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先付后殺 胡昆站在登仙樓上的雕花欄桿旁,對所有的一切都覺得很滿意。
這里是個高尚而有氣派的地方,裝潢華麗,用具考究,每張桌椅都是上好的楠木,碗盞用的是江南景德鎮的瓷器。
到這里來品茶喝酒的,也大多是高尚而有氣派的客人。
雖然這里的訂價比城里任何地方都至少高出一倍,可是他知道這些人都不在乎,因為“奢侈”的本身就是種享受。
平時他總是喜歡站在這里,看著這些高尚而有氣派的人在他胯下走來走去,讓他覺得自己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
雖然他身高還不滿五尺,但是這種感覺卻總是能讓他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高出一個頭。
所以他喜歡這種感覺。
他也喜歡高尚而有氣派的事,正如他喜歡權力一樣。
惟一令他覺得有點煩惱的,就是那個不要命的杜十七。
這個人喝起酒來不要命,賭起錢來不要命,打架的時候更不要命,就好像真的有九條命一樣。
“就算他真有九條命,我也決不能讓他活過下個月初一。”
胡昆早已下了決心,而且有了很周密的計劃。
只可惜他并沒有絕對能成功的把握。
想到這件事,他總是會覺得有點心煩,幸好就在這時,他等的人已來了。
他等的人叫屠青,是他花了三萬兩銀子專程從京城請來殺杜十七的。
屠青這名字在江湖中并不響亮,因為他做的事根本不允許他太出名。
他要的也不是名聲,而是財富。
他是個專門受托殺人的刺客,每次任務的代價,至少是三萬兩。
這是種古老而神秘的行業。在這一行里招搖和出風頭都是絕對犯忌的事。
在他們自己的圈子里,屠青卻無疑是個名人,要的代價也比別人高。
因為他殺人是從不失手的!
屠青身高七尺,黝黑瘦削,一雙灼灼有光的眼睛銳利如鷹。
他穿的衣服質料雖然高貴,剪裁合身,但顏色并不鮮艷。
他的態度冷靜沉著,手里提著個顏色灰黯的狹長包袱。
他的手干燥而穩定。
這一切都很配合他的身份,讓人覺得無論出多高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胡昆對這一切顯然也很滿意。
屠青已在角落里找了個位子坐下,連看都沒有抬頭去看一眼。
他的行動必須保守秘密,絕對不讓別人看出他和胡昆之間有任何關系,更不能讓人知道他是為什么而來。
胡昆吐出口氣,正準備回到后面的密室去小飲兩杯,忽然又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走了進來,走路的姿態怪異而奇特,手里緊緊握著一把刀。
漆黑的刀!刀還在鞘中,他的人卻像是柄出了鞘的刀,殘酷而鋒利。
他的目光也像是刀鋒,四下掃了一眼,就盯在屠青身上。屠青低下頭喝茶。
這個陌生人嘴角帶著冷笑,在附近找了個位子坐下。
忽然間,“咔哧”一響,一張上好的楠木椅子,竟被他坐斷了。
他皺了皺眉,一雙手扶上桌子,忽然又是“咔哧”一響,一張至少值二十兩銀子的楠木桌,也平空裂成了碎片。
現在無論誰都已看得出他是來找麻煩的!
胡昆的瞳孔在收縮。
——難道這個人也是杜十七從外地請來對付他的高手?
他的保鏢和打手已準備沖出去,胡昆卻用手勢阻止了他們。
他已看出這個陌生人決不是他們能對付得了的!
屠青既然已來了,為什么不趁這個機會先試試他的功夫?
胡昆是個生意人,而且是個很精明的生意人,付出每一兩銀子都希望能足收回代價來。
何況,這個陌生人找的也許并不是他,而是屠青。
這個陌生人當然就是傅紅雪。
屠青還在低著頭喝茶。
傅紅雪忽然走過去,冷冷道:“起來。”
屠青不動,也不開口,別的客人卻已悄悄地溜走了一大半。
傅紅雪再重復一遍:“站起來。”
屠青終于抬起頭,好像剛看見這個人一樣:“坐著比站著舒服,我為什么要站起來?”
傅紅雪道:“因為我喜歡你這把椅子。”
屠青看著他,慢慢地放下茶杯,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包袱。
包袱里無疑就是他殺人的武器。
胡昆的手也握緊,心跳忽然加快。
他喜歡看人殺人,喜歡看人流血。
五年來能令他興奮的事已不多,甚至連女人都不能,殺人已是他惟一還覺得有刺激的事。可是他失望了。
屠青已站起來,拿起了包袱,默默地走開。——他的行動一向小心謹慎,當然決不會在這么多人眼前出手的。
胡昆忽然道:“今天小店提前打烊,除了有事找我的之外,各位最好請便。”于是想看熱鬧的也不能不走了,大廳忽然只剩下兩個人——屠青低著頭喝茶;傅紅雪抬起頭,盯著樓上雕花欄桿后的胡昆。
胡昆道:“你有事找我?”
傅紅雪道:“你就是胡昆?”
胡昆點點頭,冷笑道:“杜十七若是叫你來殺我,你就找對人了。”
傅紅雪道:“你若想找人去殺杜十七,也找對人了。”
胡昆顯然很意外:“你?”
傅紅雪道:“我不像殺人的人?”
胡昆道:“你們有仇?”
傅紅雪道:“殺人并不一定為了仇恨。”
胡昆道:“你殺人通常都是為了什么?”
傅紅雪道:“為了高興。”
胡昆道:“要怎么樣才能讓你高興?”
傅紅雪道:“幾萬兩銀子通常就可以讓我很高興了。”
胡昆眼睛里發出了光,道:“我能讓你高興,你今天就替我去殺杜十七?”
傅紅雪道:“據說你并不是一個很小氣的人。”
胡昆道:“你有把握能殺他?”傅紅雪道:“我保證他絕對活不到下個月初一。”
胡昆笑了:“能夠讓朋友們高興,我自己也很愉快,只可惜你來遲了一步。”
傅紅雪道:“你已找到別人?”
胡昆用眼角瞟著屠青,微笑著點頭。
傅紅雪冷冷道:“你找的若是這個人,就找錯人了。”
胡昆道:“哦?”
傅紅雪道:“死人是不能殺人的。”
胡昆道:“他是死人?”
傅紅雪道:“若不是死人,現在就該殺了我。”
胡昆道:“為什么?”
傅紅雪道:“因為你若不能讓我高興,我就一定會去找杜十七。”
胡昆道:“你若去找杜十七,就會讓杜十七提防著他。”
傅紅雪道:“我還會幫杜十七殺了他。”
胡昆道:“先殺他,再殺我。”
傅紅雪道:“杜十七活著,你就非死不可。”
胡昆道:“所以他現在就該殺了你。”
傅紅雪道:“只可惜死人是不會殺人的!”
胡昆嘆了口氣,轉向屠青,道:“他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屠青道:“我不聾。”
胡昆道:“你為什么還不殺了他?”
屠青道:“我不高興。”
胡昆道:“要怎么樣才能讓你高興?”
屠青道:“五萬兩。”
胡昆好像吃了一驚,道:“殺杜十七只要三萬,殺他要五萬?”
屠青道:“杜十七不知道我,他知道!”
胡昆道:“所以,你能暗算杜十七,卻不能暗算他。”
屠青道:“而且他手里有刀,所以我冒的險比較大。”
胡昆道:“但你卻還是有把握能殺了他。”
屠青冷冷道:“我殺人從未失手過!”
胡昆吐出口氣,道:“好,你殺了他,我給你五萬兩。”
屠青道:“先付后殺。”
嶄新的銀票,一千兩一張,一共五十張。
屠青已數過兩遍,就像是個守財奴一樣,用手指蘸著口水數了兩遍,再用一塊方巾包起來,收到腰上系著的錢袋里。
用血汗賺來的錢總是特別值得珍惜的。他賺錢雖然很少流汗,卻常常流血。
血當然比汗更珍貴!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臉上全無表情。胡昆卻在微笑,忽然道:“你一定已經是個很有錢的人。”
屠青不否認。
胡昆道:“你成了親了”
屠青搖搖頭。
胡昆的笑容更友善,道:“你為什么不把錢存在我這里,我出你利息,三分息。”
屠青又搖搖頭。
胡昆道:“你不肯?難道你不信任我?”
屠青冷冷道:“我惟一信任的人就是我自己。”
他拍了拍衣下的錢囊:“我所有的財產全都在這里,只有一種法子可以拿走!”
胡昆當然不敢問出來,可是眼色卻已等于在問:“什么法子?”
屠青道:“殺了我!”
他盯著胡昆:“誰殺了我這就是誰的,所以你也不試試。”
胡昆笑了,笑得很勉強:“你知道我不會試的,因為…”
屠青冷冷道:“因為你沒有這么大的膽子。”
他忽然轉向傅紅雪,“你呢?我若殺了你,你有什么留給我?”
傅紅雪道:“只有一個教訓。”
屠青道:“什么教訓?”
傅紅雪道:“不要把殺人的武器包在包袱里。要殺人的人,和快要被殺的人都沒有耐性,決不會等你解開包袱的。”
屠青道:“這是個很好的教訓,我一定會時常記在心里。”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其實,我自己也同樣沒有耐性,要等到解開包袱再殺人,我一定也會急得要命。”
他終于伸出手,去解包袱——這包袱里究竟是什么武器?
胡昆實在很想看看他用的是什么武器,眼睛不由自主盯在包袱上。
誰知包袱還沒有解開,屠青已出手。他殺人的武器并不在這包袱里,他全身上下都是殺人的武器。只聽“格”的一響,他的腰帶上和衣袖里,已同時飛出七道寒光,衣領后射出三枚緊背花裝弩,雙出滿把鐵蓮子,腳尖也有兩柄尖刀蹦了出來。
暗器發出,他的身子也躍起,拐子鴛鴦腳連環踢出。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已使出了四種致命的武器。他那引入注目的包袱,卻還是好好地擺在桌子上。這一著實在出人意料,連胡昆都大吃一驚,就憑這一著已值得他花五萬兩。
他相信屠青這次也決不會失手。可是他錯了,因為他還不知道這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已拔刀。
天下無雙的刀,不可思議的刀法。
無論多惡毒的暗器,無論多復雜的詭計,遇見了這把刀,都像是冰雪到了陽光下。
刀光一閃,一連串金鈴般的輕響,滿天暗器落地,每一件暗器都被削斷了,都是從正中間斷的。就算巧手匠人用小刀一件件仔細分割,也未必能如此精確。
刀光消失后,才看見血。血是從臉上流下的!
屠青的臉。
一道刀口從他眉毛間割下來,劃過鼻尖。這一刀只要多用三分力,他的頭顱無疑也要被削成兩半。
刀已人鞘。
鮮血從鼻尖流落,流入嘴唇,又熱又咸又苦。屠青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抽搐,他的身子卻沒有動;他知道自己殺人的生涯已結束。
這是種秘密的行業,無聲無息地殺人,無聲無息地消失。
無論誰臉上有了這么樣一條顯著的刀疤,都絕對不適宜再干這一行了。
傅紅雪看著這條刀疤,忽然揮了揮手,道:“你走吧。”
屠青的嘴唇也在抽搐:“到哪里去?”
傅紅雪道:“只要不去殺人,隨便哪里你都可以去。”
屠青道:“你…你為什么不殺了我?”
傅紅雪道:“你一定要五萬兩,才肯殺我;要我殺你,至少也得五萬兩。”
他冷冷地接著道:“我也從來不免費殺人的。”
屠青道:“可是我身上帶著的不止五萬,你殺了我,就都是你的。”
傅紅雪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的規矩也是先收費,再殺人。”
規矩就是原則。
無論在哪種行業里,能成功的人,一定都是有原則的人。
屠青不再開口,默默地從錢囊中拿出兩迭銀票,一迭五十張。
他又仔仔細細數了兩遍,擺在桌上,抬頭看了胡昆一眼:“這還是你的。”
胡昆在咳嗽。
屠青道:“你可以付他五萬兩,叫他殺了我。”
胡昆忽然不咳了:“你身上還有多少?”
屠青閉著嘴。
胡昆盯著他,眼睛里又發出光。
屠青已提起了桌上的包袱,慢慢地往外走!
胡昆忽然大聲道:“殺了他,我付五萬兩。”
傅紅雪冷冷道:“要殺這個人,你自己動手。”
胡昆道:“為什么?”
傅紅雪道:“因為他已經受了傷,已沒有還手之力。”
胡昆雙手握緊欄桿,突聽“篤”的一響,三柄飛刀釘在欄桿上。
飛刀是從包袱里拿出來的,這包袱也有殺人的武器。
屠青冷冷道:“我從不免費殺人,為了你,卻可以破例一次,你想不想試試?”
胡昆臉色早已變了。
他實在猜不透這包袱里還有多少種武器,屠青身上又還有多少種!
但是他已看出來,無論哪種武器,只須一種,已足夠致他于死地。
屠青終于走出去,走到門口突又回頭,盯著傅紅雪,盯著傅紅雪手上的刀,仿佛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刀。
他忽然問道:“貴姓?”
傅紅雪道:“姓傅。”
屠青道:“傅紅雪?”
傅紅雪道:“是的。”
屠青輕輕嘆息,道:“其實我早就該想到你是誰了。”
傅紅雪道:“可是你沒有想?”
屠青道:“我不敢想。”
傅紅雪道:“不敢?”
屠青說道:“一個人若是想得太多,就不會殺人了。”
門外夜色已深,無星無月,屠青一走出去,就消失在黑暗里。
胡昆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你為什么不殺了他?難道你不怕他泄露 你的秘密?”
傅紅雪道:“我沒有秘密。”
胡昆道:“難道你已不想去殺杜十七?”
傅紅雪道:“我殺人不是秘密。”
胡昆又嘆了口氣,道:“桌上有八萬兩銀票,殺了杜十七,這些都是你的!”
傅紅雪道:“先付后殺。”
胡昆勉強笑了笑,道:“現在你就可以拿去。”
傅紅雪拿起銀票,也數了兩遍,才慢慢地問道:“你知道杜十七在哪里?”
胡昆當然知道:“為了清查他的行蹤,我已花了一萬五千兩。”
傅紅雪淡淡道:“殺人本就是件很奢侈的事。”
胡昆嘆了口氣,看著他將銀票收進懷里,忽又問道:“你殺人不是秘密?”
傅紅雪道:“不是!”
胡昆道:“你不怕在大庭廣眾間殺人?”
傅紅雪道:“無論什么地方都可以殺人。”
胡昆笑了,真的笑了:“那么你現在就可以去找他。”
傅紅雪道:“他在哪里?”
胡昆瞇起眼,道:“他正在拼命。”
傅紅雪道:“拼命?”
胡昆道:“拼命地賭,拼命地喝。我只希望他還沒有輸光,還沒有醉死。”
杜十七不但贏了,而且很清醒。
一個人在贏的時候,總是很清醒的,只有輸家才會神智不清。
他正在洗牌。
三十二張用烏木做的牌九,每一張他都仿佛能如意操縱,甚至連骰子都聽他的話。
他并沒有玩花樣,做手腳。一個人賭運來的時候,根本就不必做假。
剛才他拿了一封“長三”,統吃,現在他幾乎已贏了兩萬,本來一定還可以多贏些。
只可惜下注的人已漸漸少了,因為大家的口袋都已快空了。
他希望能有一兩個新生力軍加入。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走了進來。
傅紅雪在看他洗牌,他的手巨大而有力。
杜十七又推過一次莊,四手牌,兩手統吃,卻只吃進了三百多兩。
下注的人大都已顯得沒有生氣。
在賭場里,錢就是血,沒有血的人,怎么會有生氣?
——不知道這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身上的血旺不旺?
杜十七忽然抬頭向他笑了笑,道:“朋友是不是也想玩兩把?”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道:“只玩一把。”
杜十七道:“只玩一把?一把見輸贏?”
傅紅雪道:“是的!”
杜十七笑了:“好,就要這樣賭才痛快。”
他直起腰,全身的骨節立刻“格格”發響,一塊塊肌肉在衣下流竄不停。
這是十八年苦練的結果!
他身高八尺二寸,闊肩細腰,據說用一雙手就可以扼斷牛頭。看著他的人,每一個眼睛里都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就好像臣子看著他們的帝王。
八十張銀票都已拿了出來,嶄新的銀票,蒼白的手。
杜十七道:“你有多少?”
傅紅雪道:“八萬兩。”
杜十七輕輕吹了聲口哨,眼睛亮得就好像燃起了兩盞燈,問道:“八萬兩賭一把?”
傅紅雪道:“不論輸贏,只賭一把。”
杜十七道:“只可惜我沒有那么多。”
傅紅雪道:“無妨。”
杜十七道:“無妨的意思,就是沒有關系?”
杜十七笑了:“這些錢莫非是偷來的,所以你不在乎?”
傅紅雪道:“不是偷來的,是買命的!”
杜十七道:“買誰的命?”
傅紅雪道:“你的!”
杜十七臉上的笑容僵硬,旁邊的人都已握緊拳頭,有的握緊了刀。
傅紅雪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道:“我輸了,這八萬兩給你;你輸了,就跟我出去。”
杜十七道:“為什么要我出去?”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想在這里殺你。”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卻已有些勉強:“你輸了,還是要殺我?”
傅紅雪道:“無論輸贏,我都非殺你不可。”
杜十七道:“你的意思是說,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無論誰輸誰贏,我們反正都要拼一次命的,只不過這里的人太多,而且都是我的人,所以你不愿在這里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我不想多殺人。”
杜十七笑道:“你好像很有把握能殺了我。”
傅紅雪道:“沒有把握,怎么會來?”
杜十七大笑。
傅紅雪道:“八萬兩銀子已經可以做很多事,你死了之后,你的朋友兄弟還是用得著的!”
忽然間,一把刀從后面砍過來,直砍他的后頸。
傅紅雪沒有動,杜十七卻已抓住握刀的手。
“叮”的一響,尖刀落下,又是“格”的一聲,刀尖已被拗斷。
杜十七沉下臉,厲聲道:“這件事跟你們沒關系,你們只準看,不準動。”
沒有人敢動。
杜十七又笑了:“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你們先看我把他這八萬兩銀子贏過來。”
他一把扯開衣襟,露出銅鐵般的胸膛,道:“我們怎么賭?”
傅紅雪道:“你說!”
杜十七道:“賭小牌九,一翻兩瞪眼,最痛快。”
傅紅雪道:“好。”
杜十七道:“還是用這副牌?”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用這副牌已贏過幾把?”
傅紅雪搖搖頭。
杜十七道:“我已連贏了十六把。用這副牌賭,我的手氣特別好。”
傅紅雪道:“再好的手氣,也有轉壞的時候。”
杜十七盯著他,道:“殺人你有把握,賭錢你也有?”
傅紅雪淡淡道:“沒有把握,怎么會賭?”
杜十七大笑:“這次你錯了。賭錢這種事,連神仙都未必有把握。我以前也見過很多像你一樣有把握的人,現在都已輸得上吊。”
三十二張牌排成四行,一行八張。
杜十七推出了一行,道:“我們兩個人對賭,上下兩家是空門。”
傅紅雪道:“我懂。”
杜十七道:“所以我們就不如賭四張。”
傅紅雪道:“好。”
杜十七用兩根手指推出了四張牌:“骰子擲出的是單,你拿第一副。”
傅紅雪道:“牌是你洗的,骰子我來擲。”
杜十七道:“行。”
傅紅雪拿起骰子,隨隨便便地擲了出去。
七點,單。
杜十七道:“我拿第二副。”
兩張烏木牌九,“啪”的一合,再慢慢推開。
杜十七眼睛里露出光,嘴角露出了笑,他的兄弟也松了口氣。
大家都看得出他手上拿的是副好牌。
傅紅雪卻冷冷道:“你輸了。”
杜十七道:“你怎知道我輸了?你知道我手上是什么牌?”
傅紅雪道:“是一張天牌,一張人牌,天杠。”
杜十七吃驚地看著他,道:“你看過自己手上的牌沒有?”
傅紅雪搖搖頭,道:“我用不著看,我的牌是對雜五。”
杜十七忍不住掀開他的牌,果然是雜五。
雜五對恰巧贏天杠。
杜十七怔住,每個人都怔住。
然后才是一陣騷動:“這小子有鬼,這小子認得牌。”
傅紅雪冷笑道:“牌是誰的?”
杜十七道:“我的。”
傅紅雪道:“我動過牌沒有?”
杜十七道:“沒有。”
傅紅雪道:“那么我怎么會有鬼?”
杜十七嘆了口氣,苦笑道:“你沒有鬼,我跟你走。”
又是一陣騷動。
握刀的又想動刀,握拳的又想動手。
杜十七厲聲道:“賭錢我雖然輸了,賭命我還沒有輸,你們吵什么?”
騷動立刻靜了下來,沒有人敢開口。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還是那么愉快:“其實你們都該知道,賭命我是決不會輸的。”
傅紅雪道:“你有把握?”
杜十七微笑道:“就算我沒有把握,可是我有九條命,你卻只有一條。”
無星,無月,無燈。
黑暗的長巷,冷清清的長夜。
杜十七忽然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沒有九條命,我根本連一條命都沒有。”
傅紅雪道:“哦?”
杜十七道:“我這條命已經是燕南飛的。”
傅紅雪道:“你知道我是誰?”
杜十七點點頭道:“我欠他一條命,他欠你一條,我可以替他還給你。”
他停下來,臉上還帶著微笑:“我只希望你能讓我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么事?”
杜十七道:“你怎么認得那些牌的?”
傅紅雪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知不知道每個人手指都有指紋?”
杜十七道:“我知道,有的人手上是箕,有的人手上是籮。”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世上決沒有兩個人的指紋是完全相同的?”
杜十七不知道。
這種事在那時根本沒有人知道。
他苦笑道:“我很少去看別人的手,尤其是男人的手。”
傅紅雪道:“就算你常常看,也看不出,這其間的分別本來就很小。”
杜十七道:“你看得出?”
傅紅雪道:“就算是同一模子里烘出來的餅,我也能一眼看出它們的分別來。”
杜十七嘆道:“這一定是天才。”
傅紅雪淡淡道:“不錯,是天才,只不過這種天才卻是在連一點光都沒有的密室中練出來的。”
杜十七道:“你練了多久?”
傅紅雪道:“我只不過練了十七年,每天只不過練三五個時辰。”
杜十七道:“你拔刀也是這樣練出來的?”
傅紅雪道:“當你練眼力的時候,一定要不停地拔刀,否則就會睡著。”
杜十七苦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天才’是什么意思了。”
天才的意思就是苦練,不停地苦練。
傅紅雪道:“那副牌九是用木頭做的,木頭上也有木紋,每張牌上的木紋都不同。我已看你洗過兩次牌,那三十二張牌我已沒有一張不認得。”
杜十七道:“那手骰子擲出的若是雙,你豈非還是輸?”
傅紅雪道:“那手骰子決不會擲出雙的。”
杜十七道:“為什么?”
傅紅雪淡淡道:“因為擲骰子我也是天才。”
長巷已到了盡頭,外面的道路更黑暗。
現在夜已很深。
傅紅雪忽然掠上屋脊,最高的一層屋脊,附近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都在他眼底。
他殺人就不是給人看的,這一次更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杜十七終于也跟上來:“你究竟要我干什么?”
傅紅雪道:“要你死!”
杜十七道:“真的要我死?”
傅紅雪道:“現在你就已是個死人。”
杜十七不懂。
傅紅雪道:“從現在開始,你至少要死一年。”
杜十七想了想,好像已有點懂了,卻還是不太懂。
傅紅雪道:“甚至連棺材我都已替你準備好,就在城外的亂葬崗上。”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棺材里是不是還有些別的東西?”
傅紅雪道:“還有三個人。”
杜十七道:“活人?”
傅紅雪道:“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想讓他們活下去。”
杜十七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讓他們活下去?”
傅紅雪點點頭,道:“所以一定要替他們找個安全秘密的地方,決不能讓任何人找到他們。”
杜十七眼睛漸漸亮了:“然后我就把棺材抬回來,替自己風風光光地辦件喪事。”
傅紅雪道:“你一定要死,因為誰也不會想到要去找個死人追查他們的下落。”
杜十七道:“何況我又是死在你手里的,別人一定會認為這是跟胡昆的交換條件,你替他殺了我,他替你藏起那三個人。”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這本是件很簡單的事,只不過傅紅雪做得很復雜而已。
傅紅雪道:“我不能不特別小心,他們的手段實在太毒辣。”
杜十七道:“他們究竟是些什么人?”
傅紅雪道:“楊無忌、蕭四無、公孫屠,還有一把天王斬鬼刀。”
他沒有說出公子羽的名字,他不愿讓杜十七太吃驚。
可是這四個人的名字,已經足夠讓一個有八個膽子的人吃驚了。
杜十七凝視著他,道:“他們要對付你,你當然也不會放過他們。”
傅紅雪也不否認。
杜十七忽然嘆了口氣,道:“我并不怕他們,因為,我已是個死人,死人就用不著再怕任何人,可是你…”
傅紅雪不否認。
杜十七道:“你將這里的事安排好,是不是就要去找他們?”
他看了看傅紅雪:再看了看那柄漆黑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許應該擔心的并不是你,而是他們,一年后說不定也都要變成死人。”
傅紅雪目光在遠方,人也仿佛到了遠方。
遠方一片黑暗。
他緊緊握著他的刀。
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有時我也希望我能有九條命。要對付他們那些人,一條命實在太少了。”
荒涼的山谷,貧瘠的土地。
山村里只有十幾戶人家,山麓下一棟小屋有竹籬柴扉,還有幾叢黃花。
杜十七遠遠地看著竹籬下的黃花,眼睛里仿佛充滿了柔情。
到了這里,他好像已忽然變成了個純樸的鄉下人。
傅紅雪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慨。
他剛從小屋出來,出來的時候卓玉貞和孩子都已睡著。
——你們可以安心待在這里,決不會有人找到這里來的。
——你呢?你要走?
——我不走,我也要在這里住幾天。
他一直很少說謊,可是這次說的卻是謊話。
他不能不說謊話,因為他已不能不走,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再多留傷悲?
傅紅雪輕輕嘆息,道:“這是個好地方,能夠在這里安安靜靜過一輩子,一定是有福氣的人。”
杜十七勉強笑了笑,道:“我就是在這里長大的,我本來也可以做個有福氣的人。”
傅紅雪道:“那么,你為什么要走?”
杜十七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邊竹籬下的小黃花?”
杜十七道:“那是個小女孩種的,一個眼睛大大、辮子長長的小女孩。”
傅紅雪道:“現在她人呢?”
杜十七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眼睛里的淚水,已替他說明了一切。
——黃花仍在,種花的人卻已不在了。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其實我早就應該到這里陪陪她的,這幾年來,她一定很寂寞。”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也同樣會寂寞?
傅紅雪拿出了那疊銀票,交給杜十七:“這是胡昆想用來買你這條命的,你們隨便怎么花,都不必覺得抱歉。”
杜十七道:“你為什么不自己交給她?難道你現在就要走?”
杜十七道:“難道你不向她道別?”
傅紅雪淡淡道:“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別?”
杜十七道:“你為她做了這么多事,她當然一定是你很親的人,你至少也應該…”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你為我做了這么多事,你并不是我的親人。”
杜十七道:“但我們是朋友。”
傅紅雪冷冷道:“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
夕陽西下,又是夕陽西下的時候。
傅紅雪走到夕陽下,腳步還是沒有停,卻走得更慢了,就仿佛肩上已墜著一副很沉的擔子。
——他真的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杜十七看見他孤獨的背影遠去,忽然大聲道:“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胡昆已死了,被人用一根繩子吊死在登仙樓的欄桿上。”
傅紅雪沒有回頭:“是誰殺了他?”
杜十七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殺他的人臨走時留下兩句話。”
那兩句話是用鮮血留下來的——這是我第一次免費殺人,也是最后一次殺人。
夕陽更暗淡,傅紅雪眼睛里卻忽然有了光。
屠青終于放下了他的刀。屠刀。
這種人若是下了決心,就永遠不會更改的。
——可是我呢曠我手里拿著的豈非也是把屠刀?我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放下來?
傅紅雪緊緊地握著他的刀,眼睛里的光又暗淡了。
他還不能放下這把刀。只要這世界上還有公孫屠那種人活著,他就不能放下這把刀!
決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