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干事沒辦法跑得再快了,漸漸的,他掉到了隊末,漸漸的,與前面戰士的距離被拉開,跑了太多路,他的瘦弱體質根本沒法和戰士們比。這樣下去遲早會被追上,殘酷事實就擺在身后,楊干事不甘心,自己是人杰,是精英,是大好年華,在這種生死存亡的時候,居然眼睜睜地就要被淘汰;如果自己死了,那將是多么巨大的損失!像前面那樣的愚昧戰士,楊干事覺得,自己一個人抵得上一個連,或者一個營。
楊干事在奔跑中回過頭,但是枝杈灌木遮擋,看不到追兵距離多遠,前面的河水就要轉彎了,能夠看到一段野草后的陡岸,也許這就是最后一次機會,再次回過頭,確認追兵的視線無法看到,橫下心停住,揪著一叢草,又一次入了水,浸沒身體,拋掉帽子,抓了草根下的泥,毫不猶豫地糊上頭臉。
原本就是打算用這手段躲過追兵,但是被那個獨立團的敗類給賣了,也因此讓楊干事長了記性,這次沒忘了遮蔽自己的臉。
前面那幾個時隱時現的奔跑身影,極大地吸引了鬼子和偵緝隊的注意,當最后一陣腳步聲消失在頭頂上的咫尺岸邊,當對岸的最后一個偵緝隊員也目不斜視地向東追遠,楊干事有種虛脫的感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準備重新爬上岸。
咔擦——
攥著的那叢草被扯斷了,身體開始隨著水流不受控制地滑向河中,楊干事的心陡然沉到了底,感覺正在隨水流走,感覺自己好像在掙扎,眼睛里只能看到凌亂飛濺的白色水花,和時隱時現的湛藍。
當他終于閉上了絕望的雙眼,忽然感覺踩到了什么地方,再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站立在齊頸的水中搖晃,這一段的河底,不夠淹沒一個人。
疲憊地上了岸,一抬眼,楊干事呆住了。
一個偵緝隊的人,捂著肋下正在十幾米外呆呆地看著他,跑得岔了氣,掉了隊,剛晃悠到這,正見到水里冒出來個的人,一時呆在岸邊。
詭異的靜默被楊干事的拔腿飛奔打破,岔了氣的家伙慌里慌張地往外掏槍,咧開嘴高喊:“來人啊,他往回跑啦!”
夕陽的光,映照在河面上,立刻有了生命,開始明晃晃地跳躍著,蕩漾成長長的一片,耀得站在河邊的胡義睜不開眼。
一陣機械的腳步聲來到了胡義的身后,然后冷冰冰地開口:“報告!”
胡義避開了西面那耀眼的夕光,擺正了古銅色的臉,看著北岸,不用回頭也知道這是誰:“為什么擅自離開哨位?”
這人正是劉堅強,原本他覺得對班長胡義的看法有了改觀,但是中午發生的一幕,讓他再次改變了態度。不吐不快,他無法繼續安心放哨,覺得必須擺明自己的立場。
“我有話要說!”
“說。”
“你出賣了同志!”劉堅強的語調提高了一些。
“對。”胡義動都沒動,頭也不回。
“我看不起你!”劉堅強故意把語速放慢一些,但是聲調提的更高。
胡義終于轉過了身,面對著劉堅強,平靜得好像什么都沒聽到:“繼續說。”
劉堅強知道,胡義越是像這樣平靜的時候,就越危險,但這是原則問題,是立場問題,所以劉堅強努力迎著面前細狹深邃的目光,昂起胸膛,義無反顧地回答:“該說的已經說完了!”
胡義將面前的劉堅強從頭看到腳,然后又從腳看到頭,沉默了一會,才淡淡地說:“我憑什么要讓你看的起?”
本以為要面對一場狂風暴雨,沒想到胡義只是淡淡地拋出了這么一個問題,劉堅強一時茫然,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保持沉默。
“說話。”
“我以班長的名義,命令你回答!”胡義給一直挺胸沉默的劉堅強下了最后通牒。
“報告。我不知道。”劉堅強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這句話音一落,胡義終于猛地抬起了腳,狠狠地把挺胸昂揚的劉堅強給踹離了身前,當場翻了兩滾,躺在地上呲牙咧嘴爬不起來。
“現在滾回你的哨位去,什么時候知道答案了,什么時候我再奉陪!”說完了這句話,胡義重新轉過身,繼續去看夕陽,和夕陽下,那片耀眼的波光。
翻毛皮鞋拉開肩寬,穩穩地踏在水邊的沙礫上,邊緣淺陷;片片泥污遮不住綁腿的別致捆扎,束顯出結實勻稱的輪廓;在夕陽的映照下,讓軍裝的周圍顯現出一圈暈黃的邊線,讓寬健的后背,和背上那支豎垂的步槍看起來漆黑一片;隱隱的可以看到,彎曲帽檐下,那副堅毅側頰,和寬寬眉角,似乎也泛著光,不知是夕陽的,還是他的;身影被拖成一條長長的面,延伸出沙礫,延伸入水邊的荒草,遠遠的,似乎無盡…
“周阿姨,你別介意啊,狐貍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人,他是為你的事上火呢。其實他平時脾氣特別好,覺悟特別高!”
聽到小紅纓過來說話,抱著雙膝的周晚萍終于從失神中恢復過來,收回了一直望向遠處水邊沙礫的目光,看著湊在自己身邊坐下的小丫頭,不禁嘆了口氣:“唉——我是個累贅,那幾個人都是因為我才…現在又讓你的班長為我背了黑鍋,我哪有資格介意。”
周晚萍不了解胡義,所以她只憑自己那大咧咧的心思,以為胡義像那些一路護送他的交通員一樣,是為了她這個貨物的安全,才出此下策。劉堅強剛才那些話,周晚萍當然也聽到了,反而更覺得自己好像欠了胡義什么,而深深自責。
小紅纓看著沒精打采的周晚萍,終于明白了她的想法,差點樂出來,這個周阿姨根本都不用忽悠,自己就上船了。
自己是個什么德行狐貍是一清二楚,同樣,狐貍是個什么德行自己也是一清二楚。小紅纓知道胡義為什么那么做,他做事向來不會虛偽地一視同仁,而是區別遠近親疏;今天中午的事,小紅纓覺得,自己是狐貍的心頭肉,肯定占了一半的原因,剩下的一半,就是馬良騾子流鼻涕傻子還有這個周醫生平分,絕對不可能僅僅為了任務命令,保護貨物才那么做。
想到這里,小紅纓忽然皺起了小眉毛,孩子心性使她不由想到了另一個不相干的問題:如果蘇青姐在這,那我們倆誰的原因更多?狐貍會為我多過她?還是為她多過我呢?…好麻煩…想不出來啊啊啊…
“喂!小丫頭,你怎么不說話了?想什么呢你?”
聽周晚萍發問,小紅纓這才發現走神了,趕緊把一對小辮子重新晃蕩起來,故意讓一對漂亮的大眼睛重新恢復清澈與天真:“啊,對了,周阿姨,狐貍說了,豁出九班的命,也要保證你的安全!”
河岸東邊一隅,馬良仰躺在草叢中發呆,滿腦袋都是中午發生的事,但是與劉堅強不同,馬良覺得慚愧。
當時是絕境,總要有人犧牲,要么是自己和流鼻涕,要么就是班長;班長完全可以讓自己和流鼻涕去,但是卻沒那么做,而是選擇當了惡人,讓對岸的同志當了替死鬼;雖然班長當時說的很兇,說他犯不著替自己和流鼻涕去死,但是他所做的,卻說明他在意,他是為了自己和流鼻涕,才背了這個黑鍋,所以,應該覺得慚愧的,絕對不該是班長…
羅富貴的大臉忽然出現在馬良眼前:“我說馬良,你在這蔫什么呢?哎,知不知道剛才有一出好戲?嘿嘿嘿…倒霉的流鼻涕…”
“我長耳朵了,都聽著了。”躺在草里的馬良懶洋洋地打斷了羅富貴。
羅富貴也不顧馬良搭理不搭理,自顧自繼續說著:“姥姥的,那一腳踹的,好半天他都沒爬起來。今天我算服了,咱胡老大才是真正的神人!沒得比!你說流鼻涕是不是缺心眼,他…”
馬良忽然做了一個手勢:“噓——別說話!”
羅富貴不明白:“怎么了?神神叨叨的。”
馬良沒說話,仍然躺在地上豎著耳朵在聽。
有腳步聲傳來,匆匆的,越來越近,伴隨著枝葉刮擦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羅富貴終于也聽到了,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發現馬良猛地翻身起來,拔出駁殼槍指向東邊的灌木。
嘩啦啦,隨著一陣枝葉亂晃,一個倉惶的人影竄了出來,的一身如落湯雞,臉上殘留著片片泥污,唯一顯眼的,是仍然架在鼻梁的上的黑色眼鏡框。
“楊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