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頭村不大也不小,百余間屋舍緊密地擁成一團,四周環繞著百米多寬的田地,地勢基本平坦。
村民頭天已經跑光了,現在村里是鬼子加偽軍在駐扎。偽軍昨天被九班和三連折騰得還剩下六十多個,鬼子是縣城里根據求援消息派出來的一個標準中隊建制,兵員將近二百人,加上偽軍總共近三百。
雖然匯合在一起的一二三連加九班兵力與敵人相當,但戰力卻絕對弱勢,如果在白天,只能是撒腿跑的份。現在迫于無奈,為了引起鬼子的重視,吳嚴只能把隊伍拉出來打,唯一能利用的就是無月的暗夜,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圍村騷擾,施壓示威,沒有更好的辦法。
今夜,仍然是漆黑一片,吳嚴帶一連運動到綾頭村以南,三連在村外北面,剩下的兩個方向里,高一刀選擇了東側,至于打醬油的九班,吳嚴沒做要求,讓胡義自己看著辦。戰斗目的很簡單,借著黑暗,冷槍冷彈往村里招呼,各自為戰,先折騰敵人一宿,給他們個下馬威,惡心他們,替他們建立憤怒斗志,好向縣里求援圍剿這一帶,料他們不敢摸黑出村。為防止九班與三連昨天的那種錯誤,各單位統一定下了口令,以防黑暗中誤傷。
如今九班又恢復為原本的六個人,由于石成他們傷了倆人,不宜再跟著行動,胡義讓他們返回了青山村,同時讓他們帶走了自行車,任務結束后九班返回的時候再去順路取走。
眼下的九班,又出現在了搶自行車的老地方,綾頭村東邊的開闊田野對面。倒不是胡義有什么特殊目的,只是因為這個位置的環境已經徹底熟悉了,呆在這當然更踏實,摸黑撤退也輕車熟路。
南邊的一連沒含糊,到位之后就朝村里開了一排亂槍,然后村里的歪把子機槍立即就響了,稀里嘩啦亂紛紛地打進南邊的黑暗樹林。接著北面的三連也開始往村里放冷槍,照樣被鬼子和偽軍還以顏色。一時間槍聲亂七八糟地響成一片。
村中亮著的燈光立即熄滅,點著的篝火也瞬間被水潑成濃煙,鬼子并不慌亂,井井有條地沉著應對,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八路仗著黑暗在騷擾。
“連長,咱們打不打?”
“反正是瞎打,你著什么急,等會兒再說。”
開闊田野東邊的黑暗中,高一刀隨口回答了手下人,沿著二連戰士的散兵隱蔽線往一側走著,檢查二連的戰線寬度和準備情況。
只能隱約看到幾米遠的距離,邊走邊四下環顧的高一刀冷不防一腳踏空,撲通一聲掉進了溝里。
“連長,你怎么了?”
黑乎乎的深坑里傳出高一刀不太自然的聲音:“他娘的…我…咳咳…沒事這怎么…這么深個坑?咳。
“咯咯咯該摔死你個大王八蛋。”附近的黑暗里出現了低低的刺耳嬌笑聲。
直到眼前的金星消失了,高一刀才在坑底坐起來,在黑暗中仔細瞅了瞅,又伸手摸了摸坑底和兩側,發現這不是天然坑,而是人工挖掘出來的,腦袋里當即打了個問號。于是爬起來,順著坑貓腰走到頭上,距離二十來米長,朝向村子方向。
四周是田地,這么長一條深溝于什么用的?不可能是農民自己挖著毀田玩吧?在黑漆漆田野中探出頭的高一刀,腦海中忽然出現了一輛自行車,然后又想起了今天白天山谷中的一幕,幾十米長的一條路,這個不是人的九班放個屁功夫就于出來了。
黑暗中,一挺捷克式輕機槍架在灌木后的土坎上,羅富貴趴在機槍后,看著田野對面的村子里,亂紛紛朝南北兩面飛出一條條醒目彈道,感覺無聊透頂;馬良趴在機槍位橫向十來米外,也跟著往村里看熱鬧;機槍位后面幾米遠是個淺坑,劉堅強躺在坑里休息,吳石頭坐在坑里養神,小紅纓倚在坑邊上數星星。
胡義趴在羅富貴右側副射手位置,平靜無瀾,忽然旁邊的溝里稀里嘩啦落沙響,高一刀正從黑暗里爬出來。
“姓胡的,溝是你們挖的吧。”
胡義沒搭理高一刀的問題。
“你覺得…怎么跟鬼子打最劃算?”
“不知道。”胡義不明白他為什么問這個白癡問題,跟鬼子打,怎么打都不劃算,沒興趣說沒用的。
面對胡義的冷言冷語,高一刀卻不惱,反而就在胡義邊上的土坎后坐下來,繼續道:“放下你我的過節不談,有一點我承認,你跟鬼子正面打得多,所以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胡義歪頭,看著隱約在黑暗中的高一刀,好一會兒,才淡淡道:“你想進去打巷戰?”
“有這個想法。你覺得怎么樣?”
高一刀動了這個念頭,他打過不少戰斗,運動戰,近戰,拔點,偷襲,但是整建制的在民居房舍里打巷戰,他沒經驗,判斷不出如果帶二連進了村會是怎樣局面。他知道胡義是常常在城市廢墟里爬的,所以希望從專業人士這里得到評估。
胡義很無語,這高一刀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戰爭販子,不作死他就鬧心,這貨狂的不行,偏偏又與眾不同,粗中有細敢于不恥下問,真真不知道該說他什么好。在經歷過的與鬼子所有大規模戰斗中,巷戰是相對而言最好的一種戰斗模式了,起碼火力上的差異會被最大限度拉近,但是戰損比仍然比鬼子差得遠。
見胡義一直沉默著,高一刀又說:“這么說吧,如果在村里拼光了二連,你覺得我能打掉多少鬼子?”
“不考慮其他因素,運氣好的話,一換一,運氣一般的話,一個半換一,運氣差的話,二換一。這是就六十七軍而言,至于你這個沒經驗的二連…可能還得再加,你自己算吧。”
胡義的話說得并不客氣,但是真話。
當頭被潑了一盆冷水,高一刀心里有點涼,他沒有誤會胡義貶低二連,因為相互看不順眼的雙方早都沒必要再貶低對方了,胡雜碎說的這是他的經驗,涉及不到言語攻擊。
村子從南到北一直在響槍,喧囂嘈雜成一片,此刻,黑暗中的高一刀仿佛都聽不見,滿腦子在琢磨進村。良久,他做了一個深呼吸。
“不管怎么說,我也想先打到村子邊上試試看,不深入,就當給二連漲漲經驗也好。但是這片開闊地,我需要你幫忙。”
雖然可以借著黑暗強行摸過去,可是二連有近百人,一旦出現一個不小心,這片開闊地就會變成二連的地獄,所以他要穩妥起見,無論進攻還是撤退,那條溝都會使損失降到最低。
“我能幫你什么?”
“把那條溝挖過去。”
“…”明知道結果不樂觀,這貨還要嘗試,精神可嘉。雖然看不清高一刀的臉,卻聽得明白他語氣里的堅定和懇切。
“姓胡的,給句痛快話”
“三百發七九子彈,你出我就于。”
“什么?呵呵,一輩子瞧不起你都不冤枉,你還能要點臉么?”
“我用不著你瞧得起。”
昨晚打了偽軍一個伏擊,二連撈到了一批子彈,胡義這一張口,就差不多是戰利品的一半了,高一刀覺得胡義就是沖這個來的,咬了咬牙:“開工吧,我去給你攢出來。”然后掉頭消失在黑暗里。
這些交談都聽在附近的九班人耳朵里,小紅纓忍不住開口道:“狐貍,你終于開竅了啊?咋不再多要點,他就是個大無賴。”
黑暗中的胡義嘆了口氣,他這么做不是為了賺子彈,而是因為挖溝也沒那么簡單。
羅富貴吳石頭和劉堅強,三人超級挖坑組開工了,順著昨天挖出的那段溝繼續往前挖,胡義給他們的第一個命令是挖掘到開闊地正中間,距離村邊七十米左右位置停止,然后橫向兩邊各挖出十米長的戰壕。
小紅纓被命令不得參與戰斗,后退進入樹林隱蔽觀望。應胡義的要求,九班的機槍位置附近二連兵全部撤走,在三四十米寬度范圍里只留下馬良一個。
高一刀分別向兩邊派出一個人,去通知一連和三連,告知二連可能要采取的行動,提醒他們注意策應。
郝平和楊得志給二連通信員的答復是兩個字:瘋子。
一連長吳嚴聽完了消息,當場把一連的指揮權交給了手下人,跟著二連通信員來見高一刀,要阻止這個神仙扯淡 時間,在黑暗中慢慢流逝,快到午夜了。開闊地東邊的樹林里,隱隱約約能夠聽到吳嚴和高一刀還在爭吵。
羅富貴他們三個,從溝里爬了上來,喘著粗氣,疲憊不堪地告訴胡義,已經完成先期任務,到達開闊地中間,距離村子也就七十米,在盡頭上橫寬二十米的戰壕完成。
“你們三個先找隱蔽位置歇會。”胡義把機槍拎起來,又回頭對馬良說:“一分鐘后你開火,機靈點。”然后跳進溝里,貓著腰鉆進了黑暗。
一口氣跑到盡頭,拐了彎進入左側戰壕,到達里端,探出頭來,架上機槍,靜靜指向黑漆漆的村子方向。再往前挖的話,敵人可能就會聽清聲音了,陰謀是陰不成的,只能用陽謀。
啪——馬良的槍響了,還在討論的高一刀和吳嚴都是一愣,九班不是在挖坑么,這是走火了嗎?
啪——馬良緊跟著又向村里打出了第二槍,然后縮下土坎往一側移動位置。
沉寂了半宿的村子東邊終于響起了槍聲,守在這邊的鬼子毫不猶豫地向著響槍的位置開了火,瞬間火舌四閃,一片彈雨沖出村子砸向開闊地東邊。
胡義在黑暗里靜靜看著,三挺歪把子機槍,這邊應該是鬼子一個小隊。槍口微調,指向一簇正在連續閃耀的火舌 噠噠噠噠噠…整整一個彈夾,一口氣全送給了那個火力點。
這出乎了鬼子意料,不是因為這挺聲音明顯的捷克式機槍,而是因為它開火的位置,居然是在開闊地中間,距離只有七八十米遠,這是要于什么?想摸過來嗎?
第二陣彈雨立即沖向剛才的機槍位置,田野里亂響成一片。
嘭的一聲悶響,一個亮點緊跟著高高地爬上了夜空,然后猛地釋放出白光,開始燃燒,拖曳著一條絢爛的尾跡,輕飄飄地開始下降。擲彈筒打出的照明彈照亮了東側的大片開闊田野,白茫茫一片,猛然間使敵我兩方都被耀得睜不開眼。一條黑黝黝的壕溝,終于出現在視野。
胡義匍匐在戰壕底部,單手提著機槍爬向另一端,頭頂上空慘白一片,四周全是子彈入土的嘯叫,戰壕附近碎土連續濺落,稀里嘩啦地掉落在后背。胡義終于停下來,扭著脖子仰起頭,卻被照耀得睜不開眼,于是背靠泥土坐起身體來,拔出空彈夾塞進口袋,再換上新的。
照明彈尚未墜熄,槍聲尚未停歇,村中再次傳出低沉悶響,一次又一次,將一顆又一顆榴彈打上了高高夜空。
幾秒鐘后,轟轟轟…在土溝盡頭的戰壕那里,爆閃成一片。
持續的慘白光線消失了,四周再次陷入漆黑一片,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次的火光爆閃,背后的泥土在拼命震顫,大片大片土砂被卷揚起來,然后變成從橫交錯的沙土雨,在黑暗中連續潑灑下來,落進戰壕,砸得那個帽檐不停地響,什么都看不見,只能聽到灰塵一片的戰壕中,偶爾傳出的咳嗽聲…
拜這一幕所賜,村子南邊和北邊的槍聲全都停了,郝平和楊得志呆呆地望著轟鳴不斷的東邊那片開闊地,想象不出那里發生了什么。
九班的幾個人也呆呆地望著那片爆炸閃光,第一次見到這么震撼的場面,一個個全驚得說不出話來,在他們的心里,這就已經是傳說中的‘大場面,了,緊張得早已忘記心跳。
黑暗中,高一刀和吳嚴盡管因為看不清環境而踉蹌著,仍然大步跑向九班的位置,一口氣奔到馬良的附近,聽到正在黑暗中觀察爆炸位置的馬良,嘴里在一次次的念叨:“十七、十八、十九…”
停住的高一刀看著田野中間,頭也不回地對身后的吳嚴道:“看見了吧…我不是瘋子,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