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句話是李素曾經在自己的受冠禮上說的,非常高尚偉大的名言,讓人僅只聽著便冒出一身的雞皮疙瘩。
然而李素清楚,自己并沒有那么偉大,來到這個陌生的年代一年多了,總的來說,他是非常自私的,這句讓人冒雞皮疙瘩的話,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句口號而已,口號喊得響亮,讓人起雞皮疙瘩,只能證明這是一句很成功的口號。
釀酒也好,香水也好,都是為了私利,讓自己和老爹的日子過得更舒服,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造火藥造震天雷是情勢所逼,當初完全沒{豬+豬+島}小說有拯救萬千關中子弟的想法,只是單純想救下王家兄弟的命,獻推恩策跟為國為民完全沒關系,當時純粹只在東陽面前顯擺自己的聰明…
看,事情說穿了多令人寒心,看似利國利民的東西,把它們制造出來的人心里卻從沒有過什么利國利民的念頭,完全只為了自己,頂多也為了身邊最親密的人,眼界與格局跟尋常的莊戶毫無區別,眼睛只盯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里,不經意抬頭一看,一看嚇一跳,我怎么就為國為民了?
唯獨這一次,李素的出發點終于不再為了自己。
他只覺得有些話該說,有些事該做,舉目四顧,這些話這些事其實有人說,有人做,可是說的做的都不夠好,于是,他只好站出來了,站得不甘不愿。可他,終究站出來了。
金殿之上,義無返顧,甚至動身前把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妥當了,面色坦然地深深觸怒了皇帝,然后等著意料之中的龍顏大怒。意料之中的鋃鐺入獄。
這件事,終究做了,無論怎樣的下場,李素都覺得自己渾身透著一股輕快,這一次,自己不再自私。
可是眼前這黑壓壓跪滿一地的百姓,卻并不在他的意料中。
聽著眾人山呼“壯哉”,李素有些錯愕,接著手足無措。
一旁的大理寺卿孫伏伽淡淡一笑:“《阿房宮賦》未出宮便已名震天下。李公憂國之心,天或不可鑒,萬民可鑒,李公可坦受此禮。”
短暫的無措后,李素笑了。
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何謂“俠之大者”,萬人夾道歡迎,是為“俠”。
李素坦然受了百姓一禮。然后面朝百姓長長一揖,許久才直起身。哈哈大笑兩聲,轉身便朝大理寺內走去。
身后,黑壓壓的人群看著他孤單瘦弱的背影,不知誰人帶頭,又朝李素深深拜伏下去。
孫伏伽沒陪李素進監牢,只陪到監牢入口便離開了。臨走吩咐獄卒好生相待,莫使李公受了委屈,獄卒們見識過剛才的大場面,雖然不懂那篇所謂的《阿房宮賦》是什么意思,但他們清楚。能被百千百姓跪拜的人,一定是個好人,好人哪怕入了獄,也該享有一些壞人們享受不到的特權。
這次入獄待遇頗高,用不著李素主動開口,孫伏伽親自為他安排了一間干凈通亮的監牢,里面被褥,桌案,恭桶都是嶄新干凈的,地上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矮腳桌上甚至整齊地堆著十多本書。
李素眼睛都直了,簡直受寵若驚。
獄卒是老熟人,顯然對李素的怪毛病很了解,畢竟對大理寺來說,李素屬于三進宮的慣犯了,孫伏伽實在應該考慮要不要給李素發一張大理寺監牢貴賓卡,以后李素每次進來可以憑此卡打骨折…
牢房干凈得不像話,地上特別干凈,李素站在牢門口甚至都不忍心踏進去,怕破壞了這份完整的美感,多一個腳印都是對美的褻瀆,最好這間牢房誰都別住,就當大理寺的樣板房,專門用來哄那些下基層視察的領導…
“太干凈了…”李素站在牢門前嘖嘖搖頭。
獄卒很有耐心。李素不進去他也不催。
“少郎君喜凈,咱們牢里的老伙計幾個都知道,聽說少郎君又下獄了,咱們幾個趕緊騰了間干凈的監牢出來,地都擦了四五遍,里面的每個物件都是新的,是孫正卿下的令,孫正卿對少郎君可看重得很呀。”
李素遲疑道:“多謝各位費心了,打掃得如此干凈,真不忍心踩進去,要不…還是把牢房空著吧,莫褻瀆它了。”
獄卒笑道:“專門給您住的,空出來了您住哪兒?不瞞少郎君,大理寺別的監牢可都臟得很…”
李素想了想,很認真地看著獄卒道:“你們可以放我回家啊…”
獄卒的笑臉頓時凝固,臉色有些發青了,這個奇葩的建議實在是…
“少…少郎君莫鬧,您,您還是趕緊進去吧。”
李素失望地嘆了口氣,都不傻啊…
走進監牢,地上多了一串黑色的腳印,李素糾結地看了一眼,眉頭微皺。
獄卒是老熟人,對李素的毛病實在太了解,馬上笑道:“小人這就把腳印抹了。”
李素滿意了,糾結的表情漸漸舒緩開來,指著桌案上堆滿的書,道:“這些東西留著做甚?”
獄卒笑道:“這是孫正卿留給您的,您是大唐英杰,而且才名天下皆知,孫正卿說了,才子若無書,簡直比死還難受,所以給您備了一堆書,讓少郎君無聊時消磨時光。”
李素眼角直抽抽,嘆道:“有了這些書,我才比死更難受…”
“呃,少郎君不喜?那您喜歡什么?”
李素笑道:“若欲消磨無聊時光,當然是美酒和佳肴了,你們守了這么多年牢,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山中無歲月,牢里也無歲月。
李素就這樣在大理寺的監牢里住了下來,開始時還能數數日子,后來不知晝夜,日子漸漸也數不清楚了,索性懶得數,每天吃飽了睡,睡醒了吃,無所事事時喝點小酒,哼支幾首流行歌,日子過得…好吧,其實還是很無聊。
金殿觸怒李世民后,李素一直忐忑不安地等著李世民的發落,奇怪的是,事情過去好幾天了,宮里遲遲不見動靜,李素又擔心家人被連累,托了獄卒去打聽,結果也是安然無恙,只是老爹和許明珠得知李素入獄后茶飯不思,許明珠每日進城在大理寺外請求探視,然而李世民下過旨意,任何人不得探監,大理寺官員們也不敢抗旨,于是許明珠終日在大理寺外徘徊,直到坊門快關時才坐了家里的馬車回去,第二天又來…
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家仍舊是家,沒被宮里查抄,李素也只是被扔進大牢,似乎金殿狠狠得罪皇帝陛下的后果,只是輕飄飄的蹲幾天大牢而已。
越是如此,李素心里越不踏實,他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
入獄不知幾天后,終于有人進來探望李素了。
來的是老熟人,李素背地里給他取了個雅號,“老流氓”。
很奇怪,李世民明明下旨不準探視,可程咬金卻暢通無阻地進來了。
一身花團錦簇的綢衫,腰間系一根金光閃閃的腰帶,腳上的履尖各鑲兩顆拇指大的明珠,遠遠便只覺一股濃郁的暴發戶味道撲面而來,庸俗且…庸俗!
“哇哈哈哈哈…李家娃子,俺來看你了,將養這些天,可曾受了牢頭的委屈?徑可與老夫分說,誰若在牢里欺負了你,老夫把他腦袋擰下來喂狗。”
昏暗的甬道內,獄卒苦澀而惶恐的聲音傳來:“回盧國公爺,少郎君是為民立命的少年英雄,小人們敬仰還來不及,怎敢欺負他?”
“哈哈,滾一邊去,你的話俺不信,親眼見到娃子才作數。”
說話間,程咬金魁梧的身軀出現在李素的牢門外。
李素急忙隔著牢門柵欄行禮:“小子拜見…”
“拜個屁,都這般光景了還窮講究些虛禮…”程咬金捋著他那把亂七八糟的胡子,湊著牢里昏暗的燈光,仔細端詳了李素一陣,良久,點頭笑道:“看來牢頭沒說錯,小娃子在里面真沒受委屈,不僅如此,似乎…白胖了一些,嘖嘖,這里居然是個養人的好地方,李家娃子,你倒好福氣,難為了我們這些長輩整日為你奔走求情,哼!”
李素一楞,然后行禮道:“多謝程伯伯為小子轉圜周全。”
程咬金擺擺手:“莫謝老夫,你自己做事有情有義,老夫和諸位叔伯才心甘情愿為你奔走,不然你以為老夫會管你?”
說了幾句話,程咬金終于發現隔著牢門聊天甚不爽利,于是環眼一瞪,一只大腳很不客氣地踹上了獄卒的屁股。
“長眼睛出氣用的?還不給老夫把這破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