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丁得一走出了衛生隊的門,剛才還微笑的臉立即恢復了肅穆,停在空蕩蕩的操場邊,看著平整空曠的滿眼黃土失神。
新兵們每天上午要到山后去挖掘用來藏糧食和物資的洞穴,只有下午才會訓練半天。
三天前,二連抬著傷員回來了,那些傷員不只是二連的,也有一連和三連的,其中還包括劉堅強。
距離師醫院太遙遠,并不是每個重傷員都能像胡義那樣,被當場跋山涉水往師里送,只能就近送回獨立團衛生隊等死。胡義并不比別人特殊,只是因為他在獨立的九班,這決定是九班自己做出的,是九班自己的事。
綾頭村一場夜戰,致使接近二百人的鬼子中隊損失一半,鬼子真真是被打疼了,主力終于出城,現在一連和三連仍然在拖著他們到處跑,釜底抽薪的計劃得以實現。
目前為止一連損失三分之一;三連損失三分之一,其中七個戰士傷亡于九班之手;二連損失過半,傷亡最大,緣于高一刀這個瘋貨要跟鬼子硬啃骨頭,整場戰斗皆因此而起。
如果按照比例來看,這場夜戰規模雖小,獨立團與鬼子的傷亡比例達到了一比一,如果再加上偽軍傷亡的話,幾乎是大勝,近乎奇跡,但是丁得一高興不起來,因為獨立團太小了,傷亡百人相當于傷筋動骨大病一場。梅縣的鬼子傷亡百人是疼在皮膚,偽軍的傷亡鬼子根本懶得看;獨立團傷亡百人卻是痛入骨髓,這叫丁得一如何高興得起來。
另外,這近百個鬼子傷亡并非戰斗布置換來的,而是陰差陽錯撿來的,純粹是運氣,無論如何也料不到九班幾個人居然敢于冒此大險,生生把一個小隊鬼子陰得幾乎覆滅,這是個奇跡,是僥幸,否則二連必定覆沒。
丁得一自責,自己總想顧全大局,照顧方方面面,沒有帶隊出戰,也沒有立帥,只是授予吳嚴臨機指揮權;有將無帥,導致三個連形成各自為戰,險生大禍。險險險啊 這三天里,每天都會來衛生隊看望傷員一遍,看看又少了幾個年輕面孔,祈盼著他們能熬過來,流淌過鮮血的戰士會變成金子,一個傷愈的戰士強于十個新兵,盡管殘酷,可是現實。
丁得一看著腳下的黃土,慢慢邁開步子,一步,兩步,走向空陽光下空蕩蕩的操場中間。警衛員沒有跟過去,垂手肅立站在操場邊,默默看政委的滄桑背影,駝在刺眼的陽光底下。
距離遠的地方不算,大北莊里長有兩棵巨大的皂莢樹,一棵長在九班住處的院子里,另一棵長在南邊不遠的渾水河邊,這兩棵不僅都是皂莢樹,它們還有兩個共同點,都高大茂密,都孤零零的。
一個女八路靜靜佇立在孤零零的皂莢樹下,看著清粼粼的渾水河在陽光下靜靜流淌,使美麗的背影也變得孤零零的。
河畔的微風時而過,齊頸的發也時而飄,滿樹的茂密時而沙沙的響。
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這個地方,在閑暇時,他只會出現在兩個地方,一個是禁閉室,另一個地方就是這里。
不知道為什么會來到這里,也許只是想知道他為什么會愿意呆在這里罷。
這里只有一棵樹,一條河。
可是一旦停在這里,就不愿再走了,只想一直看著河水無休無止地靜靜流。
恨過一個人才知道,恨是世間最大的折磨,對方的面容會因此深深鐫刻在心底,甚至連每一根發絲都刻得無比清晰,永遠也無法忘記,無論醒著,還是夢里。
他是為了小丫頭,可能此刻他已經死了,或者死于明天,后天。葵花聽了劉堅強的描述后說他機會不大了,不會再回來了。
恩怨已經在大雨中了結,是陌路人了,卻為什么到現在還不能釋懷?心為什么還在隱隱痛?為什么?
眼淚開始不爭氣地流,努力想要止住,仍然在無聲地流。
“逃兵你如愿了…卑鄙自私的無恥逃兵現在你如愿了…你得意吧我永遠都看不起你永遠…永遠…永遠…”
兩岸回蕩著幽幽悲鳴,孤零零的美麗身影跌坐在孤零零的樹下,跌坐在風中,回聲漸漸消失于陽光下的沉寂。
于了一上午活兒的新兵們回來了,亂紛紛地涌進炊事班大院里,陽光下的大院立刻變得熱鬧喧囂。
十來個新兵剛剛圍著一張桌子坐下,王小三拎著個抹布黑著臉到了他們近前,火大地說:“都給我起來”
新兵們不明所以:“咋了?”
“你說咋了?這是九班的地兒,不是給你們備的”王小三氣沖沖地開始豎眉毛。
“那他們又沒回來,前兩天還讓我們坐呢,今天咋又不行了?”
“我愿意今天我不高興我就是要把這桌子空到他們回來你們起不起來?”王小三語氣越來越重,拎著破抹布已經開始厲色指喚這張桌子邊的新兵了,明擺著一副準備主動動手犯錯誤的架勢。
院子里正在忙碌的其他幾個炊事兵都不言語,我行我素各忙各的,他們知道王小三和九班的感情最好,三天了,胡班長仍然沒消息,估計是不行了。王小三連續上火到現在,已經冒出情緒失控的苗頭。
新兵們沒敢繼續頂撞,憤憤地離開了位置,九班那張長飯桌,再次空無一人。
“咳咳,你耍什么威風朝誰使氣呢?用不著你忙活了,給我滾回你屋里歇著去”廂房里傳出牛大叔的大聲喝斥。
王小三順手把抹布甩在九班的桌子上,悶著頭就回了屋,但是新兵們仍然沒敢再坐過去。
“關系好也不能這么明目張膽吧?他這可太不像話了這叫什么事兒?回頭咱找政委告他去”一個新兵看著王小三的背影,對身邊的人嘀咕。
“告個屁聽說這回頂數九班殺的鬼子多,估計政委想捧還來不及呢,你告他光彩是怎么地?”
“九班殺的最多?他們才幾個人?”
“這事兒真的,你還別不信。據我我聽說哈,九班好像滅了三十個鬼子呢”
另一個新兵立即插言:“滾一邊去吧,你也是個聽瞎話的,我同村伙計是二連的,他跟我說了實數。這一次,滅了小鬼子有一百,二連殺了約三十,一連殺了有二十,三連打的都是偽軍。”
“那剩下的呢?”
“個木頭腦袋,你說呢”
“啊?這咋可能?騙鬼啊你”同桌的聽眾全都不可思議地瞪了眼。
咣當咣當兩聲響,炊事班大院的兩扇大門被推開,呼啦啦進來三四十個昂首挺胸的二連兵。由于供給處這幾天一直忙著物資轉移的事,已經回來三天的二連兵還沒有補充新軍裝,仍然穿著戰斗之后的那一身,煙熏火燎殘破不堪,反正要等著換,他們暫時也懶得縫補或者洗于凈。一個個黑黢黢的穿著像是一群乞丐,看在所有人眼里反而殺氣凜凜在滿院子整潔軍裝的新兵們映襯下,這種凜冽感翻倍,根本不是一個字能夠形容。
雖然沒有九班的行為那么張揚,但是二連在炊事班大院里也有自己習慣的吃飯位置,新兵們一見這些兇神惡煞進門,趕緊主動起身把二連那塊地方騰了。惹不起的山頭主義,苦命的新兵生涯,唉,到墻邊蹲著吃吧,蹲著吃更習慣 經過九班那張空無一人的桌子時,高一刀不由瞥了那張桌子一眼,腳步沒停,到二連那里,大馬金刀坐了,不怒自威。
一時間,院子里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一大截,熱鬧喧嘩變成了竊竊私語。
“哎,王小三呢?”
每次進門都能聽見王小三笑嘻嘻招呼,今天少了這個,高一刀忽然覺得有點不習慣,順口問經過附近的炊事兵。
“呃…哦,他鬧肚子,回屋休息了。”
高一刀點點頭,順手接過手下人遞過來的碗筷,無意間看到大門口正有人走進來。
肩寬體高壯碩如熊,連鞋帶綁腿全都被泥污裹滿,全身土色蒙灰一層,隱隱透著大片大片的于涸血污,讓一身軍裝無法形容出顏色,黃一片黑一片,灰一片褐一片,仿佛隔著十丈外都能聞到一股血腥。二連的人起碼是洗過臉的,剛進門這位如果不看身材,那臉臟污得已經看不出來,只能瞧出表情疲憊,消沉,黯淡。
“九班…”有人驚訝出聲。
隨后是馬良,接著是吳石頭進門,除了身材不同,都臟成一個樣子,血污泥痕滿滿,表情全都一個樣,木木然往院子里走,走向唯一空蕩蕩的那張桌子。
他們三個是被陳院長攆回來的,到了團部向政委報告了情況,胡義做了手術,取出了彈片,但是發炎感染了,一直昏迷,估計熬過來很難,很難。政委丁得一聽后什么話都沒說,逼著他們三個先到炊事班吃飯。
院子里靜下來,他們三個在眾目睽睽之下坐了九班的老地方,什么話都不說,看著空蕩蕩的長桌面發呆。
活了這么多年,羅富貴第一次不覺得餓,盡管剛剛結束了長長的跋涉,也不覺得餓,只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爹娘死得早,自己個子大膽子小,為了吃飯活命,是一路看著無數個白眼和嘲笑活過來的,天生沒有安全感。命里認識了胡老大,雖然日子短,心里卻那么踏實。
胡老大像是個房子,能遮風避雨,他總喜歡抬腳踹自己,可那感覺和被別人欺負不一樣,自己偏偏愿意挨,上癮了,感覺心里暖乎乎的。都說他冷酷自私不近人情,都說他只慣著小丫頭,其實他又何嘗不慣著自己,只是如今…房子要塌了。
胡老大是煞星,怎么會死呢?小鬼怎么敢抓他呢?羅富貴糾結于胡思亂想,渾然不知牛大叔已經來旁邊對馬良問過話了,王小三也來過了。
“當的是兵,扛的是搶,殺的是鬼子。死一個胡雜碎你們九班就這個窩囊德行,死的人多了,他的命比誰金貴是怎么地?熊樣”
別的話沒聽見,這句話羅富貴聽見了,抬起頭,正對上了那邊高一刀的黑臉。
馬良噌地站起來了:“高一刀,你說話得講良心班長是為了幫你們二連…”
“他幫,我也這么說他不幫,我也這么說你咋呼個屁就你們仨這個廢物樣,要是我的兵看我不活活打死你沒上沒下的,輪得到你個小毛伢子跟我瞎咋呼么”
高一刀話音剛落就響起羅富貴的怒罵:“我去你姥姥”
緊跟著嘩啦啦桌晃板凳翻,一頭熊狂暴地竄起來,直撲向高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