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起伏總是難預料,當 排如日中天的時候,超過五十人相當于加強排規模的時候,距離連級單位那么近的時候,劉堅強不惜得罪全排也沒爭取到升連。
現在,只有十八個人了,殘了,廢了,似乎看不到希望了,卻突然成了九連了。
劉堅強哭了,不是高興,是非常難過,哭得很傷心,他從未覺得這樣心碎過,心碎得如同當初九連全體犧牲那一刻。此刻在他心里,九連仿佛又全體犧牲了一回,他在腦海中再次親手埋葬著一具又一具九連戰友的尸體,心如刀割。
很多軍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一個集體剩下僅活著自己的經歷;胡義有過,他以麻木應對;高一刀有過,他以堅強應對;劉堅強既不是無情冷厲的煞星,也不是鋼鐵般頑強的猛將,經歷了這么久,他這木頭腦袋仍然不知如何面對,當九連番號這個寄托不能再成為寄托的時候,他無法保持情緒,他迷茫了。
臉是臟兮兮的,但淚是清澈的,干凈得剔透,晶瑩得光華,不斷洗滌著塵埃。
他以邋遢偽軍的形象站在操場附近的衛生隊門外哭,站在洗繃帶的羅富貴面前哭,什么話都不說,只是哭,哭聲很難聽,哭得所有人心神不寧。
新兵們看不懂狀況,只是遠遠詫異地看著,但是沒人敢笑,因為那哭聲里似乎有種撕心裂肺的東西,讓人笑不起來。
老兵們知道流鼻涕的哭泣是九連的故事,所以假裝聽不到,包四這個衛生隊隊長都不出來勸管,誰能有話說,繼續做自己該做的事。
周晚萍也是不了解狀況的,她是唯一一個出來試圖規勸劉堅強的人,但是劉堅強仿佛根本聽不到別人說話,完全沒效果。無奈之下她走進了病房,來找劉堅強的直屬領導胡義。
“哎,你還躺得住啊?你聽聽,任他這么下去這還叫病房嗎?別跟我裝死!說話!”
躺在擔架上養神的胡義睜開了眼,看到站在擔架邊正在嗔怪的艷麗面孔,淡淡一笑:“關鍵是我現在沒力氣出去踹他。要不你替我去踹他,狠點,否則沒效果。”
周晚萍越看胡義這德行越來氣,抬手在胡義的傷口處捅了一下,把胡義疼得一晃悠,皺著眉頭緩了幾秒,才恢復了神態:“好吧…你還有酒么?我說真的…”
羅富貴快崩潰了,走到哪這個流鼻涕跟著哭到哪,地上這一大盆繃帶已經洗不下去了,這熊將手里的繃帶一把摔進盆里,猩紅的污水從盆里濺出來,灑落附近地面。雖然劉堅強只是哭不說話,但是這頭熊偏偏知道流鼻涕是干嘛來的。
熊甩著滿手的血水無奈道:“姥姥的…我真服了你個瘟神了!老子上輩子欠你了!真敗給你了!”左右看看人都挺遠,又壓低聲音對面前哭泣中的劉堅強說:“咱們院子那口井里,從上往下數第六層,有一塊石頭是松的。但那和我沒關系,你同意么?”
劉堅強的哭聲立即消失,抹把淚鄭重朝羅富貴點頭,同時問:“可我…該去哪買?”
“去村里找老孫頭。滿意了?現在能不能死遠點?別再喪氣我?對了,順便替我給馬良和結巴他們燒一把。唉——誰讓老子心太軟…”
達成心愿的劉堅強掉頭便走,還沒穿過操場,又被趕上來的周晚萍叫住,塞了半瓶酒在他懷里:“這是你的連長讓我轉交給你的。”周晚萍朝淚眼朦朧的劉堅強留了個鼓勵的微笑后返回衛生隊。
縣城里,民居中,某間屋子,木床上躺著個睡著的年輕人。
外面的門發出響動,聲音驚醒了床上的人,他猛坐起來,伸手朝枕頭下摸,駁殼槍卻不見了。
屋門被打開,走進個五十多歲的老婦,床上的年輕人這才松口氣:“劉嬸,我的槍呢?”
老婦反身把門關好,放下手里挎著的蒙布空籃子,走向灶邊準備燒水:“讓我扔了。”
年輕人嘆了口氣,搬動自己的一條傷腿挪下床邊,想要到灶邊 幫忙。
“剛見好你就別亂動了,瞎勤快什么?老實呆著!”劉嬸一邊開始忙著,一邊喝斥。
年輕人仍然站了起來,嘗試著走了幾步,腿上的傷處仍然疼,還是掩飾不住一瘸一拐。
“我覺得我能行了,我想今天就走。劉嬸,你把槍扔哪了?”
灶上的火被點起來,劉嬸往鍋里舀著水:“城門嚴得什么似得,滿街都是巡邏隊,你往哪走?我一個活不起的孤老婆子,既然留了你,就不怕牽連。”
“劉嬸,你不明白,其實我是…”
“我知道你是啥,別看我年歲大,眼睛還沒花呢。”劉嬸蓋上了鍋蓋,在衣襟上搓了搓手,才回過頭:“留著那槍只會讓你干傻事,行了…你快老老實實歇著得了。”
外面的街上忽然一陣亂,屋中兩人匆匆到窗前往外看,偵緝隊和警隊正在附近各巷口設崗,其余人三五成隊分散開,開始挨家敲門。
年輕人就是馬良,戰斗當夜受傷后他知道自己的傷口需要盡快包扎,但時間緊迫如果當場先處理傷口,劉堅強就會被拖累,所以馬良詐死,騙走了一根筋,隨后自己找地方躲藏處理了傷口,之后趁著混亂逃離出戰斗范圍一段距離,躲進劉嬸家的院子后,被好心的劉嬸收留了。
街上的情況再明顯不過,休息幾天過后的城里又開始了大搜查,現在查到了眼前。
“我得走!”馬良瘸著傷腿去向屋門口,藏不住,他不能連累劉嬸。
“出去你就沒命了!”劉嬸一把扯住了馬良。
“我不出去你也沒命了!”馬良急急想要扯開劉嬸的手。
“熊孩子你聽我的,不能出去!”劉嬸死死扯著不放。
咣咣咣——“開門開門!”大門外已經響起了吆喝聲,這讓撕扯中的老少都泄了力氣。
情急之下,馬良蜷起那條傷腿,單腿蹦跶著到灶臺邊抄起菜刀:“劉嬸,你趕緊從后窗出去,快走,跟他們說我威脅你。”
劉嬸從驚呆里反應過來,咬了咬牙,反而把菜刀從馬良手里奪了下來扔回案板:“說你是逃兵,記著,是逃兵!”然后推門出屋,深深做個呼吸,勉強壓住心跳,穿過小院去開大門。
幾個偵緝隊的家伙一進屋門,當先看到坐在床邊窮苦穿戴的年輕人。
劉嬸隨后擠進門,焦急道:“老總,這是我親侄子,他只是不想扛槍才跑回來,他不是不敢打八路,只是怕我這孤老婆子沒人照顧,老總,求你們…”
噗通一聲,劉嬸給剛剛進了屋子的幾個偵緝隊跪了,扯住其中一個焦急解釋,同時開始低泣。
為首的一揮手,兩個人開始在屋里翻查,他來到馬良面前幾步,抽出盒子炮比劃著說:“站起來!”
起身的動作看得出有傷,槍口隨即抬了抬:“亮出來!”
馬良扯高一條褲腿,解開小腿上的血紅繃帶。
不用近看也瞧得出那不是槍傷,不過這并沒有使槍口離開馬良,兩個翻查屋子的扔下些破爛東西,屋里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根本沒什么可搜,他倆隨即轉過來等待下一步命令。
“把他帶走!”為首的撂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
馬良下意識攥緊了拳頭,他拼命壓制著拒捕奪槍的想法,因為這會害了劉嬸。猛地被推了個趔趄,一個持槍的厲聲催促道:“再不走我他么現在就斃了你!快著點!”
屋里被翻得一團亂,劉嬸坐在地上傷心地哭求,馬良被槍口比劃著,被連推帶搡一瘸一拐出現在陽光下。
三面是冰冷的墻,墻上有抓撓過的痕跡,也有刻畫過的丑陋圖案;一面是堅固的鐵柵欄,某些位置被抓摸出金屬光澤,盡管光線很暗。
走廊遠處有人聲嘶力竭地喊冤,隔壁有人痛苦呻吟,身邊有人在恐懼抽泣。
馬良靠坐在柵欄邊的墻下發呆,說是逃兵,躲過了抓 現場第一劫,但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只要一過堂,就沒法再編,所屬單位,長官弟兄,編不了,隨后自然是大刑伺候,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劉嬸有時間離開,但愿劉嬸能趕緊藏起來,就算受刑的時候一句話不說,性質也被確定了。
一陣踢打聲在走廊遠處響起:“再他么喊,我讓你喊,我讓你把牙吃了,看你還喊…”喊冤的被打得沒動靜了,看守的腳步聲才開始接近。
哐啷啷——鐵柵欄門被打開:“你,出來,快點!少特么裝瘸!”
經過了兩間刑訊室,到了一個沒有牌子的門口,看守才停下來,把馬良推進了門。
這屋里沒刑具,對門有張長桌子,桌后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警官,一個是治安軍軍軍官,門里側邊站著個警察。看守把馬良推進去后隨手帶上門,在門外邊等。
被捆了兩手的馬良看得出來,這第二關仍然是把自己當逃兵來審的,不過,一會兒自己就要到隔壁刑訊室去了。掃視過環境,馬良低下頭看著地面不說話,靜待命運來臨。
偽軍軍官抬起頭,仔細看了看被送來這位,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并沒有急著開口問詢,先朝旁邊的警官要了支煙,點燃了,抽了幾口,又把馬良細看了一遍,才懶洋洋開口問:“叫什么?”
“馬良。”此刻的馬良已經不介意報號了。
“哪部分的?”
“落葉營,二連三排一班。”馬良順口胡謅,只當是編著玩消磨最后的幸福時光。
“哦?你是李有德的人?那我倒要問問你,你們二連連長是誰啊?”
“高一刀。”這回馬良抬起頭,直視著問話人,做好了心理準備。
偽軍軍官再次認真看了馬良一眼,沉默了幾秒之后忽然一笑,對門邊的警衛道:“先把他帶回去吧,叫下一個。”
為什么不直接把我送刑訊室?哪里感覺不對勁呢?被看守押送在陰森走廊里的馬良百思不得其解,他回憶著剛才的一切,忽然覺得那個偽軍軍官好像…看起來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