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葛嶺,賈似道府邸。
今日的酒宴,早早就散了。
一則是行在所西遷洪都后,臨安官場上頓時清冷,賈似道的黨羽也大多出鎮兩浙各地去了。實在沒有什么能說到一塊兒去的人物好宴請的。二則就是陳德興登基稱帝的消息剛剛傳來,賈似道哪里還有飲宴的心思?
陳德興稱帝之后,大概就要開始策劃南征了!轉眼又是秋冬,海上多西北風,正好是順風南下的時節。浙西外海的舟山又一直牢控在明軍之手。那個島子可富庶繁華的緊,屯兵二十萬約莫也不是問題。
賈似道估計,陳德興會利用整個秋冬運兵南下,先在舟山集結休整,并且籌措糧餉。等到明年春暖花開之際,大軍就要攻打慶元、臨安了。
而朝廷西遷之后,兩浙的人心就紛紛浮動,地方上的名門大族都心懷疑慮,出錢出兵也不如過??去那么爽快了朝廷明擺著棄兩浙,陳德興明年說不定就是兩浙之主,他們現在要是太賣力保大宋了,到時候就怕被人秋后算賬。
可是這些人又不甘心失去往昔的特權,對陳明帝國依舊抵觸,但是又無計可施,只好打起自掃門前雪的主意。紛紛把團練、錢糧抓在手里,還在各自家鄉構筑堡塢。最多也就讓他們的團練兵去防守各自家族所在的州城、縣城。
如此一來,更加劇了賈似道集兵籌糧守臨安的困難。
所以這些日子,賈似道在西湖葛嶺擺酒宴請的,都是兩浙地方的名門之主。陪著笑臉。拍著胸脯,甚至還要流幾滴眼淚。就是想從這些沒見識的書呆子、土財主手中把兵糧摳出來。可是成果卻是非常寥寥,忙活了大半個月。臨安城內的守軍還是沒有超過三萬人。
諾大個臨安,靠區區三萬守軍,連城墻都站不滿,還守個屁啊!
又送走一波平江府來的士林領袖,許了不知道多少根本實現不了的諾言之后。對方才算松了口,肯給一千團練兵和一萬石米。賈似道才算沒白忙活。身邊的幕僚之長廖瑩中,覷著這個空子,親自給賈似道端上一盞清茶。
賈似道接過喝了一口,摸摸嗡嗡發漲的腦仁。搖搖頭道:“看來朝廷西遷也是步臭棋,兩浙的人心已經散了大半,剩下的也就是自保的心思。可是仗沒有這樣打的…兩浙路那么多府州軍縣,那里能都守?都要確保無虞,百萬大兵也不夠啊!現在這樣每城都撒個一兩千,大城不過一萬,只有臨安堪堪過三萬…這要能守住,才是活見鬼了。”
廖瑩中是置司參議,參與軍機。賈似道說的事情他都知道。現在兩浙就是人人自保,團練兵其實不少,雜七雜八聚在一塊兒恐怕不下十二三萬,再加上各路御前軍和禁軍。名義上二十萬都有了!
可是那么多兵卻集中不起來,東撒一點,西撒一些。像撒胡椒面一樣。這壓根就不是打仗的部署,陳明大兵一到,只要先打慶元。再拿下紹興、臨安,兩浙的命脈就被陳德興掌握了。那些鄉下豪族守著個堡塢頂屁用?陳德興只要有了臨安、慶元、紹興的手工業,再加上泉州、興化軍、泉州、廣州、雷州這些沿海工商重鎮,對外的海貿就能維持下去,這些城市的市稅也都是陳德興的。到時候陳明就能以戰養戰,想打多久就打多久…
廖瑩中仿佛有什么機密事情要說,沖著屋子里面的仆役歌女揮揮手,將他們打發滾蛋。這才壓低聲音:“梁易夫從燕京捎信回來了。”
賈似道斜眼看著廖瑩中,“信上都說什么?可見到陳德興了?”
廖瑩中低聲道:“還沒有,不過得到一個消息…陳德興很快就要南下。”
“南下?”賈似道一愣,臉上滑過一絲恐懼,“這么快?”
廖瑩中知道賈似道誤會了,笑著說:“不是大軍要來,是陳德興獨自南巡舟山,聽說是為了籌錢。這事兒在燕京城和塘沽商市已經傳遍了。”
“籌…錢?什么錢?”賈似道仿佛沒有聽明白。
“當然是南征的軍費!”廖瑩中道,“明國的財用從中原大戰后一直很緊張,仿佛要向江南的商人借了錢才有軍費用于攻打江南…”
“什么!?”賈似道眼珠子一瞪,險些就要跳起來了。“他要用江南的錢當軍費伐江南…世上豈有這等如意的算盤!”
廖瑩中笑笑,嘆息一聲:“陳德興的算盤什么時候不如意?不過這如意算盤未必打不成。”
他咂了咂嘴:“梁崇儒的信上說,陳德興這次預備發行南征債票,兩年為期,到期一次還本付息。預備籌資六千萬貫…”
“六千萬!?”賈似道嗤地一笑,“想錢想瘋了吧?誰相信他到時候有錢還?”
“陳德興仿佛想用江南日后的稅賦來還…”
“這算盤打的…”賈似道翻了翻眼皮,如意算盤打到這個份上,還真是前所未聞了。不但要借江南的錢充軍費伐江南,還要用江南的稅賦來還債。合著陳德興一毛不拔,空手套白狼就把江南花花世界拿下了?
“太師,這事兒還真有可能!”廖瑩中皺皺眉,掰著手指頭算道,“現在江南人心惶惶,誰都以為陳明必勝,大宋必敗。而且江南富庶誰人不知?大宋南遷百年,一國之用八成九成是取自江南。江南五路所擔之賦稅,哪一年不是數以千萬貫?若陳明有江南,萬萬貫銅一兩年間如何籌措不得?因此陳明伐江南必勝,江南稅賦又足以支付陳明所欠之債…那么借錢給陳明就是不錯的買賣。不僅穩賺不賠,而且還能向陳明示好,買一個平安!”
賈似道悚然動容,“買平安,買平安…老夫怎么沒有想到?”
他負手疾疾走了幾步,“江南那票士大夫有幾個真有氣節?如今拼了性命抓團練、修堡塢還不是為了自保?大錢都花出去了,還會在乎多花個幾千貫買些債票?等明軍打來,也算是個自保的憑據…”
賈似道突然停步,“群玉,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陳德興從江南借到錢,要不然這仗就沒什么好打的了!”
廖瑩中沉吟一下,“太師所言極是,若是江南的財主都把錢借給陳德興…他們還會幫著咱們嗎?可是錢在他們手里攥著,咱們又有什么辦法可想?”
賈似道在廳堂里面來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詞,“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天無絕人之路…對,對了!天道莊!天道莊就是陳德興的錢庫!只要天道莊倒了,誰還敢大筆借錢給他?”
“天道莊怎么可能會倒?”廖瑩中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天道莊在上回的遲約風波中賺了足有兩三千萬,據說錢多的連庫房都裝不下,不得不趕工修建了幾個大庫房。
“怎不會倒?”賈似道橫了廖瑩中一眼,“中原大戰陳德興沒少花錢,這錢還不是從天道莊來的?老夫就不相信眼下天道莊的錢庫里面還堆著金山銀山!再說,天道莊是吸儲放債的…不可能把所有的現錢都捏在手里。而且,天道莊放債的對象又以海商為主,咱們這里一禁海,那幫海商的日子一定難過了不少!天道莊放給他們的款子,恐怕一時半會兒收不回來吧?”
廖瑩中想了想,覺得挺有道理的。雖然海禁這事兒執行的很不得力,但是海商的日子肯定比原來難過,天道莊不可能不受連累。另外,中原大戰時陳德興拼命撒錢,現在又是建國又是登基的,這錢一定花海了去。而北地又有什么錢?都是些窮地方,陳德興如此花銷,還不是在挪用天道莊的底子?
現在的天道莊,很有可能就是個空架子!
廖瑩中眉頭緊鎖,“天道莊手里面總會有些底子,要拆它的臺怕是不容易吧?”
賈似道哼了一聲,“不容易也要一試!”他立下決斷,“此事就交給你和應龍了,若不知道怎么辦,就去尋豐樂樓的大掌柜孫美臣!”
“孫美臣?他仿佛和水鏡屈過從甚密。”
賈似道冷哼,“那又如何?孫家人不是還沒有離開臨安嗎?只要不離開臨安,就在老夫手里面攥著!”
“學生明白怎么做了!”廖瑩中微微點頭,心里面已經有了些底。
他和賈似道雖然都是奸的,貪污受賄什么的絕沒有少做,而且還暗中往來陳明。但是他們自己的意識里面,卻都是以趙宋忠臣自許的。但凡有能稍微挽回一些趙家頹勢的事情,他們都會全力以赴去做的。就如歷史上他們搞打算法,搞公田法,發行見錢關子一樣。雖然結果很糟,但是出發點卻都是好的。
只是國到末世,有時候就是一動不如一靜,什么都不做,稀里糊涂混日子或許還能多支撐幾年。想要銳意改革,在萬般困難中殺出條活路,往往回死得更快…只是身在局中的當事者,永遠都意識不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