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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五個身影

無線電子書    烽火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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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義下了車,緊緊衣領正了正帽子,腰里和肩膀上感覺空蕩蕩的很不習慣。督戰隊時候用的是一支花機關槍,離隊的時候上交了,按照條例現在可以去軍需處領一支槍,但胡義打消了這個念頭,且不說軍需處還有沒有槍,就算能領到,破成什么樣,能不能打響都是問題,不如根燒火棍,背著更累贅。直接開步走,擠開人群順著站臺尋找自己的新部隊去報到。

  站臺一隅,三連長坐在彈藥箱上翹著二郎腿,糙黑的大手摩挲著錫亮的表殼,輕輕一按機鈕,啪地一聲表殼跳起,借著站臺上幾盞昏暗燈光依然能看到表盤上的晶瑩,嘀嗒嘀嗒精確地律動著。湊近認真端詳了半天,不禁自語:“這他娘的是幾點了?嗯…”

  “報告!士兵胡義前來三連報到。”聲音低沉有力不卑不亢,打斷了三連長的囈語。

  晦暗的光線下,一個二十多歲的微瘦漢子佇立近前,不知為啥,同樣灰色的舊軍裝同樣有褶皺,穿在這位身上卻格外挺拔冷峻,在這雨后夜里的站臺上,在邋遢的士兵們的背景下,顯得那么格格不入,就像穿過一片黑暗荊棘的森林豁然入眼一面寧靜的月光平湖。

  三連長合上表攥在手心,抬眼看著胡義,這個倒霉家伙,都被擼成了大頭兵了還這么有賣相,王老摳這個老狐貍倒是選了個好女婿。想到這里對著胡義嘿嘿一笑:“嗯,胡義。我聽說你放走了十幾個逃兵,沒有打他們的后背槍,好。看來你是個性情中人,我喜歡。到了三連,今后就得跟咱們穿一條褲子,喝一碗水,踏踏實實的在我三連混。嗯,那個啥,我把你分到三排,現在你可以去那邊的墻根底下找你的排長老丈人了。”在周圍的一陣哄笑聲中,胡義利落地甩了一個軍禮,正式加入了三連。

  這是一個典型的連長,胡義在心里給了這么一個評價,魯莽,自私,不夠靈活。雖然這么想,不代表胡義討厭他,至少連長這種人很容易來往,不復雜,可是戰場上的變化常常是復雜的,但愿三連不會為了這個連長枉賠太多的性命。想到這里,胡義突然發現也許是自己太復雜了,當年的機槍連陣地上,就是自己的復雜斷送了全連的人命,一張張痛苦驚恐無助的臉,無盡的火光烈焰,連綿不絕的哀嚎猛然浮現腦海,令胡義眼前發黑。自己才是最不配當連長的人,哪有臉去品評他人!

  王老摳攥住胡義的手就不肯撒開,任胡義一個見過場面的也不禁有點臉紅,卻又找不到機會放手。

  “胡義,你可來了,傷好利索沒有?”

  “沒事就好,有事可不能硬撐著。”

  “我年紀肯定長你,我就賣個老叫你小胡了。”

  “我說小胡,今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可不能見外啊。”

  “排長就是個屁,以后你就喊我王哥,要不你就是看不起我。”

  一邊的趙勇看得牙直發酸,老子入伍的時候怎么沒讓我喊王哥,這他娘的也太…大個兒和傻小子只是對著胡義憨厚地傻笑。還是那個冰冷斑駁的殘墻斷壁,變成了五個身影…

  進入了這樣一個戰斗集體,胡義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慶幸還是覺得悲哀。對于王老摳的熱情,胡義并沒有多想,但是對于這個三排總算有了基本認識。算上新來的自己,總共五個人,這規模,預備隊是做不了的,充其量能算個連直屬步兵班吧。這并不奇怪,補充兵員始終跟不上,某些連隊甚至直接裁撤了單位,只留下一個排的連隊胡義也聽說過,軍隊的基層指揮還很落后,集中打,集中守,集中退,在這樣簡單的指揮下也確實沒什么必要再拆分。如今的三連就是這個德行,一排主攻或主守,二排策應或做預備隊,三排,可有可無。

  這樣也好,胡義這么想。如今的自己已經找不到什么寄托,從小被胡子帶大,自然就是個小胡子,曾經憧憬武功蓋世千里獨行,青年時入了軍旅夢想過叱咤風云建功立業,到如今,全都是虛幻的破滅。失去的故鄉,破碎的山河,無數逝去的鮮活生命,和那面遮羞布一樣令人惡心卻又戰無不勝的膏藥旗。失敗再失敗,撤退再撤退,輾轉再輾轉,已經輾轉到了江南,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為了故鄉?遠方的故鄉東北已經沒有了。為了國家?國家給過自己什么?為了愛人?很遺憾,沒有愛過,更沒有被愛過,愛又是什么?胡義真希望自己傻一點,蠢一點,不必再糾結這些惱人的東西,像三連長一樣,專注于手心里的小玩意。因為已經厭倦了,所以不想再厭倦。所幸上天給了自己三排這個樂土,雖然還是無法遠離硝煙,但是胡義很滿足。

  直到王老摳枯瘦的大手搭上胡義的肩膀,才將胡義從麻木的思緒中喚醒。

  “哎,我說小胡,怎么沒去領支槍?那個誰,傻小子,你個光吃飯不干活的,現在去軍需處…”

  胡義抬斷了王老摳:“排長,別麻煩了,空著手輕快。”

  “你看,說過了讓你叫哥,怎么還是排長。”隨后王老摳又一拍腦門:“嗨,你看我這糊涂腦子,也是啊,軍需處那槍是糊弄新兵的,你用我這把得了。”說罷抓過身后的七九步槍塞給胡義。

  所有金屬凸起的位置都磨的錚亮,微微泛著幽光,護木和槍托也因抓握得多而變得平滑貼手。槍這東西良莠不齊,不是隨便抓過一把就能上手,往往要主人打過多發用過很久才能慢慢摸到規律而變得得心應手。

  胡義把槍還給了王老摳:“排長,哦王哥,這槍是你自己喂出來的,你還是自己留著吧。我新用它肯定不順手,你再換槍也不順手,咱們遭這個罪干什么。”

  王老摳是個老兵,當然明白胡義這話絕不是客套,也就不再勉強。

  另一邊的趙勇這時候插話:“我說排長,你看你這個矯情勁兒,懷表都舍得送了,一支槍算什么。”說著朝遠處的潰兵一努嘴:“看到沒有,槍有的是,買一把給他不就得了。”

  聽著趙勇酸溜溜的話音,胡義知道這話里是夾槍帶棒說自己呢,苦笑一下并不介意。王老摳也知道趙勇在挖苦胡義,立刻有點惱了:“等老子有了錢肯定先買口棺材,給你這個沒眼力界的留著,行不行?”

  趙勇沒了聲音,王老摳也沒再說話,交談到這里暫告一段落,三排的五個身影繼續蹲坐在墻根底下默默的看著‘西去的游魂’。

  傻小子也沒有槍,排長嫌他又小又矮,不讓他拿,也沒教他。當然,他自己對槍也沒興趣,本來就是混飯吃的,要槍干嘛,槍能吃么?可是如今看著好脾氣的排長差點為槍惱了,傻小子覺得自己也得做點什么。拍拍屁股站起來,說了聲去解手,一溜煙消失在夜色里。

  潰兵們有散兵落單的,有三五成群的,有拉幫結伙的,也有整連整營建制的。有負傷攙扶的,有疲累饑餓挪動的,也有匆匆行軍速度的,如同一條布滿礁石的河流在流淌,有靜慢也有奔騰。

  傻小子跟隨行進在人流中,盯上了前面的三個人。中間的人似乎負傷了,左右胳膊各環扶住一個人的脖頸,被兩個戰友架著,緩慢的前行。感覺后背被人猛然一推,三人踉蹌了幾步還是沒能穩住,終于栽倒在地。傷者悶哼一聲,兩個攙扶的人還沒爬起來轉身就罵“操你姥姥是哪個瞎了眼的…”只見身后一個半大小子正愣愣的看著他們,忽然自己跌坐在泥地里嚎啕大哭:“地上的銀元是我的啊,別搶我的銀元啊,是我掉的啊,你們別撿啊,我的銀元啊嗚嗚…”。

  三人頓時愣在地上,連傷者也止住呻吟轉頭來看,呃——這是什么情況?前后左右的人聞聲立止,更有多個身影急竄過來,扯開倒地的三人就找。又有幾個身影靠過來,張嘴就罵:“你們這些孫子玩意,打鬼子的時候慫包,搶大洋的時候倒有能耐了。”

  “關你屁事,你哪個部分的?”

  “老子四十八軍的,草你娘的輸就輸在你們這些渣滓手里。”

  “你奶奶的你是英雄,你是英雄怎么還跟著往西跑,想當英雄就滾回上海去。”

  “老子的拳頭能打鬼子也能打狗你信不信?”

  “四十八軍的雜碎你動我一下試試,鬼子來打我都沒怕還怕你個球…”

  夜色里也看不清誰是誰,誰和誰,反正終于動手了,先是三五七人的互相問候,然后是十人的撕扯拉拽,接著是幾十人規模的拳打腳踢,隨著后續跟上來的各自部隊的戰友同袍逐漸加入,正式演變成兩個建制幾百人的肉搏大混戰。雖然都沒動真家伙,儼然如戰場,沒有什么太多的廢話,只是粗重的喘息和低吼聲,混亂不堪的交織在一起,仿佛是在堅守最后的陣地。這些潰兵的情緒就是火藥桶,他們悲傷得太久了,壓抑得太久了,一旦被某一個偶然的小小因素點燃,立刻如決堤的洪水泛濫盡情宣泄,一發不可收。

  傻小子還呆坐在地上沒回過味來,最初的推倒的確是自己設計的,想要制造個小混亂,然后借機偷一支槍出來,過去當小叫花子做乞丐的時候,這種渾水摸魚的伎倆沒少用。可是如今…置身風暴中心的他也被這震撼的場面嚇到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我只是個小乞丐,我真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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