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低矮的破草房,房子里的桌碗嘩啦啦響,烏煙瘴氣中,十來個賭鬼,在里邊吵吵嚷嚷震天響。
黑褂子敞衣襟,內穿白衫,黑褲子黑布鞋,腳穿白襪,時髦流行的小分頭,一張秀氣年輕的臉,此刻正憋得通紅,滿頭大汗。
“李有才,你小子知不知道你欠著多少了?別跟我提交情哈,要是沒現錢,老子可不陪你開這個莊!”對面的漢子一邊碼著桌上的牌九,一邊不滿地嚷嚷。
李有才不禁一拍桌子:“他娘的!我把這個押了,再開一莊!”說著話李有才把背在身后的駁殼槍摘下來,哐啷一聲扔桌子上了。
對面漢子看了看桌上的槍,點點頭:“行,發牌!”
四張牌九死死地捏在手里,一對長三,一對銅錘,李有才的嘴角微微挑起,秀氣的臉上掛上一幅極不匹配的猥瑣笑容。
啪地一聲,對面的漢子拍了兩張牌在桌上——梅花。
“呵呵,不好意思,看來這槍是我的了。”漢子不待李有才從僵呆里反應過來,也不再等李有才出牌,接著把另外兩張牌也拍出來——至尊!
李有才傻眼了,還沒回過神來,門邊一個漢子來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哎,李有才,門外頭有人找你,說他們是八路。”
這回連槍都輸出去了,讓李有才好不喪氣:“八路個屁!他們要是八路,老子還是便衣隊呢!”
對面的漢子一邊將桌上的槍收了,一邊笑嘻嘻道:“你不就是便衣隊么。”
李有才總算反應過來,是啊,我不就是便衣隊么?不禁回頭詫異問:“剛才你說他們是誰?”
太陽快落山了,胡義的身影再次出現在落葉村西邊的山頭上,今天早上的時候,九班就是站在這里看遠處的李家。
羅富貴走到了胡義身邊:“胡老大,下一步,咱是不是得給李家送信了?你把信寫了,等天黑下來,我把信扔他家大門里邊去。”
胡義靜靜地看著落葉村中的李家,隔了一會才回答羅富貴:“不用送信,等天黑了,咱們直接帶著人到李家大門口去,現殺現賣!”
羅富貴不禁撓了撓頭:“這,是不是太懸了…他們人槍那么多,萬一…”
“沒事。”胡義直接打斷羅富貴的擔憂。“如果是以匪的名義做,那你說的沒錯。但是咱們就以八路的身份做,我不信他們敢草率。”
胡義說話一向靠譜,所以羅富貴相信,但是他還是想不通道理。
看到羅富貴仍然在旁邊抓耳撓腮,胡義也不介意給他說明白:“匪無根,是浮萍,滅了就一了百了。咱們呢,是軍隊,是山川河流,就算他是維持會長,也沒住在縣城里。家業越大,羈絆越多,能經營這么大家業的人,總不會是個傻子吧?”
“哎呀!”被反綁著的李有才假模假樣地痛叫了一聲。
“喂,姑奶奶我還沒使勁呢,你叫那么大聲干什么?”小紅纓翹著小辮子問。
在綠水鋪的賭窩里被這幾個八路給揪出來了,李有才差點當場嚇尿了褲子,不過這些八路什么都沒說,綁了他后就朝落葉村來,直到村西的山后才停下。李有才終于明白了,看來他們不是沖著便衣隊,而是沖著李家,心里總算安穩了一點。
“嘿嘿嘿,我這不是得配合八路大姐么,更顯得您天下無敵啊!”李有才諂媚地朝小丫頭笑著說。
咯咯咯…小紅纓被八路大姐這個稱呼給逗得一樂,圍著李有才轉悠了一圈:“你這個漢奸是怎么混的?槍沒有,子彈沒有,錢也沒有,我能不踢你么!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我錯了!以后我一定都帶上,您八路大姐隨時來抓,我李有才隨時來交,絕對不含糊!”周圍這幾個,一個是黑著臉不正眼瞧自己的劉堅強,一個是若無其事的馬良,另一個是麻木得像雕塑的吳石頭,所以李有才只能拼命地和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套近乎,以防不測時多一絲機會。
雖然明知道這家伙是便衣隊,是漢奸,不過二十來歲的李有才偏偏樣貌挺秀氣,一身漢奸裝扮倒也不令人討厭,說話又很上道,所以小紅纓沒什么興致虐待他。一天沒吃東西了,冷不丁肚子咕嚕叫了一下,于是小紅纓就順嘴再問:“你們李家那么大,肯定有好多糧食吧?”
“有啊!有三個糧窖,兩個糧倉,具體是多少,我也不知道。”順嘴答完了,李有才忽然又試探著問:“那個,八路大姐,你們…想要糧食?”
“對啊!要不抓你這個廢物來干什么。”
哦——現在李有才全清楚了,他們抓了自己個這個肉票,是要找李家換糧,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低頭沉默了一會,再抬起頭來,笑嘻嘻地對小紅纓說:“八路大姐,嘿嘿嘿,我想…求你個事。”
小紅纓歪著頭,看著笑嘻嘻的李有才沒說話,但是表情里透著的意思就是:你說來我聽聽。
李有才領會了小丫頭的表情,趕緊繼續道:“你看,你能不能給你們那個領頭的商量商量,要糧的時候順便再要點錢出來。我呢,保證好好地配合你們,該哭就哭,該叫就叫,到完事的時候把這錢…賞我一點,你看行不行?”
靜,周圍忽然異常的靜!
因為,小紅纓、馬良和劉堅強三個,都變成吳石頭了,四個吳石頭…
夜深了,深得人們開始睡了覺。
一只火把漸漸燃亮,擎在肅立的劉堅強手里,被夜風刮得撲啦啦直響。躍動的火光推開了黑暗,照在十幾米外那兩扇高寬厚重的大門上,一顆顆銅釘在火光中熠熠發亮。
火把之側,反綁雙手的李有才跪在地上,駝背垂首,一副飽受摧殘的模樣。
另一邊,分腿傲立一個英武軍人,橫端著三八大蓋,槍口下掛著明晃晃刺刀,火把光中,隱約可見帽檐下的一雙細狹。
羅富貴架著機槍,掩護在后面黑暗中的巷口;馬良躲在附近的一個墻角,子彈早已上膛;吳石頭跟著小紅纓,在黑暗的遠處觀望。
沒多久,大門兩邊的墻頭上就探出了一排槍口。
時候差不多了,該開口了,胡義微微昂起頭:“門里的人聽著,你們家李有才就跪在這呢,如果想留下這個漢奸的命,那就讓你們當家的出來,和我這個八路商量商量!”
“八路?”大門里邊一陣亂,墻頭上也有人也在嚷嚷:“我娘哎,那可不就是二爺么?快,快去跟大爺說啊!”
盞茶功夫后,一個人影匆匆上了墻頭:“二爺,是你嗎?二爺。”
李有才聞聲抬起頭來,哭咧咧答道:“可不就是我!李管家,我哥呢,他咋不出來,你快救我啊!”
墻頭上的李管家看著大門外刺刀下的李有才,不禁嘆了口氣:“唉,大爺他…他說…二爺,你別怪我,我是真跟大爺那替你求情了,可是…”
李管家不知所云地頓了頓,重新開口,朝胡義喊道:“我們家大爺說了,李有才早已不是李家的人,死活與李家無關,殺剮隨你們的便!勸貴軍趕緊離開落葉村地面,否則麻煩的是你們!”
胡義愣住了,不禁低頭看了看邊上跪著的李有才,朝這小子叫二爺,說明沒抓錯人,可是,這劇情不對勁吧?這又是哪一出?不見棺材不落淚?要不…先捅他兩個窟窿,給李家人看看?
李有才也愣住了,不經意間,他發現身邊的胡義正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看,從被他抓住的第一刻,李有才就看得出來胡義不是個善茬,是個真正冷到骨子里的人,而此刻,那雙細狹眼中,正在流露出很復雜的東西,可以讓李有才聯想到很多事情,寒毛直豎。
李有才跪不住了,他徹底癱在了地上,心里涌動著恐懼和不甘,同時夾雜著憤恨,不是恨胡義,而是恨大門里那絕情的李家當家人,他的哥哥李有德。
當胡義將鋒利刺刀抵在李有才胸口的時候,顫抖的李有才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結結巴巴地對胡義說:“還,還沒吃,晚飯呢。我能安排,我來安排,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