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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閑篇

  上午,碧空如洗陽光明媚。

  昨天下午雨就停了,雖然隔了一夜,操場上的地面仍然松軟,還有一點濕濘。戰士們在例行出操,有一連,二連,三連,和新兵連。

  幾天前一連和三連回來了,拉著兩個中隊鬼子和不少偽軍在梅縣北部地區好一通折騰,終于迫使鬼子的進剿計劃流產,有消息確認,梅縣縣城里的一部分鬼子已經向東抽調離開,獨立團釜底抽薪的計劃實現。

  一身軍裝穿得筆挺有型,一副眼鏡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意氣風發的楊得志站在操場邊,閑看著操場上的熱火朝天,心里若有所思。

  通過這次戰斗,不得不承認三連確實和一二連有差距,二連能打硬仗,一連臨危不亂,三連亟待提高。看著郝平在操場上的一臉嚴肅,就能知道他想的和楊得志一樣,要在訓練上下狠功夫。

  不經意間,發現兩個戰士押著個人從操場附近經過,被押的人破衣爛衫頭戴小氈帽,年紀輕輕紅臉膛。

  這讓楊得志有點好奇,離開操場邊,等在了他們要經過的路線上,待他們到了近前問:“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被外圍的人帶過來的,說是主動找來要參軍,現在帶他去團部。”

  楊得志釋然,忽然注意到一個戰士腋下夾著一把破布纏裹的大刀,不禁問:“這刀是他的?”

  “是。這槍也是。”戰士同時往側邊晃了晃肩膀,亮出掛在肩膀后的步槍。

  楊得志抬頭看,眼睛一直,中正式?這槍…八路軍這邊可不多見,能認出來是因為在師部的時候有幸見過一回,不過這一支中正步槍更新,更漂亮。

  “走,我和你們一起過去。”

  楊得志陪同兩個戰士一起押送著那個人走向團部方向,眼睛一直看著那支中正步槍。

  政工科辦公室。

  戴氈帽的年輕人站在書桌前幾步遠,兩個押送的戰士站在屋里門邊,楊得志自己搬了個板凳坐在書桌側邊。

  書桌后正坐的蘇青,把對面這紅臉膛的年輕人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看了三遍,才問:“說說你的來歷,再說說怎么找到這的?”

  “我叫潘柱子,師父師娘養大的…全村人都死了,師父師娘也死了,我就去找鬼子報仇…那天晚上,我砍了三個,后來,被他們給救下了…那個姓吳的游擊隊長勸我留在他的游擊隊,可我是想當八路,他就說讓我往北走。

  “吳隊長長什么樣?”

  年輕人形容作答。

  蘇青再問:“他還說過別的沒有?”

  “好像…沒說什么。”

  “你確定?仔細想想。”

  潘柱子低下頭又琢磨了一下:“哦,臨走他說…如果能找到八路,讓我替他給黑掌柜問個好。再就…沒說什么了。”

  蘇青點點頭,口氣轉暖:“現在你可以先去新兵連報道了,回頭再到我這里來一趟,我姓蘇,叫蘇青。”

  “哎。那我…”潘柱子轉身欲走。

  楊得志突然站了起來,笑呵呵說:“哦對了,潘柱子,以后就是八路軍戰士了,這武器…按紀律得統一安排分配,等你新兵連的訓結束,再由供給處酌情給你發放。”隨后,走到門邊戰士身旁,從戰士肩上拿下了那支中正步槍,端在手里端詳。

  潘柱子愣了愣,訥訥道:“能不能…讓我留下這把刀,這是我師父…”

  “可以,這刀你可以帶著。”楊得志看中了槍,在刀的問題上毫不猶豫給了答案。

  蘇青對武器上的事沒興趣,與此事無關的楊得志突然跳出來說這番話,看來他的目的是想留下那支槍。槍是緊俏貨,吳嚴,高一刀和郝平常常為了多給自己的隊伍撈一支槍用盡小手段,個頂個的自私,所以楊得志這個做法蘇青能理解,也不奇怪。

  不過,當她看向楊得志手里那支槍的時候,視線漸漸僵住了。

  那支槍…很眼熟,似曾相識。好像…和他曾經背過的那支一樣,在江南,在路上…雖然不知道這是什么槍,也知道獨立團里沒有這樣的槍。

  沒注意到潘柱子已經跟著戰士出去了,蘇青忽然起身,叫住了一邊美滋滋看著步槍,一邊走向門口的楊得志:“那個…你等等。”

  “嗯,什么事?”

  “能不能…讓我看看這槍。”

  楊得志一笑,兩步過來,雙手遞上。蘇青是不可能對槍有企圖的,如果換做高一刀和吳嚴之流提這要求,楊得志可沒這態度。

  “呵呵,你也沒見過這槍吧?這事你可要幫我低調點。我告訴你,這是中正式,七九口徑的槍里邊,除了洋毛瑟,就屬它好了,想當初我在師里的時候…”楊得志遞上槍以后,還耐心地給蘇青講解著他的看法。

接過槍的一剎那,蘇青就再也聽不見楊得志在說什么,步槍背帶上那塊燒燎過的痕跡…是隔著篝火形成的,當時這支槍的扳機就在自己手里,而槍口攥在他的手里,頂在他的胸口,背帶因此被中間的炭火烤黑了一塊。不可置信地亮出槍托底部:10701963。蘇青知道這是什么意思,1019旅6B團,這就是他的槍,是那個逃兵的槍就像他一樣  所有的記憶瞬間涌上心頭,陰霾,泥濘,悲傷,麻木的靈魂之河,江南的硝煙和血,痛與恨,讓手中這支沉重的步槍變成了一幅黑白色的蒼涼畫卷,不忍展開,卻徐徐展開,讓托著槍的一雙纖細漂亮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你…這是…怎么了?”楊得志驚訝地看著蘇青神色的巨大變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門口突然出現了一個戰士:“報告。楊指導,郝連長在找你。”

  “知道了。”楊得志將步槍從蘇青手里拿起來道:“我先去忙了,你…”

  “呃,哦…沒事,我沒事,只是突然不舒服。這槍…”蘇青很想開口留下,卻一時找不到理由留下。

  楊得志卻理解為另一層意思,以為蘇青是替他擔心,于是笑道:“放心,肯定不牽連你這個政工科,事后我會找潘柱子好好做工作,沒事,先走了。”話落后消失門外。

  政工科辦公室里,只剩下蘇青站在書桌后,望著門口發呆。

累了的時候,想閑著,可是真正閑下來以后,才發現閑著更累。這是木頭腦袋劉堅強所悟出來的第一個人生哲理  腿傷基本好利索了,院子里的劉堅強收起槍,擦了擦汗,聽著遠處操場上的熱火朝天,心里直上火。

  不知道班長還要多久才回來,九班已經散漫的不成樣子了,小紅纓整天和蘇于事對著于,羅富貴陽奉陰違扯皮耍賴,蘇于事最近的時常光顧,也僅僅保證了九班不出現大亂子,卻沒法帶動九班的正常訓練和管理,看在劉堅強眼里越來越氣。

  一扭頭,吳石頭正在井口邊上砌石頭,已經砌出了一個漂亮的井口雛形。最近,每天吳石頭都會去河邊撿石頭,精挑細選,然后汗淋淋地挑回來,用以修飾他的井壁和井口。

  “傻子,能不能別忙活你那井了?這都多少天了?嗯?”

  “這是俺頭一回打出水的井。”

  劉堅強嘆了口氣:“你知不知道,這大北莊臨著河呢,打多少口井都有水。”

  “這是俺頭一回打出水的井。”

劉堅強黯然,起碼傻子是個有事可做的人,起碼傻子很知足,比某些人強太多了  “行前頭的話當我沒說,現在跟我進屋。”

  “于啥?”

  “開會。”

  劉堅強開門進屋。

  “開會?開哪門子會?外頭那么大個院子還不夠你和傻子倆人折騰么?”羅富貴從床上坐起來,看著剛剛在破桌子邊坐下的劉堅強翻白眼。

  劉堅強摘了帽子往桌上一摔:“你好意思說么?你聽聽那操場上,人都于啥呢?你再看看咱都于啥呢?咱九班還能不能于點正事了?班長不在,連個自覺訓練都做不到嗎?不覺得寒磣嗎?必須得開個會說明白了。”

  正在照鏡子的馬良突然也說話了:“這些天…確實閑得慌,最近吃啥啥不香,咱們確實該找點事做,真得研究研究了。”說完話,晃悠到劉堅強對面坐下,拿過個破碗給自己倒上水。

  里屋門簾一掀,一對小辮子也出來了,將手心里的一顆子彈顛在半空翻了幾翻,再伸出小手一把抄住:“無聊死了,開會開會。”然后扭搭幾步,到破桌子下首一坐,眨巴著大眼等羅富貴。

  羅富貴無奈地看了看這仨人,終于蹭到床邊上開始穿鞋:“行,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沒屁找屁唄,那就開”

  鞋穿完了,一抬頭,發現一直坐在上首桌邊的李響還沒動過,當即不悅道:“哎你個新來的,有眼力勁兒沒有?這是你坐的地方么?給我閃一邊去”

  李響這才明白過來,慌忙起身,改到床邊去挨著吳石頭坐了。

  馬良和小紅纓對羅富貴的德行沒什么反應,劉堅強看著可不順眼:“你這什么態度?”

  “什么什么態度?”羅富貴的大身板往上首斜身一坐,一只胳膊歪搭在桌面上,繼續道:“胡老大開會是坐這,蘇于事講課是坐這,現在,這就得是我的位子,輪得到他個新來的貨么你流鼻涕有覺悟,你咋沒于上這班副呢?”

  羅富貴這個懶鬼本來就不想開這個班會,巴不得打岔說到十萬里外,氣死劉堅強,然后亂七八糟結束了事。馬良能猜到懶鬼心里的小九九,放下嘴邊的破碗道:“行了行了,都少說沒用的。”

  對劉堅強撇了撇嘴,羅富貴故意清咳一聲:“開會。”

  劉堅強當先張口:“我覺得咱們…”

  “你等會”羅富貴直接先把他給打斷,然后扭頭問馬良:“馬良你先說說,你是個什么想法?”

  劉堅強被憋得差點背了氣,馬良倒是不客氣地接住茬:“我覺得…咱們該趁閑著,多補補文化課,現在有蘇于事這么好個老師在,不學不是白瞎機會么?”

  羅富貴聽后一副了然神色,然后才轉頭問劉堅強:“你剛才要說什么來著?”

  劉堅強心里這個氣啊,恨不能把羅富貴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不過他也看得出來這個懶鬼騾子是故意找茬,目的就是想讓自己發作,然后攪黃了這個會。暫時忍了,呼出口悶氣才說:“還用說么?訓練是軍人的本分班長不在就不練了么?要我說咱們從明天起就該跟別的單位同時間作息,人家練什么咱們練什么,人家練到幾點咱練到幾點,這樣才對得起這身八路軍裝。”

  羅富貴再次了然:“嗯,說的好,這也是好事,都是好事。現在…咱們就一塊來研究研究,到底哪么做對咱九班更好呢?嗯?…”

  認真研究了一段時間之后,桌子邊終于站起來兩個人,一個臉紅脖子粗敲桌子,一個豎眉毛瞪眼睛指鼻子;一個是劉堅強,一個是馬良;一個強調軍人的本分,一個堅持科學的重要性;一個說一力降十會,一個說知識改變命運。聲音越來越高,嗓門越來越大,后來,聽得滿屋子人耳朵里嗡嗡響。

  小紅纓興高采烈不時地配合兩個人起哄,羅富貴若無其事坐在桌子邊挖他的臟指甲,李響滿頭黑線望著窗外感嘆自己剛出地獄又入泥潭的悲慘人生,而傻子還是傻子。

  “滿肚子花花腸子有屁用關鍵時刻連個鬼子都扎不死,你都不如我手里的手榴彈有用,廢物”劉堅強怒喝。

  “沒我罩著你早都死了八百年了,有臉跟我說這話嗎?一輩子都是死木頭一根”馬良瞪了眼。

  “你放屁”

  “你才放屁”

  咣當——

  屋門開了,美麗冰冷的軍裝曲線被門外的陽光投射在屋里地上。

  劉堅強和馬良立即無語變成雕塑,羅富貴趕緊吹了吹指甲,腆著個笑臉站起來:“蘇于事…那個我…正在組織大家開會呢,嘿嘿,開會呢。”

  蘇青站在門口沒動,冷著臉將屋里掃視一遍,最后將目光落在那兩只小辮子上,沉默了一會,突然問:“罰你抄的字抄了么?”

  兩只小辮晃蕩了一下:“沒空兒。”

  “想一輩子沒出息是么?”

  “你有出息,也沒見你能呼風喚雨。”

  “聽你這意思…你能?”

  “起碼比你厲害”

  “敢打賭么?”

  “切”

  “團里有一支中正步槍,如果你有能耐能把那支槍交到我手里,從今以后我都不管你如果做不到,以后就別在我面前翹辮子”

  “這可是你說的”

  “對。”

  隨后蘇青又環視了一遍目瞪口呆的其他人,冷冰冰說:“繼續開會吧。”而后轉身消失在門外的陽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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