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江城是火爐,直到入夏姜怡才體會到什么叫酷熱難耐。
柏油路在太陽炙烤下變的軟軟的像踩在橡皮泥上,街邊的梧桐樹無精打采,整個城市如同一個巨大的蒸鍋,站在林蔭密布的公交站牌下,身上都嘩啦啦的淌著汗,仿佛快要被蒸熟了。
天氣很熱,姜怡的心更熱。
父親是一位光榮的人民警察,母親也是一名干警。耳熏目染下,她自然而然地把成為一名警察作為人生目標,并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公大,畢業之后又順利地通過了學校組織的內部職位考試,如愿以償地成為了江城這座南方省會城市西郊公安分局刑偵大隊的一名刑警。
美中不足的是,進了刑警隊卻未能成為重案六組中季潔那樣在一線沖鋒陷陣的偵查員,剛報道就被安排去做內勤。不是呆在辦公室里與筆、紙、鼠標以及鍵盤打交道,便是去干那些沒完沒了的瑣事。
每當偵辦大要案件加班加點時,她都要跑前跑后、全心全意的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大隊里哪一位民警辦案時什么情況下抽煙,愛抽什么牌子的煙,哪一位民警愛吃什么牌子的方便面、榨菜,是愛喝白開水,還是愛喝茉莉花茶她都了如指掌,如數家珍。
誰家孩子放學沒人接送,誰家家屬生病沒有人照顧,誰家有什么紅白喜事…為了讓一線戰友騰出時間和精力早日破案,她都會把戰友的事當成自己的事去辦,有時比自己的事還上心,漸漸地被戰友們戲稱為“姜大內”。
鞍前馬后,勞心勞力,忙得頭暈腦脹,細想起來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盡管分局和大隊領導總把“我們每破獲一起案件,這軍功章里有你小姜的一半”掛在嘴邊,她依然不喜歡這個毫無挑戰性可言,甚至連一個高中生都能勝任的工作。
請調報告一份接一份的打,逮著機會就向領導匯報思想。
功夫不負有心人,不知道是領導被搞得不厭其煩,還是感覺讓一個公大畢業生做內勤的確有些屈才,昨天終于批準了請調申請。
一想到等會兒就能成為一名真正的刑警,姜怡便興奮不已。以至于連怎么擠上公交車的,上車后有沒有投幣都忘了。
“這不是姜大內嗎,怎么坐公交車來了?”
剛走出公交站牌沒幾步,一輛警車從身后緩緩停在路邊,姜怡側頭一看,原來是花園街派出所的劉教導員。
分局地方小,同時為了辦案方便,重案中隊和其它責任區中隊一樣設在外面,與花園街派出所在一個院子里辦公。
劉教導員人很和善,姜怡也不客氣,拉開車門鉆進警車,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笑道:“我一小民警,又不是領導,不坐公交車坐什么?對了劉教導員,我以后就是王隊的兵了,在您對面混飯吃,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您多提醒著點。”
“調重案隊了?”
“嗯,內勤那一攤兒剛交接完。”
劉教導員微蹙起雙眉,自言自語地說:“我還納悶你為什么不搭丁局和錢政委他們的便車呢,搞來搞去原來是報到,來的可真是時候啊!”
“教導員,您是說丁局和政委他們也來了?”
劉教導員踩下剎車,緊盯著她的雙眼問:“姜大內,你天天坐在機關里面消息應該比我們靈通,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什么事,您真把我給說糊涂了!”姜怡想了想又問道:“教導員,是不是上個月那起命案上面盯得緊,重案隊壓力大?”
“命案必破,上面當然盯得緊,不過現在麻煩更大。”
“什么麻煩?”
劉教導員扶著方向盤,心不在焉地說:“我也是去年剛調來的,對情況不了解不能亂說,總之你來得真不是時候。”
重案中隊是分局的拳頭單位,過去三個多月,共破獲案件100余起,抓獲“兩搶”犯罪嫌疑人33名,剛獲得市局表彰。
除了上個月發生的那起命案暫時沒破,姜怡想不出會有什么麻煩,更沒聽到什么風聲,禁不住央求道:“教導員,我都快到門口了,您就透露點唄,好讓我有個思想準備,省得到時候被打個措手不及。”
“不用透露,等會你就知道了。”
說話間,警車已緩緩拐進了派出所大院,只見不大的院子里整整齊齊停了一排車,邊上那兩輛警車一看便知道是市局古副局長和分局丁局長的,中間兩輛黑色的帕薩特分別懸掛市委和區委的牌照。左邊那輛嶄新的奧迪Q7從牌照上看不出來自哪個單位,但前擋風玻璃里卻放著一張省機關事務管理局簽發的通行證。
劉教導員回頭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說:“小姜,對面正在開會,去了你們王隊也沒時間安排,要不先跟我去所里坐會兒,等領導們走了再去報到。”
“也好,那就麻煩您了。”
“都是自己人,至于這么客氣嗎。”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分局錢政委邊接著電話邊走出重案隊,姜怡正準備上前敬禮,重案隊指導員李大山又神色凝重地追了出來。
麻煩是重案隊的,同時也是分局的。
劉教導員深吸了一口氣,走到樹蔭下小心翼翼地問:“政委,要不要我去安排一下晚飯,對面剛開了家酒店,條件不錯。”
錢政委抬頭看了一眼二樓會議室,面無表情地說:“再讓人送兩箱水上去,晚飯就不用了。”
“好的。”
劉教導員轉身去叫人搬水,姜怡走也不是留在這兒也不是,正不知道怎么開口,未來的頂頭上司李大山便急切地說道:“政委,那么多分局縣局不去,偏偏來我們這兒,這不是明擺著找茬嗎?您能不能跟市領導說說,換個單位讓他去調研,不然這工作真沒法干啊!”
錢政委狠瞪了他一眼,冷冷地問道:“跟市領導說說,怎么說,難道讓我告訴楊秘書長韓調研員跟我們有仇,我們關過人家四個多月,要不是兄弟單位抓到真兇,還差點辦成了冤案。”
“那不是事出有因嗎,當時那種情況下誰敢放人?”
“正因為事出有因,所以從昨天接到通知到現在,不管市局還是分局誰都沒怪你們,不想給你們太大壓力,更沒想過追什么責。現在情況很明了,人家不僅來頭大、背景深,而且還占理,有什么氣你都得給我忍著,別再搞出什么亂子。”
李大山急了,連連搖頭道:“政委,一切以大局為重,這點政治覺悟我李大山是有的。關鍵他有備而來,再怎么陪笑臉他也不會領情啊,我可不敢保證不會出亂子。”
“就你知道顧全大局?人家好歹也是正處級調研員,某種意義上代表司法廳,應該不會把那件事搞得滿城風雨。打鐵還得自身硬,只要你們自己注意點,態度好一點,別再給人家抓著把柄,能出什么亂子?”
看著姜怡那副拘束不安的樣子,錢政委又補充道:“伸手不打笑臉人,小姜不是剛調到你們隊里嗎,就讓小姜同志專門接待他,想去哪兒陪他去,想看什么帶他看,堂堂的海歸博士,總不至于為難一個女同志吧?”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李大山暗嘆了一口氣,倍感無奈地點頭道:“也只能這樣了。”
領導們很忙,說走就走。
花園街派出所的女警剛把兩箱飲料搬上去,一個看上去二十多歲,長得很帥氣,身著白襯衫的年輕人就在市委楊副秘書長、市局古副局長、區政法委劉副書記和分局丁局長的陪同下,談笑風生的走下了樓。
“韓調研員,想給你接風你又不同意,那我只能先走一步了。電話你有的,有什么事盡管打,沒事也要打,聯絡聯絡感情嘛。”
“楊秘書長太客氣了,耽誤您大半天真不好意思,等哪天有空我來做東,好好聚一聚。”
“韓調研員,這話可是你說的,我不會跟你客氣啊。”
年輕人緊握著楊副秘書長的手,笑道:“不就是一頓飯嘛,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市局古副局長插了進來,爽朗地笑道:“打土豪啊,這事可少不了我,尤其打韓調研員您這樣的土豪,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行行行,沒問題,到時候一起去,就怕諸位領導不賞光。”
在派出所大院里說這些不太合適,哪怕只是一番客套,楊副秘書長轉過身來,異常嚴肅地叮囑道:“丁局長、錢政委,從現在開始韓調研員就拜托你們了,一定要安排好,配合好。”
“是是是,楊秘書長盡管放心,我們一定全力配合韓調研員的工作。”
這邊談笑風生,那邊如臨大敵。
從錢政委和李指導員的只言片語中,姜怡知道了個大概,眼前那位神色自若的年輕人是省司法廳的調研員,是來重案隊找麻煩的。而她這個尚未來得及報道的新人,接下來的半個月就要伺候這個笑面虎。
只是想不通司法廳什么時候能管到公安系統了,一個如此年輕的人怎么能是正處級調研員,而他這個沒實權的調研員又憑什么讓市委副秘書長以禮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