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經主擲地有聲,講完之后不再贅述,抄起黃箓大齋儀的第一卷,道:“今日,我與諸位方丈重溫科儀!”他雖手中持卷,目光卻沒有瞄在書頁上,而是凝視著堂下的一百余位修士,口中不假思索的背誦起來:
“序齋第一。靈寶十部飛天妙書,三十六卷,生於元始之先、空洞之中。天地未根,日月未光。幽幽冥冥,無祖無宗。靈圖革運,玄象推遷。真文玉字,元始登命…”
他誦一句,下面就跟讀一句,起初只是趙然等寥寥數人跟讀,然后被帶動起來的人越來越多,十幾人、幾十人,再到上百人。第一個月的功課都是大課,高修班和普修班一起上課,上百名修士集中在一起,講法堂中聲音越來越洪亮清越、越來越肅穆莊嚴。
總觀第一期講法堂就在一片誦讀聲中開啟,上午是學習齋醮科儀,其中主要的《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由留致言主講,講得細致人微,大受好評;《戒律儀范》由方堂的一位執法堂頭主講,此君與趙然曾有一面之緣,是當年趙然奉調上廬山接受詢問時執紀的蘇致中。
下午,功課改為典章與制度。
方丈們入了十方叢林,就必須懂得最基本的公文寫作方法和詔令流轉規范,學會與十方叢林和朝廷的對接方式。整個十方叢林和朝廷官府已經形成了數百年固定的庶務處置規范,這些流程和規范是經過千錘百煉而來,所以方丈們只能去適應這套制度,而不能由著性子來,否則鬧出笑話來都是小事,耽誤了政策的施行就是大錯了。
道錄司已將公文的主要類別,包括詔令奏表書策等在內的主要文體示范文本搜集了不少名篇出來,匯總在一起,發到了進修方丈們的手上,此時便由朝中名家前來講解。
通過講解這些范文,可以給大家順道理清國家處事的制度和流程,以實例說明應對具體事件的措施。
朝中派來的是大才子楊慎。這個名字趙然非常熟悉,如今終于見到了真人。不過此真人是否為彼真人,趙然自家也說不清。
楊慎字用修、號升庵,是已故東閣大學士楊廷和之子,于嘉靖三年高中狀元,授翰林院修撰。二十五年來,一直在翰林院供職,如今任侍講學士,充經筵官。
在發給進修方丈們的范文里,就有三篇出自楊慎之筆。
下午的課講完之后,楊慎回答了進修方丈們的幾個問題,便宣布今日的功課到此結束。但結束之后他卻沒走,來到趙然面前,施禮道:“是不是天鶴宮趙方丈當面?”
趙然一聽他刻意用了川音,知道是來認老鄉了,于是回禮道:“就是貧道了,聽聞楊學士是都府人?”
楊慎笑道:“都府新都人,已經有十多年沒得回去了,至今想念家鄉的山水、想念都府的口味。”
趙然一聽就笑了,他儲物扳指中帶著屠夫和沈財主炮制的火腿和雞腿,都是四川風味,還有玉皇閣秘制的鳳香三茶糕,更是青城山的出產,于是邀請楊慎去自家住的景陽樓相聚,楊慎欣然前往。
九姑娘和裴中澤不知去了何處,還沒有回來,只有趙然和楊慎二人,于是趙然在景陽樓前的平臺上擺出桌椅,將吃食取出,對著湖景飲酒閑談。
楊慎咬一口火腿贊嘆一聲,啃一口雞腿回味一番,等見到鳳香三茶糕,毫無形象的往嘴里大塞了幾塊,塞的滿足鼓脹,都合不攏了。
趙然提醒道:“都是修行的小吃,雖是故鄉的味道,卻也不要多吃,吃多了傷身,淺嘗輒止就好。”
楊慎卻不答,咀嚼著滿嘴的糕點,忽而怔怔流下淚來。
趙然嘆了口氣,離家久了,思鄉之情難免。
只聽楊慎哽咽道:“這鳳香三茶糕,是下官小時候最喜歡吃的。記得那時大概七八歲,第一次嘗到這點心,夜晚偷偷爬起來,把一盤子都吃了個精光,結果鬧肚子,疼得都快死了,挺了好幾天才緩過來。可是不長教訓,還是鬧著要吃,家父當時還在都府任官,舍下面子向人求肯,每年過年都能給我帶回一籃。”
趙然安撫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聽聞楊大人高壽七十,也是古稀之年…”
卻見楊慎搖頭道:“方丈說的是人之常情,可家父卻非如此。他老人家六十之后,身子骨越發硬朗。家父故世前一個月,還與我往來家書,說是準備走動走動,將四川名山都走上一遍,以慰當年之憾。”
趙然不好說什么了,靜聽下文。
“…哪里想到,不久之后,竟是天人永隔。我得訊之后,心如刀絞,丁憂回鄉,于家父墳頭祭拜之時,聽母親說,害死他的,就是葉云軒!”
趙然頓時怔住了:“葉云軒?”
“正是。”楊慎起身,向趙然行大禮拜謝:“下官打聽過,葉賊之案,方丈出力甚多,故此特來拜謝。”
趙然忙道:“葉云軒貪弊,是他咎由自取,貧道所為不過參與辦案,楊學士何必謝我?要謝當謝云樓監院…”
楊慎道:“方丈何必過謙?玄元觀趙監院那邊,我已經專程去拜謝過了,但方丈于此案中出了大力,也是楊某恩人。下官聽趙監院說,案子中的許多關節處,都是方丈的手尾…”
原來如此,沒想到竟是趙云樓把自己“交代”了出來。以趙云樓的性子,如果楊慎是懷著惡意逼問幕后之人,趙云樓或許理都不會理他,但如果涉及恩情,恐怕就會實話實說了,故此也只得苦笑。
將楊慎攙扶起來后,趙然好奇道:“葉云軒是如何害死楊大人的?既然你家那么確定,為何當時沒有追查下去?”
楊慎咬牙道:“怎么沒有追查?但追查不下去啊!”
“怎么說?”
“葉云軒在南直隸為道門監院時,與家父相識,家父被免還鄉之后也曾與他多有書信來往。嘉靖十二年,家父正準備出門游歷名山大川,卻不想白馬山為西夏所破,因憂心戰局艱難而無心出門。適逢葉云軒調任都府景壽宮出任監院,于是來家中探望,閑住幾日后便離去了,自那之后,家父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三月之后便暴斃而亡。家母那時還未疑心于他,葉老賊來吊唁時提出為家父守靈一夜,讓家母回去歇息,但家母哪里睡得著?返回去時,這老賊竟然把靈柩打開,也不知在靈柩里翻檢些什么。家母斥責于他,他卻狡言詭辯,于是被家母逐出靈房…”
聽到這里,趙然頓時呼吸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