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東墻之外,一座位于貧民窟中心的明尊寺外,此刻已經聚集起了人山人海。都是周遭的貧苦民眾,多來自江北或是京湖、四川,失家園親人,流浪行都,衣食無著,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江南富庶那是不假,但是地方畢竟狹窄。蒙宋開戰以來,四川、京湖、兩淮的難民就如潮而來。25年間便使得江南五路擁擠不堪,如今大宋約有萬萬的國人,八成以上便是擠在江南西、江南東、浙江西、浙江東和福建等五個路。換算成后世的地區,大約就是蘇南、皖南、江西、浙江、福建還有上海市。地方似乎不小,但是此時的生產力是不能和后世相比的,將近8000萬人擁擠在如此狹小的區域中,人地矛盾突出,農產品供應自然緊張,物價也非常高昂。而工商業發展和南宋朝廷商稅高昂(包括抽解稅和和買),又進一步抬高了生活必需品特別是食品的價格。
對于在臨安有產有業,或有傍身之藝的臨安子們而言,食品價格高昂并不成為太重的負擔。而對外來的難民而言,這便是讓他們處于破產和餓死的邊緣——雖然臨安官府會時常發些救濟,但是對于日益龐大的難民、貧f民群體而言,無異于是杯水車薪。
苦難之中的人們,自然想要得到一些精神上的慰藉。相比于宣揚因果報應的佛教,還有偏重修仙煉丹的道教,以光明戰勝黑暗,明王降世拯救世人的明教。顯然更容易在絕望的人群中發展信徒。因此在臨安城外的這片貧民窟中,明教一直都擁有非常強大的影響力。可以輕易召集起龐大的徒眾。
但是徒眾的數量龐大。并不等他們的戰斗力便強大。原因無他,就是明教缺乏一批經驗豐富或是接受過系統培養的軍官。
幾萬人召集起來。哪怕不是上陣廝殺,而是集體散步,也是要編伍整束一番。不然走不出幾里就要散了,還干個屁的大事!
在這一點上,臨安的三衙軍就比明教徒強多了。他們好歹有軍隊的架子,有軍法、軍紀約束一下,逢到什么慶典還要拉出來給官家看看,雖然不怎么訓練,但還知道怎么排隊。怎么行軍。
可是明教徒眾卻是不成,他們沒有這方面的人才。所以墨頂天、墨影娘,還有墨頂天的兒子墨明法,還有臨安明教的其他幾個從昨天午夜一直忙到現在,才粗粗理出一個頭緒出來。
“爹爹,俺們在行都門外聚眾數萬,想必是瞞不住官家眼線的。三衙大兵約莫已經在匯集了,不如快些去打下一座城門吧,趁著三衙大兵沒有聚起來。來個先發制人,便是打不下臨安城也能撈一把…”
一身白色僧袍的墨明法的瞧著也頗莊嚴,只是有些沉不住氣,看看下面的徒眾如此。有些心急如焚了。
“打不下的!”墨影娘壓低聲音,“等著吧,明王降世。吾等便去跟從,不怕打不出一個光明世界。”
“若是沒有明王降世呢?”墨明法搖搖頭。低聲問道。
“會有的,一定會有的…”墨影娘面龐上又多了幾分神圣。說話的聲音也有些空靈,“明父既然降下法諭,便會有明王降世領導吾等,吾等只管耐心等待。”
“等待?”墨明法瞪大眼睛,瞅著自己這個裝神弄鬼上癮的妹子,明父法諭,明王降世什么的,都是用來騙人的,自己怎能相信?
他又瞧瞧自己的和尚老爹,老和尚瞇著眼睛,口中振振有詞,正在念經,看來也把希望寄托在那個不知道是去風波亭,還是去陳橋驛的明王身上了!
劉孝元暫住的客棧,就在臨安城內的朝天門外。
朝天門不是臨安城的18門之一,而是臨安禁中的大門。朝天門內便是臨安皇城,包括三省六部等衙署和臨安皇宮都在朝天門以南。真金王子居住的禮部禮賓院也在朝天門內。而將要舉行賜宴的北內德壽宮,卻是在朝天門外的——北內是秦檜故居,當然不可能建筑在禁中之內。
因此,禮部禮賓院雖然緊挨著德壽宮,但是要往來于兩地之間,卻必須走朝天門,然后在御街上走上一大段,再拐到德壽宮東面的吉祥巷才能打德壽宮的東門進去。至于面朝御街的德壽宮正門,那是官家和圣人進出的,真金王子可不能走。所以,行刺真金等人的地點,就安排在了吉祥巷和御街的交匯處。除了“一馬車”的炸彈,還有二十名弩手,全部配備了刻有霹靂水軍所部番號的神臂弩,在爆炸發生后,會趁亂向蒙古使團射箭。
先有天雷,后有神臂,雖然是明教徒眾下手,但是皆有證據指向陳德興!這些證據固然都漏洞百出,可是陳德興想要把自己摘干凈卻是不可能的。
即便走大宋的“法律程序”,陳德興也必須辭去差遣,閉門待參,接受御史臺、大理寺和臨安府的三堂會審。只要到了這一步,陳德興就算失去了主要的兵權,固然在霹靂水軍中的影響力還在,但是想如臂使指一樣的控制軍隊是不可能了。而他的那點殘余影響,非但不會助他脫困,反而就是南朝官家必須致其于死地的理由!
只有殺了陳德興,霹靂水軍才會成為如三衙軍一樣的,只屬于官家一人的軍隊!
“劉秀才,俺們的兄弟已經準備妥當了,只消您一聲令下就能動手,那狗韃子真金的性命妥妥就能留在朝天門外頭啦!”
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風風火火闖進了劉孝元租下的上房里頭,喳喳呼呼的就嚷起來,也不怕隔墻有耳!
劉孝元當下就有些鄙視明教,連個像樣的人物都派不出來,怪不得總也成不了氣候。
這明教的小頭目名叫胡偉,他手里還捏著個白面饃饃,一屁股坐在劉孝元的對面,一邊吃一邊提出建議:“劉秀才,依俺看,不必等到下午,現在就能動手,等狗韃子真金從朝陽門里出來就開殺!早點完事早點閃人,免得被皇城司的狗子發覺了。”
劉孝元手里捧著碗點茶,輕輕抿一口,風輕云淡地說:“照例,真金會先去皇宮見駕,再和官家一塊兒去往北內,那是從北內正門而入,周遭會有三衙軍戒嚴,閑雜人等是不可能靠近的。官家和真金身邊還會有上千殿前諸班直隨扈,那可都是能開兩石硬弓的武士,你的人能近他們的身?”
“咋還有這等門道?唉,就讓狗韃子真金多活些時候吧。”明教小頭目胡偉搖搖頭,嘟囔了一句,就不再說話,只是繼續啃他的白面饃饃。
此時此刻,狗韃子真金,正在皇宮甃池水邊,陪著官家趙昀說話。只見他一襲青布儒衫,頭戴垂腳幞頭,搖著倭扇,張開閉口都是君子之語,直聽得理宗皇帝頻頻點頭。不過皇帝身邊,做小宦官打扮的某蘿莉,卻撅著小嘴兒,一個勁兒朝真金大才子翻白眼兒。
現場除了官家、公主、真金,還有六個御帶(都是真正的高手)和宮女兒之外,還有三個穿著宋朝樣式官服的北儒,分別是郝經、竇默和趙復。除了趙復佝僂著腰背,面無表情之外。另外兩位大儒,都是一副剛嚴方正,凜然不可冒犯的名臣模樣。看得趙官家也心中感慨——不想此等大儒竟然為忽必烈所用,看來蒙古已經在中原站穩腳跟,得了士大夫人心了。
“陛下,我父汗和阿里不哥不同,最是傾慕漢家文化,自掌漢地事務以來,便重用儒生,推行漢法,希望能同大宋和睦共處。我父汗其實已經是中國之人,中原之君了。”
真金說的振振有詞,趙官家聽的微笑不語。忽必烈要漢化,要做中原之君,對大宋而言并不是壞事!遠有北朝,近有金國,都是胡虜行漢法,欲為中國之君。但是結果怎么樣也是明擺著的。胡虜學了中國的禮法文章,便會失去野蠻,而沒有了野蠻,胡虜的武力便會急速下降,最后落得和南朝漢人差不多,也就夠不成多大威脅了。
而蒙古國之所以能長久保持武力,不斷南侵,最大的原因,還是歷代蒙古大汗都居于草原,也不讓蒙古人太多接觸漢家的文章禮儀,所以野性未失,武力自然就能長久保持了。
這位真金王子,干脆就是個儒生,如果他將來能繼承汗位,蒙古多半就會完全漢化,變成第二個金國了。
這時內侍省都知盧允升快步走來,到了理宗身旁低聲說道:“陛下,殿前諸班直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移駕。”
理宗皇帝嗯了一聲,低聲問:“城東的情況如何?”
他問的自然是城東魔教聚集的事情,這樣的事情賈似道不可能隱瞞。
“侍衛馬軍司的王節使已經帶人去了。”盧允升道。
理宗笑了笑:“有王堅出馬,朕便放心了,傳朕旨意,擺駕德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