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終究沒看成。
兩個姑娘點了一大桌子菜,要了兩瓶酒,坐下就喝,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沒喝幾杯就醉了。緊繃那么多年的神經一下子放松,她們不是醉,而是累,想借酒意好好歇一歇。
趴在酒桌上睡肯定很難受,韓均干脆管酒店服務生要來兩個枕頭和兩床被子,一個一個抱起,讓她們舒舒服服躺在地毯上。
然后掏出手機,給在GZ的崔云海發短信,請崔云海幫忙找一個經驗豐富的刑辯律師。再給遠在北河詹升榮和常樂坤發短信,讓他們充分利用協助中紀委辦案的優勢,徹查十九年前所發生的一qiē,想方設法收集證據。
又拿枕頭又抱被子的,夏莫青怕將來說不清,躡手躡腳走進包廂,小心翼翼地搬出兩把椅子,同執行警衛任務的王連長一起坐在門外。
就這么靜靜的坐著,當梁慧研醒來時,崔云海和他的同學兼現在的同事已經到了,正在走廊里跟夏莫青竊竊私語。
從來沒喝過這么多酒,梁慧研頭痛欲裂,側身看了一下梅梅,撐著胳膊問:“韓警官,幾點了?”
韓均看了看手機,低聲道:“4點45。”
“不好意思,去趟洗手間。”
真不知道她是對等候這么久感覺不好意思,還是對去洗手間不好意思,韓均也不在意,微微笑了笑,順手幫梅梅掖了下被子。
五星級酒店的最好包廂,裝修奢華,卡拉OK、洗手間設施一應俱全,根本不用出去。
梁慧研在里面呆了五六分鐘,出來時清醒了很多,坐到他身邊笑問道:“外面是警察吧,等會下去時要不要給我們戴手銬?”
“只有一個警察,另外兩位是幫你們從GZ請的律師。其中一位跟我共過事,值得信任。”
“謝謝。”
“不用謝,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韓均拍了拍她胳膊,接著道:“梅梅在老家本來有一棟二層小樓,去南倉之后一直空著。當地政府搞工業園,以為是無主房就拆掉了。我們在北河調查的同事去了解情況,當地政府才知道房子有主,愿意協商解決,按照當地的拆遷補償政策,估計能補償80萬。”
梁慧研搖頭苦笑道:“韓警官,你信嗎?”
“信什么?”
“他們以為是無住房。”
韓均一臉不解地問:“什么意思?”
“劉爺爺為這事回去過好幾趟,找村干部,找鎮干部,最后找到縣老干部局,請老干部局的領導幫忙。鎮里說什么無法證實梅梅身份,說劉爺爺不是法定監護人,找各種借口不補償,最后干脆避而不見,把劉爺爺氣得生了一場大病。”
要證明梅梅是梅梅,要證明收養梅梅的老干部有監護權,這不是一點兩點操蛋。韓均輕嘆了一口氣,慢聲細語地說:“不管怎么樣,他們現在承認了,愿意補償。”
梅梅不能總坐臺,出獄之后要重新開始。
梁慧研不由地有幾分感激,想了想之后輕聲問:“韓警官,你怎么做到的?”
“不是我做到的,是你們自己爭取到的。你們干了一件傻事,歪打正著驚動高層,地方政府多少有點壓力,不僅拆遷補償能到位,并且在研究十幾年前發生的事。如果不出意外,他們很快就會派人過來,跟梅梅談工廠的事。”
“賠錢?”
“不是賠,是還。”
梅梅已經醒了,正在偷聽,韓均裝著什么都不知道,繼續說道:“情況并不復雜,參與人和知情人基本上都在,連那個混蛋自己都承認當年從賬上劃走86萬,算上固定資產,不低于200萬。雖然過了追訴期,但事出有因,政府應該承擔相應責任。”
梁慧研冷冷地問:“兩條人命怎么算?”
“寬恕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沒那么容易,我知道梅梅很難放下。可我們是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必須要用現實的眼光去看待這一qiē。罪魁禍首已經落網了,當年的參與者很多已退休或退居二線,并且誰也無法否認梅梅爸爸和媽媽是自殺的事實。
另外我只是一個有名無實的副巡視員,在江省或許能說上幾句話,出了江省什么都不是。能夠讓地方政府主動承擔責任,完全是扯虎皮當大旗,借你們干的這件傻事,打著中紀委專案組旗號嚇唬的。”
“謝謝。”
“又來了,這全是我應該做的,畢竟我壞了你們的事。”
梁慧研豈能不知道這有多難,一臉誠懇真摯地說:“韓警官,你是一個好警察。”
韓大處長咧著大嘴嘿嘿笑道:“你能這么認為我很高興,事實上很多人都這么說。”
這人怎么一點都不謙虛啊,梁慧研被搞得啼笑皆非,想到人家做了這么多,并且真是為她和梅梅好,立馬拍了拍被子:“梅梅,別裝了,快起來,我們要去坐牢了。”
梅梅轉過身來,滿是期待地問:“韓警官,你能不能幫我們最后一個忙?”
“什么忙?”
“別把我們分開,我要跟我姐蹲一間牢房。”
韓大處長故作沉思了片刻,搖頭道:“抱歉,這個有點難,因為案子現在歸中紀委專案組管,沒移送司法機關之前只能把你們像被查處的貪官一樣軟禁起來,住招待所,條件不錯,至少今晚不要坐牢。”
“過了今晚呢?”
“你們是自首的,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愿意承擔相應責任,幾乎沒什么社會危hài性。移送到司法機關之后,律師會幫你們辦取保候審,在法院宣判前應該不要坐牢。”
準備那么多年,法律條款不知道研究了多少遍,梅梅知道這有多么不容易,欲言又止地問:“你…你…你為什么對我們這么好?”
梁慧研掀開被子,把她拉起來,推進洗手間,一臉苦笑著說:“他能為什么,內疚加同情唄。算起來我們運氣沒那么壞,雖然輸得一敗涂地,至少碰到個有良心的警察。”
韓均并沒有直接帶她們去軍分區招待所,而是陪她們逛了一下商場,買了一大堆衣服和洗漱用品,又買了幾大包零售,才打發二人上崔云海的車,讓崔云海和另一個律師陪她們去最市局自首。
在軍區招待所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二人又被警察送來了。看上去多此一舉,事實上非常有必要,如果不走這個程序,自首情節將很難認定。
李國峰早有準備,讓剛從樓上抽調的幾名女紀檢干部把二人安排到兩個房間,然后同另一個經驗豐富的紀檢干部分別跟她們談話,正式了解情況。
情況不復雜,涉案人又非常配合,一個半小時就問完了,拿著筆錄回到會議室苦笑道:“韓處長,從個人角度出發,我很同情她們。可影響太大了,驚動那么多位領導,我只能公事公辦。”
韓大處長擺了擺手,若無其事地笑道:“公事公辦,我沒意見。”
“那我匯報了?”
“匯報吧,孟主任在等消息呢。”
查來查去,居然查出這么個結果。如果不謹慎對待,兩個嫌疑人很可能會換個方式要黨和政府給她們一個公道。
涉及到北河省、市、縣三級信訪和司法部門,當地政府又確實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是搞得滿城風雨,輿論肯定一邊倒,肯定會影響到黨和政府的形象。
孟蘭竹不敢貿然匯報,立即召集專案組的公安人員和檢察官研究案情,同時把幾位老紀檢請到辦公室,聽聽他們的意見。一直研究到深夜十點多才形成材料,才權衡利弊準備了幾條建yì,才向分管這個案子的一位中紀委關副書記匯報。
“關書記,北河那邊全查實了。而且調查中發現,張貴洋開了個壞頭,被財政問題逼得沒辦法的好幾個鄉鎮紛紛效仿,那幾年全縣共有十一家掛靠或承包企業就這么被搞垮了。涉案人父母走了極端,那些沒走極端的有好幾個仍在上訪,問題到現在一直沒得到解決。”
像這樣的歷史遺留問題,關書記見多了,握著手機低聲問:“這些問題先放一邊,現在要考慮的是移交給哪個地區的司法部門審理,移交之后又會造成什么樣的不良影響。”
孟蘭竹急忙道:“關書記,我們研究過案情,侮辱尸體這一條證據確鑿,但誣告陷害不一定能成立,因為缺少一個很重要的客觀條件,她們沒向國家機關或有關單位告發,沒采取其他足以引起司法機關的追究張貴洋的活動,不管口頭的、書面的、署名的、匿名的、直接的或間接的。
我們保密工作做那么好,立案調查張貴洋她們不可能知道。嚴zhòng點是誣告陷害未遂,不嚴zhòng可以算惡作劇,嚇唬嚇唬張貴洋。除了給我們工作造成一些麻煩之外,沒產生什么惡劣影響。”
大事化小,只追究其盜竊、侮辱尸體的犯罪行為,而盜竊、侮辱尸體罪只會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現在有自首情節,又事出有因,判個緩刑或管制合理合法。
關副書記權衡了一番,沉吟道:“小孟,法律不外乎人情,可以給她們一個機會,但思想工作要做好。”
“是,我知道該怎么做。”
十分鐘后,梁慧研和梅梅被帶到會議室,韓大處長非常高興的受孟蘭竹委托,做她們思想工作,進行極具中國特色的“辯訴交易”。
“…你們研究過反偵查,想必也研究過法律,應該清楚這有多難得。接到電話我非常高興,簡直欣喜若狂,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感謝過領導,他們真的很通情達理。我希望你們能夠珍惜這個機會,放下仇恨,從頭開始,重新再來。”
不要坐牢,但要保證不再鬧事。
機會確實很難得,但梁慧研不想幫梅梅做這個主,玩弄著碳素筆一聲不吭。父母雙亡,梅梅哪有這么容易放下,仰頭看著天花板,像是什么都沒聽見。
夏莫青很同情她的遭遇,禁不住說起韓大處長同王思強的恩恩怨怨,說完王思強說小紅和娜娜,最后話鋒一轉:“梅梅,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你姐和劉爺爺等所有關心你、幫助你的人著想。她們那么無私,尤其小研,我很感動,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真不相信天底下會有你們這樣不是親姐妹卻勝似親姐妹的姐妹。”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又有韓大處長這個榜樣。
梅梅終于被說動,咬了咬嘴唇,梨花帶雨地說:“我寫保證書,我說到做到,不再報仇,不惹麻煩。”
韓大處長微微點了下頭,掏出紙巾道:“明天一早你們就要去GZ,案子由GZ的檢察院接手,我陪你們一起去。檢察院問完情況,崔律師會幫你們辦取保候審,可能要在GZ呆一段時間,住的地方崔律師會幫你們安排,總之,一qiē聽崔律師的。
工廠的補償和房子的拆遷補償要跟地方政府談,能協商解決最好協商解決。領導重視,他們應該有誠意,沒必要打官司那么麻煩,并且撕破臉之后執行也是一個問題。崔律師是法學碩士,在政府部門干過,擔任過公安局副局長,交給他肯定沒問題。”
“韓警官,我們聽你的。”
“別哭了,卸下包袱,應該高興。”
韓均笑了笑,接著說道:“崔律師有我電話,遇到什么事盡管給我打,等案子完了,可以去江城玩玩。我家住在植物園邊上,風景很好,到時候可以帶你們去逛逛。”
“嗯。”
梅梅放下仇恨,準備重新開始,最高興的當屬梁慧研,緊摟著她半開玩笑地說:“我工作肯定保不住了,以后你養我,誰讓你那么有錢。”
表姐根本就不喜歡那份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工作,之所以考民政學院,之所以來東名全是為她,以前只想著報仇,現在才發現虧欠表姐太多太多,梅梅越想越心酸,泣不成聲地說:“姐,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們不分彼此。”
“那我準備享福了。”
“享,把以前沒享過的福全享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