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富貴不具備胡義那樣的機槍操作能力,不過,到今天為止,他用機槍打出去的子彈數量,全團除胡義以外估計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不算從胡義那里學到的技巧和經驗,這至少意味著兩個字:‘熟練’。在一百多米這么近的距離上,他的機槍射擊能力足夠虐待目標了,甚至可以嘚瑟一下。
從機槍響起以后,即便是這頭膽小的熊,也不再像戰斗打響前那般緊張,因為現在的他已經能夠從槍托后座的震顫中體會到一種莫名的快感,這種快感使機槍成為了愉悅的源泉。
噼里啪啦的彈殼跳躍聲聽在熊耳朵里,有了那么點數錢的感覺;陣陣刺鼻的火藥味聞在熊鼻子里,有了那么點香。
曾經,為了擊中目標而欣喜;現在,槍口前的一切東西都不覺得有什么分別,無論是漂浮的樹枝,被擊中的水壺,尚未沉沒的帽子,還是垂死掙扎在水面上的手臂,全都一樣,
不知不覺,開始專注于感受射擊彈道,而非那些亂七八糟的目標。三發點射,不管那貨死了沒有,微偏移,再下一個,三發點射;接著打出一陣連續的密集落點,白色水柱在表尺范圍內一柱柱跳躍起來,形成水幕,落幕后,那個樹枝捆成的漂浮物便散了架,風中有哭嚎和嗆水聲傳來。
姥姥的!胡老大說的沒錯,在機槍面前,一切都像是紙,只看你想怎么撕。
熊專注在射擊中,田三七專注在裝填中,他們兩個都專注得忘記了這是一場血腥屠殺!
左側的小辮兒翹立在風中,隨著周圍的枯草同頻率搖曳,隨著風的強弱,彎曲,散開,又收攏,像是在跳舞。
灌木外,黑色的準星和槍口,灌木內,表尺后,風鏡保護下的漂亮大眼瞇成了縫,收斂了囂張的光。小丫頭,安靜得似乎沒有了呼吸!
啪——清脆嘹亮,剎那撕裂了風聲。
嬌小的臥伏身軀在突然爆發的沖力中清晰地隨槍后座,一顆子彈俏皮地甩下不及彌散的硝煙,精靈般掙脫束縛,帶著美麗女孩的囑托,驕傲逆風,不羈地掠過搖曳,哼唱著只有風才能聽懂的歌,去感受二百米外的靈魂。
微躬的身軀,橫端的步槍,剛剛沖出十幾米的驚慌,便猛然后仰。
貫穿的呼嘯聲中,鮮血被無情的沖撞牽拉成極其細微的一顆顆,像霧,又像雨,高揚在風中。擴散瞳孔內倒映著晦色天空,緩緩墜落,重重仰摔在枯黃,浮塵揚起在僵硬周圍。
打倒了沖鋒在前的第一個,她那緊皺的小眉頭未見絲毫舒展,眼不離槍,奮力拉拽著金屬阻力,努力讓第二顆子彈上膛,一枚彈殼翻滾著見了光。
“往前打!讓他們死給后人看!”她喊給附近那唯一的戰士聽。
啪——第二顆精靈迫不及待出膛。
驚慌的傀儡們止步了,猥瑣地伏下一片,把恐懼當做力量,在枯黃中倉促擺正了槍。
各色子彈飛出各色的槍,參差交錯,向風詢問著精靈的方向,茫然沖向那片搖曳的土梁。
呼嘯聲響起在她的天空,呼嘯聲響起在她的耳畔,身邊的一片枯草斷了,打著漂亮的旋兒,翻飛起來,轉瞬被風無情帶走;有細土揚了起來,煙霧般飄過了風中的小辮兒,在那副風鏡的晶瑩上留下塵埃。
她奮力向后撤爬,拽著那支不比她短的步槍,笨拙卻不難看,還在憤憤吐著舌尖上的土,還在努力搖擺著兩個小辮,試圖晃落發絲中的沙;然而,土和沙仍然被風一陣陣地帶下來,呼嘯仍然在小辮兒的上方響,。
她知道她得換換地方,她也知道那些大笨蛋正在分成兩層交替向前。
“你死了嗎?”嬌小的身軀努力向側邊爬,小手里緊緊扯著步槍背帶,那支三八大蓋步槍在她身側嘩啦嘩啦地滑,刮斷了枯枝蹭碎了土。如此詢問手下戰士的狀況,她是世間唯一一個罷?
她的身后十幾米外傳來了回答:“我在裝填,可是我只打到了一個。
她繼續爬了幾米,然后重新轉向土梁,像只膽小的兔子般一點點拱上去,然后再次擺上她的步槍,再次讓一支小辮兒翹立起來,隨著身邊的枯草晃啊晃。
啪——
“等我停了你再打!”她在槍聲之后扯著小嗓子指揮附近那唯一的兵。
啪——
“笨!”她在第二次槍聲后憤憤,抱怨自己剛剛這一槍的草率,導致目標驚慌藏了。
戰士以為是罵他,風里傳來他的問:“紅姐,該我上了嗎?”
槍栓拉得慢,她其實還想再來一槍,直接打空裝填,但是彈雨又到了,呼嘯聲又響了,壓得她蔫了辮子,迫不得已又向后出溜。
“這么簡單的事還要問我嗎?整天跟著騾子學到個屁啦!”她現在覺得當指揮員太累了,累得她胳膊酸!索性拉開槍栓,決定卸下剩余的一發,重新裝個橋夾,同時怒沖沖地把那唯一的兵當成出氣筒。
那邊的槍聲隨后響了,三八大蓋清脆地射擊著,槍栓的快速律動也聽得到,一次又一次間隔很短,把她聽得更鬧心。
土坑中,蹲著雕塑般的傻子。
坑邊的枯草縫隙間,他的目光看起來說不清是呆滯還是專注,反正不眨眼。
三十多個戴黃帽子的,分成兩組平行交替著,一組朝東邊的土梁位置放槍,另一組貓著腰小心翼翼往前挪,超過了射擊掩護那組十幾米后停下來隱蔽,轉變為掩護組。
丫頭說,等敵人接近到手榴彈可以投到的距離,就不再等,也不用瞄,先扔四個。吳石頭心里反復念叨著這道事先布置給他的命令,現在他覺得好像可以了。
四顆手榴彈早都擺好在眼前了,調整了姿勢,拿下第一顆,拋投,不看落點,不等待,接著是第二顆。
第三顆手榴彈飛起來的時候,第一顆爆炸了,他正在準備投擲第四顆。
轟——轟——轟——轟——
隆隆的震撼沖擊中,硝煙,塵土,被風斜拉成一大片彌漫。
不知道炸死了幾個,丫頭下命令的時候就說不許他數。吳石頭不需要監督,他穩穩當當重新蹲好,從身上拿出剩余的一顆手榴彈和兩顆手雷,擺在眼前坑邊,木訥地低低出聲。
“一、二、三、四、五…”
丫頭說,扔完了前四顆之后,要數三十個數,然后再一口氣扔掉剩余的三顆,就可以掉頭跑了。吳石頭不懂為什么這么做,他只是照丫頭告訴他的去做!
在歪把子機槍的喧囂中,連續四次手榴彈爆炸在西面五十多米遠。羅富貴清清楚楚地聽著,這是第一次遮斷信號,三十個數之后,吳石頭會再投出三響然后往東逃。
渡河的一個排偽軍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究竟中彈而死的多還是淹死的多,一些尸體和樹枝水壺已經漂過了身邊的河面。
沒再讓田三七裝填,朝著水中的某些疑似目標最后打了幾次點射,放空彈斗,羅富貴自己往機槍里壓子彈,同時抬頭看著田三七。
壓彈蓋板落下之后,熊突然開口:“你現在就走,到丫頭那,告訴她計劃改了,別掩護我,你們四個趕緊朝東跑。”
“咱倆不是得一起…”
“用不著你個累贅!趕緊的!”熊把歪把子機槍擺上了偏向西北的土坎,猥瑣地伸頭往西瞧。
轟——轟——轟——
這是最后一次遮斷掩護,連續三次爆炸,讓剛剛準備再次推進的偽軍集體臥倒,驚慌一片。
吳石頭貓著腰竄出了北面的坑,鉆著灌木溜著洼大步向東疾奔。
東面的土梁上再次響起步槍射擊聲,田三七漲紅了臉:“我不走!我是你的副射手!”
熊回過頭,靜靜看了田三七兩秒,面色突然變得堅毅,眉頭深陷眉角斜飛,高大的身軀瞬間彌漫著濃濃的視死如歸:“機槍聲停止的時候,就是我羅富貴壯烈犧牲的時候!十八年后,老子還是一條好漢!滾!”
話畢猛抬腳,當場把田三七踹出了坑。
這一瞬,熊的偉岸身姿在田三七的眼中是那樣的光輝,自認為硬漢夠種的他,立即在心中深深欽佩了除連長高一刀之外的第二個軍人!
“你姥姥的!再不走老子就端著機槍朝西頭沖了!”
田三七自愧轉身,向東疾奔,所有人都誤會了騾子,他根本不是懦夫!他是真正勇敢的戰士!他稱得上最高大的八路軍!負疚感墜得田三七那顆心沉甸甸。
“死丫頭片子!這是遭的個什么罪!吃飽了撐的!”熊的表情轉瞬恢復成沒事人,嘀嘀咕咕牢騷給自己聽,手搭涼棚往西偷看,又嘀咕:“這么快又要起來?一群不安生的!”
歪把子機槍上肩,果斷一通掃射到空倉,然后扯著機槍快速縮下土坎,反身把機槍抱在懷里,一排排地往彈斗里壓橋夾,繼續嘀咕:“這回可不敢再探頭了,探探槍吧。”
歷史重演,歪把子機槍又擺上了,可惜槍后頭只露著一截粗壯手臂,迎著一片彈雨,機槍開始狂跳,打出個波瀾壯闊天女散花,好不嚇人。
“姥姥的,現在不跑是吳石頭!”
拎起機槍便往河水里蹚,一步步到水漫胸膛,槍托朝下一叫勁,歪把子機槍被豎插在水中的泥沙。
“涼啊!”這個聲音之后,熊便消失了。
轟轟轟…
剛剛的機槍射擊位附近被手榴彈的沖擊波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