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總是有目的的,無論為糧還是為八路,目標都是他們的方向。自己是沒目的的,沒有目的何來方向,只有雙腿。
鬼子什么都有,所以他們總是守著看著惦記著,自己呢?除了廢墟什么都沒有。
參加八路軍到現在,胡義第一次認真考慮這支不起眼的窮困隊伍到底與委員長的泱泱大軍有何不同。
貧困,艱難,守著廢墟,他們跑的是圈,不是直線。就像九排扔掉酒站,就像獨立團丟棄大北莊,就像王連長離開牛家村,同樣是逃,但是八路隨時都能回來,哪怕已被鬼子燒成廢墟也能回來,從不曾真正離開,那些廢墟就是希望的原點!是支撐力量!
這一次,我沒有拋棄酒站!我沒有拋棄青山村!所以我才不覺得麻木,所以會疼,會累,會渴,因為心底沒有離土的絕望,不必面對無限陌生。
這些荒山看起來真是好,秋風陣陣,黃沙漫卷,用貧瘠和崎嶇保護了需要希望的人們,像是母親的胸膛,能讓她的孩子們盡情哭泣。
“狐貍,你怎么一直不說話?喂?喂喂?喂喂喂?”小紅纓抄起一塊小土坷垃甩在前面的后背上。
“大姐,我在順路欣賞風景。”胡義沒回頭,繼續跟著隊伍前行。
已經掉隊至隊尾的小紅纓翻著大眼瞧瞧四下里的荒山:“這有啥好看的?鬼信!”接著又將一塊小土坷垃打在胡義肩膀后,冒起一股土煙,轉瞬被風吹散。
丫頭想讓胡義背著她走,偏偏胡義硬是裝作不知道。
“我累了,沒看我都快跟不上了么!”
“度又不快,你的體力不至于差成這樣吧?為什么不找騾子呢?”
“那個臭不要臉的說,不見鬼子不管我!”
“你也不管我?一會兒我就掉隊給你看!”
“行行行,我背。”明知道小丫頭不會掉隊居心不良,胡義還是選擇投降了,停下來準備背上這倆小辮,這時前面的隊伍反而也停了下來。
不一會兒,領路的陳沖小跑向隊尾的胡義。
抬頭看看已近晌午,不等陳沖站定問:“怎么停了?”
“排長,只要鬼子是從北邊來,肯定得過前面那個谷,如果咱出谷繼續往前,敵人來路可不太好判斷了。我的意見是如果要打,那就在這附近找位置。”
陳沖原本是王朋手底下的人,對這邊的情況和地形了如指掌,這也是胡義要他帶隊的最重要原因。
一陣秋風吹過,卷著飛沙帶著涼,偶爾還旋出個漂亮的小漩渦飄遠。
一個高高的荒坡上探出個頭影,舉著一三式望遠鏡望北方遠處看。
不一會兒,又一個頭影從旁邊探出來,一對小辮被風刮得搖啊搖,抓著九三式望遠鏡望北方遠處看。
又過了一小會兒,第三個頭影也探出在荒坡上,有點呆,有點木,若無其事到處亂看,長了個土豆般的腦袋和臉。
“這是不是有點遠?”胡義問。
“嗯…還行,就是風有點大,距離要是再近點更好。”小丫頭回答了意見。
“再近不好脫身,這個坡等他們爬上來就夠咱們仨跑遠了。就這吧,打不著拉倒。”看看附近光禿禿,胡義放下望遠鏡對吳石頭說:“傻子,你去后頭挖兩叢灌木上來。”
“俺也想看!”
“好吧,那你就挖三叢。”胡義重新舉起望遠鏡,吳石頭摘下步槍擺在小丫頭身旁,拎著工兵鍬高興地下了后坡。
仔細將目標可能經過區域看了一遍,小丫頭放下望遠鏡,拿過步槍拉開栓,確認子彈,上膛,擺在趁手位置。然后無聊地抓起面前的一個小石子,在沙土上隨意亂畫。
“狐貍…狐貍?”
“嗯。”胡義趴在位置上持續觀察,靜等目標出現。
“你現在是不是不喜歡狐貍精了?”
“誰是貍精?”
“你說呢?”
“…”胡義假裝沒聽見,只顧著望遠鏡。
“喂,那你現在是不是喜歡周阿姨了?”小丫頭停下了藝術繪畫,俏皮地將手中的石子甩飛。
“裝!繼續裝!干別的不行,就會裝糊涂!”
“那天晚上,她為啥在那?”
“給我看傷。”
“看傷為啥不點燈?繃帶呢?我警告你不許說繃帶沒找到啊!”
“我…說她忘帶了行不行?”
“你再說——”
“那你要我怎么說?”
“就說你倆到底干啥了?她都鉆床底下去了,到底為啥那么怕見人?”
“姑奶奶,小祖宗,敵人說不定一會就到了,你測距了么?風可不小!”
“反正你說的,打不著拉倒,你打不就得了?”
“…好吧…我…想娶她,但是環境不允許,她也不允許。”
“那…這和你們在干啥有啥關系?”
胡義徹底崩潰,這算對牛彈琴?還是驢唇不對馬嘴?忍不住想起了李有才的一句臺詞:“我的世界你不懂!”
荒坡上多出了三叢灌木,間距幾米。
右邊的灌木后架著望遠鏡,低聲提醒:“不要放得太近,最好在拐彎之前動手,有把握么?”
中間的灌木后架著一支三八大蓋步槍,豎起的表尺后有一個明亮黑瞳,一側小辮歪翹在空中,隨著秋風陣陣搖曳:“非要這么遠打,哪能有把握?我要等他拐過來再打。”
左邊的灌木后趴著個看熱鬧的傻子,不表。
“那就在拐彎的地方打。到時候就算你不打,我也扯你走。”
“哎呀煩人!你別叨叨了!”
一個小隊鬼子,帶了一個營偽軍,近四百人的隊伍浩浩蕩蕩蜿蜒而來,頭前一個帶路的,百分百是昨晚跑出去的人。如果能先打掉這個吃里扒外的王八蛋,后邊的路鬼子只能自己搜索著蹤跡找,行進度必然大減。
表尺后的漂亮大眼越瞇越小,越瞇越細,灌木后趴伏的嬌小身軀完全靜止,只剩下那只歪在頭頂的小辮隨風擺。
望遠鏡里的目標已經開始拐彎,胡義焦急地等待槍聲響,如果是他一個人來打,放到多近也敢,讓丫頭這么遠開槍,是希望一會可以帶她跑得從容,安全,因為這里沒有九排,只有他們三個人。
目標即將拐過彎,那只搖曳風中的小辮忽然停了擺。
啪——剎那間槍響,清脆嘹亮。
小丫頭開始拉槍栓。
一直沒有放開望遠鏡的胡義低聲道:“好像打中了他的腿!”
“就該讓他近點你不聽!姑奶奶再送他一槍!”嘩啦一聲,第二顆子彈入膛,小丫頭不甘心地重新開始瞄準。
敵人驚慌隱蔽中,一個鬼子沖出來,試圖拖回抱著腿叫喚的目標,胡義聽到丫頭的嘀咕,決定再等一槍。
啪——第二聲槍響。
“怎么樣?這回中了吧?”
望遠鏡收起,胡義扯著小丫頭便往坡后出溜:“中了,好像還是那條腿。”
吳石頭抄起小丫頭的步槍背起來,跟著也烏煙瘴氣滑下了坡。
“怎么可能又偏了?都怪你!”
古道熱腸要給天下無敵的皇軍帶路,結果四百米外挨了兩槍,一條腿上愣是多出倆窟窿,疼得漢奸狼哭鬼嚎。
現在他才有點后悔了,后半輩子說不定要瘸著過,眼見鬼子替他包扎完了,又給他弄了個擔架。
“太君,位置我都給你說了,讓我先回去行不?”看著不停滲血的傷腿,漢奸哭喪著問。
“不要緊,你不會有事,我還需要你的指引,走在隊伍中間就安全了。”
追出去的那部分隊伍返回,報告稱目標好像只有三個,已經向東北方向倉惶逃竄,距離太遠,在這山地里很難追到,為免因小失大,故此返回。
然后隊伍繼續開路,一條腿上挨了兩槍的倒霉鬼被偽軍抬了,改走在隊伍中段,繼續完成他的漢奸大業,進行他光輝的血淚之旅。
四十多人一字排開躲在一條山梁后,馬良在隊伍一端上頭隱蔽觀察,陳沖在另一端觀察,其余的人通通摟著武器躺在山梁后,喝著西北風曬太陽。
一個三班戰士爬上梁,來到馬良身后,往遠處看了看,什么都沒現。
“你上來干什么?到下邊老實呆著去。”觀察中的馬良低聲呵斥手下。
戰士沒急著下去:“班長,剛才遠處響了兩槍,你說丫頭斃了那帶路的沒有?”
馬良沉默了一會兒:“如果是一槍,可能是成了。兩槍的話…未必,第一槍不中才要第二槍補,可是補槍的時候敵人都在躲了,更難打。”
戰士深以為然,老老實實下回到坡后,挪挪蹭蹭來到二班位置,看看二班長離得挺遠,才捅了某個二班戰士一下,壓低聲音說:“你猜丫頭斃了帶路的沒有?”
“丫頭那槍法,他活得了么!肯定斃了!”
“那我說他沒死。一個手雷,敢押不?”
“讓俺班長聽著他不踢死你個小樣的!”
“切——不敢就不敢,拿你班長嚇唬誰啊?”
二班那戰士朝三班戰士翻了個白眼,猛地一拍他的手雷:“敢賴賬我跟你沒完!”
上頭突然傳來馬良的聲音:“敵人來了,現在開始不許出聲!”
陳沖也在另一端的觀察位上向后出警告,戰士們紛紛攏好各自的槍,不再動作,同時有人叫醒了那頭四仰八叉的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