如你覺得這種稱呼太俗,也可以叫我桌子。”
她微笑著又道:“桌子是我的外號,我的朋友都喜歡叫我這名字。”
傅紅雪冷冷道:“卓夫人。”
他不是她的朋友。他沒有朋友。
卓夫人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卻還是笑得很愉快,道:“難怪別人都說你是個怪人,你果然是的。”
傅紅雪自己也承認。
卓夫人眼波流轉,道:“難道你也不想問問我,卓玉貞是我的什么人?”
傅紅雪道:“不想。”
卓夫人道:“這世上難道真的沒有任何事能讓你動心?”
傅紅雪閉上嘴。他若是拒絕回答一句話,立刻就會閉上嘴,閉得很緊。
卓夫人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以為你至少會看看這些武器的,所有到這里來過的人,都對這些武器很有興趣。”
這些武器的確都是精品,要收集到這么多武器的確不容易,能看得見已經很不容易。這種機會,練武的人很少愿意錯過的。
她忽然轉身走到墻下,摘下了一柄形式古樸,黝黑沉重的鐵劍:“你認不認得出這是誰用的劍?”
傅紅雪只看了一眼,立刻道:“這是郭嵩陽用的劍。”
他本來并不想說的,卻忍不住說了出來。他不能被她看成無知的人。
卓夫人微笑道:“果然好眼力。”
這句話中的贊賞之意并不多。昔年嵩陽鐵劍縱橫天下,兵器譜中排名第四,不認得這柄劍的人實在也不多。
卓夫人道:“這雖然只不過是仿造的贗品,可是它的形狀、分量、長短,甚至連煉劍用的鐵,都絕對和昔年那柄嵩陽鐵劍完全—模一樣。”
她笑容中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就連這條劍穗,也是郭家的姑奶奶親手結成的。除了他們家傳的鐵劍之外,普天之下,只怕已很難再找出第二條來!”
她掛起這柄劍,又摘下一條長鞭,烏光閃閃,宛如靈蛇。
傅紅雪道:“這是西門柔用的,鞭神蛇鞭,兵器譜上排名第七!”
卓夫人笑道:“你既然認得這條蛇鞭,當然也認得諸葛剛的金剛鐵拐。”
她掛起長鞭,卻從金剛鐵拐旁摘下了一對流星錘。
傅紅雪道:“風雨雙流星,兵器譜上排名第三十四。”
卓夫人道:“好眼力。”
這次她口氣中的贊賞之意已多了些,忽然走到墻角,摘下對鐵環,道:“昔年金錢幫稱霸武林,幫主上官金虹威震天下,這就是他用的龍鳳雙環。”
傅紅雪道:“這不是。”
卓夫人道:“不是?”
傅紅雪道:“這是多情環,是西北鐵環門下弟子的獨門武器。”
卓夫人道:“殺人的武器,怎么會叫做多情?”
傅紅雪道:“因為它只要一搭上對方兵刃,就糾纏不放,就好像多情的人一樣!”
他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接著道:“情之所鐘,糾纏入骨,海枯石爛,至死方休,多情的人豈非也總是殺人的人!”
卓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道:“情之所鐘,不死不休,有時不但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傅紅雪道:“只怕通常害的都是自已。”
卓夫人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通常害的都是自已。”
兩個人默默相對過了很久,卓夫人才嫣然笑道:“這里兵刃,你沒有不認得的!”
傅紅雪道:“沒有。”
卓夫人淡淡道:“這里的每件武器都有來歷,都曾經在江湖中轟動時,要認出它們來,倒也不是什么太因難的事。”
傅紅雪道:“世上本就沒有真正困難的事。”
卓夫人道:“只可惜有些兵刃雖然早已名動天下,殺人無算,卻從來也沒有人能真正見到過它的真面目,警如說…”
傅紅雪道:“小李飛刀?”
卓夫人道:“不錯,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連武功號稱無敵的上宮金虹,都難免死于刀下,的確可算是天下第一名刀。”
她又嘆了口氣,道:“可惜直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能看見過那柄刀。”
刀光一閃,已入咽喉,刀的長短形狀,又有誰能看得清楚?
卓夫人嘆道:“所以直到今天這還是武林中一個最大的謎,我們費盡了苦心,還是沒法子打造出一柄同樣的飛刀來,滄海遺珠,實在是遺憾得很。”
傅紅雪道:“這里好像還少了樣武器。”
卓夫人道:“孔雀翎?”
傅紅雪道:“不錯。”
卓夫人笑了笑,道:“世上中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幸好我們總算已有了這柄刀。”
她忽然從墻上摘下了那柄漆黑的刀。
刀光一閃,刀已出鞘,不但長短形狀完全一樣,刀鋒上竟赫然也有三個缺口。
卓夫人微笑道:“我知道這柄刀不是給人看的,只怕連你自已都很少看到。”
傅紅雪的臉已蒼白得幾乎透明,冷冷道:“我知道有些人也一樣”。
卓夫人道:“人?”
傅紅雪冷冷道:“有些人雖然早巳名動江湖,殺人無算,但卻從來也沒有人能見到他的真面目,譬如說…”
卓夫人道:“公子羽?”
傅紅雪道:“不錯,公子羽。”
卓夫人又笑了笑,道:“你真的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他?”
她笑得仿佛很奇怪,很神秘,傅紅雪的回答卻很簡單:“我沒有。”
卓夫人笑道:“現在你既然已來了,遲早總會見到他的,又何必太急?”
傅紅雪道:“他要等到什么時候才來見我?”
卓夫人道:“快了。”
傅紅雪冷冷道:“既然已快了,現在又何必還要苦練拔刀?”
那單調、短促、尖銳的聲音還在不停地繼續著,一聲接著一聲。難道這就是拔刀的聲音?
傅紅雪道:“刀法千變萬化,拔刀卻只不過是其中最簡單的動作。”
卓夫人道:“這動作你練了多久?”
傅紅雪道:“十七年。”
卓夫人道:“就只這么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你就練了十七年。”
傅紅雪道:“我只恨未能多練些時候!”
卓夫人又笑了,道:“你既然能練十七年,他為什么不能練?”
傅紅雪道:“因為縱然多練一兩天也沒有用!”
卓夫人微笑著坐下來,面對著他,道:“這次你錯了。”
傅紅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在拔刀!”
傅紅雪道:“不是?”
卓夫人道:“他是在拔劍。”
她慢慢接著道:“近百年來,江湖中名劍如林,新創的劍法就有九十三種,千變萬化,各有奇招,有些劍法之招數怪異,簡直已令人不可思議,可是拔劍的動作,卻還是只有一種。”
傅紅雪道:“不是只有一種,是只有一種最快!”
卓夫人道:“可是要找出這最快的一種來并不容易。”
傅紅雪道:“最簡單的一種,就是最快的一種。”
卓夫人道:“那也得經過千變萬化之后,才能歸真返璞。”
所有武功中的所有變化,本就變不出這個“快”字。
卓夫人道:“他苦練五年,才找出這一種方法來。就只這么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也已練了十七年,至今還在練,每天至少都要練三個時辰。”
傅紅雪的手握緊刀柄,瞳孔已收縮。
卓夫人凝視著他,溫柔的眼波也變得利如刀鋒,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苦練拔劍,為的是什么?”
傅紅雪道:“為的是對付我?”
卓夫人咽了口氣,道:“你又錯了。”
傅紅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一定要對付你,也并不是只為了要對付你一個人。”
傅紅雪終于明白:“他要對付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武林高手。”
卓夫人點點頭,道:“因為他決心要做天下第一人!”
傅紅雪冷笑,道:“難道他認為只要擊敗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人?”
卓夫人道:“直到現在為止,他都是這么想的。”
傅紅雪道:“那么他就錯了。”
卓夫人道:“他沒有錯。”
傅紅雪冷冷道:“江湖中藏龍臥虎,風塵中尤多異人,武功遠勝于我的,還不知有多…”
卓夫人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至今為止,還沒有人能擊敗你。”
傅紅雪閉上了嘴。
卓夫人道:“我也看得出要擊敗你并不是件容易事。到這里來的人,你的確是最特別的一個。”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這里已經有很多人來過?”
卓夫人避開了這問題,道:“墻上掛著的這些武器,不但收集極全,而且都是精品,只要是練過武的人,都難免會多看幾眼的,只有你居然能全不動心。”
她嘆息著,又道:“最奇怪的是,連這幅畫你都沒有看一眼。”
傅紅雪道:“我為什么一定要看?”
卓夫人道:“你去看一眼,就會明白。”
突聽一個人道:“既然他遲早總難免要看,你又何必太急?”
優柔從容的聲音,顯示出這個人教養良好,彬彬有禮。
多禮本就是冷淡的另一面,這聲音卻又偏偏帶著種奇異的熱情,一種幾乎已接近殘酷的熱情。
如果天地間真的有種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無疑就是從這種熱情中產生的。也只有公子羽這樣的人,才會有這種可怕的熱情。他顯然也在渴望見到傅紅雪。他知道他們相見的時候,就是毀滅的時候,兩個人之中,至少有一個要被毀滅。
現在他已到了傅紅雪身后,他的掌中若有劍,已隨時都可以刺入傅紅雪的要害中。
他究竟是怎么樣一個人?他的掌中是否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