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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書道天道

  張公子聽到有人罵葉行遠,頓時感到胸懷大暢,笑道:“我道是誰如此擲地有聲?原來是方兄!方兄浸淫書道二十載,落筆如有神,入木可三分,聽說寫水、火之時,都有異象伴生,豈是一些沽名釣譽之輩可以相提并論?”

  張公子一番大肆吹捧,只是想借此打擊葉行遠的氣勢,但方姓士子卻并不領情,厲聲喝道:“俗人退去!你這官宦子弟只會附庸風雅,又懂什么書道?比起這種浮滑之徒,更惹人厭,還是請走遠些!”

  葉行遠原本不認識這人,但聽說他姓方,又聽這說話口氣,頓時想了起來。唐師偃跟他提過府城文藝圈里,大家公認的下一代領軍人物,便是城北方家莊號稱“書狂”的方叔翰。

  這方叔翰出生縉紳世家,父祖都有功名,家境殷實,是城北的大地主。他專注于書法之道,四五歲時就常在河邊,以樹枝劃沙于地寫字,頗見筋骨。還曾得到路過的朝廷大員贊嘆,要賞他銀兩,他卻之不受,拒絕道:“不愿以字之精神,換阿堵物。”

  一時間傳為神童,及至年長他中了秀才后,卻也不甚在意功名了,平日只是在家賞讀字帖,以寫字自娛,其它諸事不縈于心。

  唐師偃與葉行遠說過,這人才氣高于靈力,更無心感悟天機,脾氣如同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也不善交際,科舉之路估計是沒指望的,日后必然也只能是地方才子名流。

  其實方叔翰也時常進城與四大才子交杯換盞,只是這段時間不曾出現,與葉行遠緣慳一面,沒想到居然在此碰上,口氣還如此惡劣。

  葉行遠知道有些才子個性十足,對任何人都是這種粗暴態度,看在唐師偃的面子上生不起氣來,所以帶著歐陽紫玉和陸偉退到另一邊去。

  書法乃是寧靜之道,勝負高下自有心知,爭口舌毫無意義。再說他也并不覺得自己的書法就一定比別人強,自夸第一確實太狂妄了。

  這次書法的考題倒是簡單,不過只是書寫一段同樣的殘碑,由名士品評,最后確定高下。

  果然是回歸了常規,彈性的空間比較大,放入最后一關的士子需要有多少,完全可以由主辦方來控制。

  只是殘碑之上這一段要書寫的文字卻有些古怪,開篇是,“故知不變一言,決非天運。而悠久成物之理,轉在變動不居之中。是當前之所見,經廿年卅年而革焉可也,更二萬年三萬年而革亦可也。特據前事推將來,為變方長,未知所極而已......”

  這方文字不曾出在圣人經典之中,道理更是與圣人所言天機有違和之處,葉行遠尚未看完,就已經聽身邊之人驚呼連連。

  方叔翰眉頭緊蹙,死死地盯住碑上文字。別人都在猜度這文中大意,在他眼里卻只有書法的間架結構,這一段文字不但文理怪,字跡也怪,寫得疏疏落落,初看起來寡淡無味,但每一字一筆,卻如刀砍斧斫,仿佛是戮力求生一般,頓時讓字體變得有些不凡。

  他伸指虛摹,想要模仿這段文字的妙處,只覺得指法有些滯澀,始終沒有那種力道千鈞之感。

  正自納悶間,方叔翰忽然瞥見在側面不遠處,葉行遠也已經抬起手,手指虛畫如龍蛇,毫無阻澀感覺,不由得吃了一驚。剛剛被他斥責的浮滑少年,竟然能比他搶先一步,領悟這古怪字帖的真意?

  葉行遠還真沒多想,這文字確實離經叛道,但是與他上輩子接觸過的各種激進思想相比,也算不得什么。而這筆法雖然特殊,但與“宇宙鋒”那種一劍西來斬破天地的氣勢相比,又遠遠的及不上。

  在別人眼中這是驚世駭俗,但在他眼中卻不過只是普通東西,心理上沒有震撼的感覺。因此達成舉重若輕境界,信手拈來揮灑自如,還能有心情在空中虛臨的過程中,改去這字跡里過于牽強、轉折生硬的毛病。

  張公子盯著考題看了半晌,最終放棄了自己下場,再次使出召喚大法,有錢有勢的人就是這么任性!

  這次他的伴當是個年輕師爺,筆力矯健,擅長一手臺閣體正楷,雖然不以個性風格見長,但中規中矩的字體絕對是比賽時的最佳選擇。他走過來細看那碑文,也是心中震撼。

  年輕師爺琢磨了一會兒,這才轉頭向張公子道:“此碑似易實難,小可也只能盡力而為,重要的是一個控制力,在場之人定然有不少人無法寫完。”

  書法之道牽引氣機,傾注心血,不是僅僅抖抖手腕寫字就行的。這一篇碑文文字侵略如火,若不依它的筆法,想要將碑文寫完,中間必然生變,導致筆重千鈞。要是沒有極高的定力,絕難以完成。

  這年輕師爺自知碑文筆法深奧,憑自己的天分不足以臨場解讀模擬,更無法變化融合,只能硬用自己擅長的館閣體,將這文字之中的不屈之意桎梏,形成藏驚雷于深淵之勢,或可完成。但必須要全神貫注,否則就算出一丁點偏差,也會一塌糊涂。

  他能看得出來碑文中的玄虛,葉行遠和方叔翰兩人就更能看得出來。葉行遠虛空臨摹了七八個字以后,盤腿穩坐閉目沉思。方叔翰更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中閃現狂喜之意。

  良久之后,葉行遠方才輕笑幾聲,讓陸偉取過紙筆,凝神靜氣準備動手。與此同時,方叔翰也是鼓掌而歌,從袖中取出了常用的一支沉重鐵筆。張公子召喚來的年輕師爺早已磨得墨濃,先抄了幾段圣人箴言,約束心性,這才準備正式起筆。

  三人幾乎同時開始,葉行遠握筆在手,一筆如同刀斧劈下,筆桿如槍桿抖動,毫尖落紙時,艙底隨之震動,如波紋蕩漾。

  “雖然,天運變矣,而有不變者行乎其中。不變惟何?是名天演。以天演為體,而其用有二:曰物競,曰天擇。”

  方叔翰不甘示弱,身子挺立如鐘,肘與肩平,指如彎鉤穩穩扣住了鐵筆,揮毫之間竟然嗤嗤作響,寫出了生僻的石鼓文字,更顯這段文字中的桀驁難平之意。

  經過深思熟慮,方叔翰雖不能完全悟出這篇碑文奧妙,卻也抓住了精髓處,以自身書道,將其妙處融入,用一種更激烈的方式表達。

  “此萬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類為尤著。物競者,物爭自存也。以一物以與物物爭,或存或亡,而其效則歸于大擇。天擇者,物爭焉而獨存。則其存也,必有其所以存,必其所得于天之分,自致一己之能,與其所遭值之時與地,及凡周身以外之物力,有其相謀相劑者焉。”

  相對于大砍大斫、動靜極大的兩人,張公子召喚來的年輕師爺卻要平靜許多。他額頭浮現一層細汗,手持細管狼毫,落筆字字如蓮,精準地排列在面前的紅箋上,連成一線,仿佛用尺子比著寫出,沒有絲毫偏差!

  “夫而后獨免于亡,而足以自立也。而自其效觀之,若是物特為天之所厚而擇焉以存也者,夫是之謂天擇。天擇者,擇于自然,雖擇而莫之擇,猶物競之無所爭,而實天下之至爭也!”

  這三人差不多同時起筆,風格各有不同,卻都精妙絕倫。旁邊士子一時間顧不上自己寫字,瞪大了眼睛在旁觀看,要將這難得的書道盛景盡都收入眼中!

  葉行遠寫完最后一勾,只覺得神清氣爽,渾身靈力活潑的轉動不停,胸膛有一股暖意升騰,就像是火在燃燒一般。

  憑借經驗葉行遠知道,這是靈力已經被筆力引動,而靈力是勾連天機的媒介,隨筆力落于紙面后,必有異象發生。

  旁邊忽然響起鐵石墜地的清脆聲音,方叔翰寫完字后只覺骨軟筋酥,手指酸麻,竟然握不住鐵筆了。只能任憑筆管墜地,但雙眼只死死盯著泛出金色光芒的卷面,顯然是滿意至極。

  年輕師爺堪堪寫完,只覺得胸口煩悶,急急轉身張口,吐出一口淤血,此后面若金紙的頹然倒地。張公子趕緊將他扶住,目光卻依舊停留在他留下的字跡上。

  三篇文字,是他們三個最先完成,整整齊齊,正排列在碑文之前。

  年輕師爺的一手館閣體,讓人瞧著賞心悅目,原本碑文之中那深重意氣,似乎被一條繞指柔的絲線緊緊束縛,居然呈現出一種奇妙的美感。

  方叔翰的文字全是古風,就如長槍大劍,威風凜凜,與他平日的書法相比,少了溫文儒雅的風流,卻多了許多兵戈之氣,殺伐威嚴。

  葉行遠的字最是不同,他筆鋒如砍殺,結構卻極謹嚴。如刀耕火種般,這一張紙卷不像是一張紙,更像是一片荒山,在他這幾百字落下之后,化作一片沃野!

  有人拍案叫絕,“這三人當是我漢江府年輕一輩之中書道最強,毫無疑問了!”

  這三篇書法一出,其余人就算是拍馬也追不上,只是這三人之中,到底誰高誰下,該評誰為第一?這時候參賽的諸人,都顧不得自己的書法,心中只想著這個疑問。

  方叔翰這時候才將目光從自己的文字上移開,首先挪到那年輕師爺的卷面上,雖然微微點頭,但嘴角還是帶著一抹輕蔑笑意。

  然后他再轉頭看向葉行遠的字,入眼的一剎那間,忽然渾身僵直,汗水像是洪水似的泄了出來。仿佛只一眨眼,他頭上熱氣蒸騰,方巾烏發盡被染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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