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焉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這場戰爭快到尾聲時,可以用一種雙方都體面的方式結束它。
西州城,他們要了,李素和活著的五百殘軍,可以任其離開,絕不加害。
活著的只有五百人,已經對西域聯軍沒有任何威懾力了,可以說,下一輪的攻城戰里,五百人只會被潮水般的敵軍碾壓成齏粉,毫無懸念。
這個時候派那焉來說合,放李素和將士們一條生路,這是很明顯的示好,示好的對象不是李素,而是李世民。
大唐終究太強大了,西域聯軍奪取西州之后,他們的腳步也只敢到此為止,因為他們惹不起大唐,惹不起天可汗陛下,拿下西州是因為出師有名,在這之前,西州是屬于高昌的,拿回來問題并不大,之前的攻城戰里,殺了那么多的大唐守軍,也交代得過去,畢竟這是戰爭,戰爭不可能不死人。
然而到了最后,若還將僅剩的一位大唐天子欽封的爵爺和五百殘軍也滅掉,那就未免有些過分了,大唐這些年行事霸道,沒事都能找出事來,殺了大唐天子欽封的縣子,后果很嚴重。
所以,在最后一戰的最后關頭,那焉出現了,帶著使命出現在李素眼前。
“回長安吧,李別駕,你和將士們已盡力了,以五千敵數萬,整整堅守了半月,五千守軍最后只活了五百,身上個個帶傷,已是戰后余生之軀,任誰都不會責怪你們,大唐天可汗陛下更不會責怪,你們回去后只會升官晉爵,像挽扶大廈之將傾的英雄一樣。接受長安臣民的歡呼擁戴,哪怕城池丟了,你們回去仍是體面的,光榮的,等待你們的只有滿城贊頌與褒獎…”那焉深深嘆息:“…李別駕,回去吧。天可汗陛下交托你的使命,你已做得很好了。”
李素已經很疲倦了,半邊身子無力地倚靠在城墻箭垛上,嘴角的笑容仍如往常般懶散。
“天可汗陛下交托我的使命,是守住西州城,我,是西州別駕,不是被人打得抱頭鼠竄的逃兵!”
那焉抬頭,怔怔看著城頭那位形容狼狽的少年。疲倦,頹靡,傷痕累累,可神情依舊倔強,眼中露出絕不妥協的堅毅,那焉忽然間意識到,自己無論怎樣舌燦蓮花,也根本無濟于事。這位少年的意志,比泰山更穩。更硬。
“李別駕,相識一年多,你我算是朋友,難道你真聽不進朋友一句勸告么?西州已不可守,何苦葬身于此,留著有用之身。來日復仇也好,一展抱負也好,天下任你馳騁,可是若你今日死了,那便死了。世間所有一切,與你再無干系。”那焉面容黯然,苦苦哀求。
李素緩緩搖頭,隨即轉過身,環視城頭上參差不齊的五百袍澤,大聲道:“弟兄們,敵軍主將說,放我們一條生路,只要退出西州即可,你們…退不退?”
五百殘軍有的連站都站不起了,聞言頓時呆了一下,然后,有人露出猶豫掙扎之色。
沉寂許久,人群里忽然傳出一道虛弱卻堅定的聲音。
“我…不退!”
這道聲音仿佛開啟了洪水的閘口,很快,人群里傳出三三兩兩的附和聲。
“不退!我們是大唐的府兵,守大唐的城池,我們不退!”
“不退!憑什么要我們退?要退也是他們退!”
“對,咱們不退!”
最后,亂紛紛的表態如涓水入海,匯聚成異口同聲的驚濤駭浪。
“不退!不退!不退!”
仿佛巨浪拍岸,余波不息,堅毅倔強的聲音在茫茫沙漠中震蕩傳揚。
那焉站在城墻下面如土色,臉色不由自主地蒼白起來,遠處敵軍前陣的軍士被大唐守軍的怒吼聲震得一陣騷亂,整個前陣隊列竟生生被嚇得退了兩丈才止住。
李素哈哈一笑,轉過身時順手抄起身旁的長槍,雪亮鋒利的槍尖顫巍巍指住城下的那焉,李素神情一肅,厲喝道:“聽清楚了嗎?要戰便戰,勿復多言!”
那焉淚如雨下,臉孔迅速漲得通紅,單薄的身子顫動半晌,不顧身后中軍陣中的主將阿木爾敦冷冷的注視,忽然推金山倒玉柱,面朝城頭撲通跪倒,大哭不已。
“李公壯哉!大唐勇士,壯哉!”
恭敬磕了三個頭,那焉起身,朝城頭投去深深的最后一瞥,似乎要將李素的音容永遠印在心中,然后轉身朝中軍走去。
說合失敗,談判破裂,敵我之間已沒有絲毫轉圜的余地。
你死我活而已。
中軍陣內迎風飄揚的帥旗下,阿木爾敦神情冷酷,眼中兇光畢露,沉思猶豫片刻后,很快做了決定,臉上殺機一閃,右手忽然高高舉起,然后,狠狠揮落。
軍令已下,號角吹響,前陣轟然向前推進。
李素站在城頭慘笑連連,怕死,舍不得死,可終究還是義無返顧地死去,因為身上沉甸甸的責任,還有數千逝去袍澤們的遺愿,以及…胸中久抑回蕩的一股不平之氣。
“備,戰——”傷痕累累的蔣權站直了身子,厲聲吼道。
箭上弦,戟平舉,黃沙似霧,金戈如鉤。
看著步步逼近城墻的敵軍,李素也舉起了長槍,仰天長吟。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眾志士,吾與同往!”
話音落,五百殘軍齊聲厲喝:“殺!”
聲震長空,日月變色,天地久低昂!
茫茫無垠大漠里,回蕩一股人間英雄氣。
血戰!廝殺!
西州城頭已成了修羅地獄,濃稠的鮮血如涓涓河流,灑滿城頭馬道。處處可見殘肢斷臂,火光與血腥交織成一片,如殘陽消失前的最后一抹血紅。
城中四處火起,一切皆化焦土,城外,一輛輛攻城車的尖木樁正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脆弱的城墻,每一次撞擊,夯土壘成的城墻便留下一個深深的大坑。
城頭搭上了數十架云梯,無數敵軍攀爬上來,僅剩的殘軍左支右拙,拼命抵擋,然而終究寡不敵眾,城頭已失去了掌控,潮水般的敵軍涌上來,像黑色的巨浪,將數百守軍完全淹沒在浪潮中。
李素拖拽著長槍且戰且退,胸前,后背,大腿布滿了刀口,有的長達近尺,有的入肉寸余,鮮血從身上的各處傷口瘋涌而出,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只覺得渾身的力氣越來越小,生機隨著鮮血緩緩流逝于體外,留給自己的,只有一副空虛的軀殼,這副軀殼仍在支撐著自己的每一個動作。
長槍平端,雙腿扎弓,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在搖晃,模糊中只見人影幢幢,麻木而機械式的一槍又一槍平刺出去,有時候刺空,有時候運氣好,聽到一聲慘叫,每刺出一槍,身上的力氣便少一分,到最后他甚至連提槍的力氣都沒有了,拖拽著長槍一步一步踉蹌后退,而敵軍則一步一步緊逼而上。
“不知道還能刺出多少次…”李素的意識已漸漸渾沌不清,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視線仿佛隔著一層濃霧,依稀只見模糊而熟悉的一磚一石,那是自己和袍澤們用生命堅守了數年的防線。
防線已崩裂,敗勢如山倒。
李素已沒了力氣,看著步步逼來的敵軍,慘笑不已。
“殺!”
一陣金鐵相擊的脆響,王樁和鄭小樓渾身浴血,如天神般一左一右擋在李素身前,鄭小樓手執長劍,王樁緊握陌刀,瞋目裂眥地瞪著咫尺之遙的敵軍。
二人氣喘如牛,顯然也到了油盡燈枯之時,所余力氣已是強弩之末,唯剩一股不屈的精氣,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軀。
“殺——”
鄭小樓忽然暴起發難,瘦弱的身子騰空而起,半空里如旋風般打轉,掠起一片雪白的劍影浮光,隨著一聲聲凄厲的慘叫,李素身前近丈方圓竟被鄭小樓清掃一空,雙腳落地,鄭小樓腳步一個趔趄,蹬蹬退了兩步,止不住去勢仰面跌倒。
又一股敵軍踩著袍澤的尸首瘋擁上前,貪婪的目光死死盯著李素。
在他們眼里,李素是軍功,是厚祿,是獎賞,志在必得。
鄭小樓坐在地上,面容慘白得嚇人,臉頰痛苦地不停抽搐,側過頭望向李素,鄭小樓慘然一笑:“對不住了…我只能護你到此,當初你花的三十貫…”
李素笑了,笑得很溫和:“當初花的三十貫,是我今生花得最值的一筆錢,鄭兄,多謝你這幾年的照顧,下一世,我來護你。”
鄭小樓嗆咳,大笑,點頭。
說話間,敵軍又向前逼近了幾步。
王樁陌刀在手,橫擋于胸,瞠目大喝:“還有我在!殺!”
二十多斤重的陌刀舞得虎虎生風,每一招每一式皆是當年陌刀營的套路。
重劍無鋒,一刀橫掃,又是一片敵軍慘嚎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