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城十里,鼓聲便擂響了,隆隆的鼓聲里夾雜著人喊馬嘶,還有一陣陣的鐵甲葉片的撞擊摩擦聲,踩著鼓點的節奏,黑壓壓的朝西州城頭一步一步地逼近。
雁翼陣型排列得很整齊,這種陣型大多是防御陣,大軍往前推進時,左右側翼比中軍更凸出,若敵人趁己方立足未穩而發起奇襲,左右兩邊側翼便會以最快的速度迅速靠近并合攏,敵人便只能面臨被包圍和全殲的命運。
李素對兵事不太在行,但看到敵軍那嚴絲合縫的陣型,整齊的腳步,以及無形中壓得胸口喘不過氣的壓抑氣氛,便覺得自己的心已沉入了深淵。
單只看陣型,便知敵軍的主將不簡單了。
敵軍不簡單,便意味著守城要付出比想象中更大的犧牲,這一次的攻守之戰,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惡戰。
隨著敵軍離城門越來越近,敵軍中軍和左右側翼的模樣也越來越清晰。
中軍太遠,只能依稀看到一面金黃色繡著不知名圖騰的旗幟迎風招搖,旗幟下,一名身著暗紅色鎧甲的主將在隊伍中間與左右的將領們高聲談笑,不時揚起鞭子指著城頭,然后大笑數聲。
敵軍的服色很雜,有紅衣,黃衣,甚至還有光著膀子精赤著上身的,相貌輪廓和膚色也明顯有很大的區別,毋庸置疑,這支足有三萬人的大軍確實是西域諸小國的聯軍。
兩翼一直壓著陣型,當鼓聲節奏越來越密集時,兩翼的騎兵漸漸朝中軍縮攏,很快敵軍在行進中開始變換陣型,原本像兩只翅膀伸展開的陣列在鼓聲中分成了三個部分,左右再加中軍并排而行,一架架攻城云梯也迅速從中軍后方飛快上前,梯子如同隊伍的分隔線,將整支軍隊整齊地分成了十來塊,隨著云梯在行列中央插入。敵軍的陣列又開始變成了十幾個方方正正的方隊,排在最前列的是木盾,其次是弓箭,然后是云梯。最后是刀斧和長矛。
僅僅十里路,敵軍中途便變換了三個陣型,而且每個陣型的變化都非常嚴謹整齊,令人找不出半點漏洞。
李素臉頰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幾下,轉過頭再看城頭上的將士們。每個人皆面如土色,神情浮上幾許驚惶與畏懼,李素的心沉得愈發深不見底,正想說點什么,卻聽到城外轟地一聲,敵軍已停止前進,前排的盾牌整齊地朝地上一頓,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城頭上頓時有十幾名新募的鄉勇雙腿一軟,癱倒在地。被火長狠狠抽了幾記后,才惶惶不安地站起來,城頭將士們臉上的驚懼之色愈濃了。
還未接戰,敵軍僅僅只靠一股氣勢,便將守城將士的士氣打擊得七零八落,不難想象緊接而來的城池攻守,敵軍將會以怎樣的摧枯拉朽之勢輕松攻破城池。
李素此刻甚至有些絕望了,盡管很喪氣,可是殘酷的現實告訴他,此城必破。
“王樁。擂鼓!”李素忽然扭過頭朝王樁大吼道。
王樁哎了一聲,左右手一扯,露出渾身虬結強勁的腱子肉,大步走到城頭東面拐角的一面巨鼓前。掄起鼓槌使勁敲了起來,一時間城頭馬道上的沙粒都在微微震動,鼓聲振奮人心,城頭將士們的臉上終于恢復了幾許人色,緊緊地握緊了弓矛刀劍,沉默地盯著城外那片黑壓壓的敵軍。
“弓箭上前!”蔣權厲喝。
兩排弓手迅速出列搭弓拉弦。透過城頭的箭垛空檔,一支支幽黑的利箭冷冷地指住城墻下方的空地。
城外廣袤的沙地上,敵軍前列忽然自動分開一條口子,一名精赤上身,倒拎著長柄彎刀的武將模樣的人策馬而出,在陣前來回巡梭,揚刀指著城墻上的李素嘰哩哇啦大吼了幾句番話后,后方很快被押出來二十多個漢子,漢子們渾身是傷,雙手被反綁,左右的敵軍士兵使勁壓著他們的頭,可他們仍不停的掙扎,掙紅了臉大聲叫罵。
二十多人被押赴到陣前后,膝彎被人狠狠一踹,重重跪倒塵埃中。敵軍前陣為首的那名武將又大吼了幾句,然后使勁一揮手,刀光閃過,二十多顆頭顱紛紛落地,鮮血從無頭的脖頸出噴涌而出,二十多具身軀搖晃幾下后,面朝城墻撲倒塵埃,身子仍在微微抽搐不已。
武將放聲大笑,后面的敵軍將士高揚著刀劍,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士氣一時如長虹貫日。
而城頭上,李素和守軍將士的眼中已充血通紅。
那被砍掉頭顱的二十多人,卻正是騎營派出去的斥候,一共四十余,竟有一半被敵軍的前鋒生擒并斬首了,而且特意當著守城將士的面,下手毫無顧忌。
李素身后不停擂鼓的王樁已勃然大怒,鼓也不敲了,粗紅的脖子青筋暴跳,指著城下嘶聲吼道:“好個狗雜碎!老子今非把你剮零碎了不可!”
說完王樁轉過身從城墻馬道的一只大筐里順手一抄,一只備戰用的小陶罐被抄進手里,湊近城墻上架鍋燒火油的大爐子一點,陶罐的引線頓時哧啦一聲開始冒白煙,在敵軍武將滿頭霧水的注視下,王樁掄圓了胳膊,吐氣開聲猛地一聲暴喝,點燃的小陶罐被他扔了出去。
此時敵軍那名耀武揚威的武將離城門尚距二十余丈左右,恰好是弓箭最遠的射程邊緣,這個距離算是非常安全的,除非天生神力又有精確準頭的神射手,否則不可能射中他,可是王樁卻不一樣,他本來天生力氣大,而且還當過陌刀熬了一陣子,力氣更是突飛猛進,這只陶罐冒著白煙被憤怒中的王樁奮力扔出,落地時恰好在那名武將的正前方。
直到陶罐落地,武將低頭一看,才看清陶罐的模樣,見它仍哧哧冒著白煙,武將雖不明,但覺厲,下意識便預感到眼前這個東西不是什么好東西,雖然形狀有點像壽桃,但可以肯定對方把它扔下來絕不是給自己拜壽的,于是趕緊撥轉馬頭準備后撤,這時只聽“轟”
的一聲巨響,那只黑乎乎的陶罐忽然炸了,武將剛只掉轉了一半身子,便一聲慘叫從馬背上栽下來,半邊身子黑乎乎的,胳膊肩膀腹部全插著密密麻麻的三角形鐵片,最致命的卻是胸口處兩枚,直接沒入心臟部位,武將睜開眼使勁抽搐幾下,最后終于不甘地氣絕而亡,至死臉上還保持著極度驚愕的表情,似乎仍不敢相信自己竟被一只不起眼的小陶罐稀里糊涂奪去了生命。
武將生死事小,敵軍前陣卻因這一聲不知名的巨響而亂了套,前排手執盾牌弓箭和長矛的軍士們紛紛嚇得面無人色,整齊的隊列馬上出現亂象,并且不停往后退了大約二十丈才停下來,驚疑不定地注視著城頭。
不僅是前陣,連敵軍的中軍和左右側翼也驚悚了,那聲巨響,以及輕易要了己方武將性命的小陶罐,氣勢洶洶殺氣騰騰的整支敵軍被嚇呆,中軍和左右兩翼也開始出現不穩的跡象,一時間人喊馬嘶,熱鬧非凡。
如虹的士氣仿佛當頭被淋了一盆涼水,頓時現出頹勢。而城頭上,守城將士卻發出一片欣喜的歡呼聲。
畢竟是一件新奇物事,雖然曾經在松州城下對吐蕃人用過,但時下交通不便,難有訊息交流,西域諸國只知吐蕃敗在大唐之手,但具體是如何敗的,卻有太多光怪陸離的說法,不論是軍人還是百姓,對自己不了解而且明顯很危險的物事是天生帶著高度警覺和畏懼的。
中軍的鼓點節奏愈發急驟了,可士氣終歸已頹,此時再攻城的話,傷亡必定不是小數目。
很快中軍后方傳來一陣鳴金聲,前排的將士如蒙大赦,二話不說紛紛往中軍陣中退去,黑壓壓的如退潮般跑了個干凈。
城頭上,李素也悄然松了口氣。
今日這一關算是暫時對付過去了,至于明日…
李素苦笑兩聲,或許,自己和數千將士們已沒有明日了吧…
大漠深處。
許明珠騎在駱駝背上,纖細的手里還握著一根鞭子,她在不停抽打催促著駱駝,駱駝吃痛,每走幾步便發出一聲哀怨的嘶嚎,可許明珠卻毫不知憐憫般不停地抽打著它。
她的身后,跟著程處默和程家莊的一千名老兵,以及玉門關中郎將田仁會奉詔親自領軍的三千精銳兵馬。
四千人已連趕了兩天兩夜的路,許明珠不知疲憊不愿休息,小小的身體里不知藏著怎樣的精力和信念,竟一路支撐至此,可是,她能撐,后面的將士卻撐不下去了。
啪的一聲脆響,駱駝的臀部又多了一道鞭痕,許明珠的身后,程處默催趕著駱駝上前,沉聲道:“弟妹,該讓弟兄們歇一歇了,這樣趕路下去,將士們體力耗光,縱然到了西州城下也是被圍而殲之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