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是所有一切的基礎,民心也好,軍心也好,充足的糧食才能將它們死死握在手心里,特別在這千里荒涼的大漠城池里,糧食尤為珍貴。
不得不說,曹余拿捏住了重點。
要對付李素不難,十多歲的娃子而已,要對付騎營也不難,沒了糧食,騎營就是一只沒牙的老虎,怎么都蹦跶不起來。無數史實都有過記載,再忠心再無敵的軍隊,只要斷了糧食,他們會成為最可怕的惡魔。
李素蠻橫和霸道的資本全在他帶來的千人騎營上,騎營若因糧食而內部瓦解崩潰了,李素何足慮?
曹余的算盤打得很精細,從常理來說,確有可行性。
“傳令城中大小商鋪,誰敢賣糧食給城外騎營,莫怪本官不客氣!”曹余捋須沉聲道。
項田點點頭:“折沖府的將士們也會留意,若有人不長眼賣給騎營糧食,末將先把他全家剁了。”
曹余瞇著眼笑道:“最多再過三日,本官估摸李素便會登我刺史府的門求情,千里大漠荒城里,要養活一千人可不大容易,本官不點頭,他們就得餓死。”
項田笑道:“到時也好教李素看看,這座西州城究竟是何人的天下。”
曹余忽然沉默,良久,慨然嘆道:“西州…自是陛下的天下,可是,陛下似乎已忘了西州,皇恩甘霖普降,西州卻不曾沾過半滴。”
這句話多少帶著幾分對李世民的怨氣,項田嘴唇囁嚅幾下,終究沒敢應合。
“總之,李素一定要走,西州容不下他,他若在西州立住腳。你我的人頭遲早將會被高掛在長安城樓上…”曹余眼中閃過一抹復雜的神色,似恐懼,又似無奈。
項田的臉色也不好看了:“刺史所言甚是,西州容不下李素,西州的秘密太多了,若被一個外人。特別是可以直接與皇帝陛下聯系的人知道,整個城池不知多少人會被斬首…”
話音未落,刺史府內院廂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廂房內的二人互視一眼,心中同時一沉。
大清早的,如此急促的腳步絕不是什么好事。
一名穿著官袍的中年男子滿頭大汗走來,也顧不得禮儀,見到曹余和項田后,中年男子張嘴即道:“曹刺史,不好了。馮司馬不見了!”
“什么?”屋內二人大吃一驚,隨即臉色一片蒼白。
中年男子驚惶道:“昨夜馮司馬睡在自家府宅侍妾房里,半夜府中被人潛入,侍妾被人打昏,馮司馬卻不知去向…現在馮家的家眷都在刺史府門外跪著呢,請曹刺史給她們做主。”
廂房內一片寂靜,許久以后…
“定是李素干的!”項田拍案而起怒道。
曹余臉色陰沉,眼中露出懼意于憤怒交織的戾光。
項田粗獷的臉上泛起兩抹潮紅。不知被嚇的還是被氣的,大嘴一張似乎想說點什么。轉眼卻見報信的中年男子仍呆立一旁,項田指了指他,叱道:“你,出去!”
中年男子急忙唯唯點頭退下。
房內只剩曹余和項田二人,項田這才湊到曹余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曹刺史。李素動手了!”
曹余瞥了他一眼,沒吱聲兒,面若平湖,可心中卻有驚雷炸響。
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娃子啊,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竟敢主動出手,究竟是自己低估了他,還是他根本就是個瘋子?
“曹刺史,這個娃子…不簡單啊!”項田臉上布滿震驚之色:“他主動出手末將倒不覺得奇怪,但末將奇怪的是,為何他一出手便拿住了要害?城北趙家閨女的案子,里里外外全是馮司馬經的手啊,李素哪來這通天的本事,一出手就把他拿住了?”
曹余臉色難看地道:“必是城里哪個殺才暗中倒了邊,與李素這豎子暗通消息!”
項田滿臉苦澀道:“馮司馬被拿,咱們可怎么辦?那個胖子絕非視死如歸之輩,隨便上個刑必然便招了…”
曹余沉默許久,忽然嘿嘿冷笑:“招了又如何?一人之辭而已,仍是無憑無據,就算把馮司馬押到本官跟前對質,本官說絕無此事,那便絕無此事!”
項田想了想,臉色頓時緩和了許多,默然片刻,項田望向曹余,試探著道:“刺史大人,這李素不簡單,做事頗有些門道,小小年紀不知哪里學來的道行,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雷霆萬鈞之勢,如今看來,僅只斷其糧草,怕是力所不逮,不如雙管齊下,畢其功于一役…”
話說得很隱晦,可曹余聽懂了,臉頰使勁抽搐幾下,然后默默瞟了項田一眼。
項田見曹余態度不明朗,不由急了:“曹刺史,干系太大了啊!西州的秘密關乎多少條人命,您難道不清楚嗎?若真被李素站住了腳,秘密不可能保得住,那時必然龍顏震怒,你我的性命,家小的性命,還有其余官員的性命…這些,難道不值得咱們出手么?刺史大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到了這般地步,您該做個決斷了!”
曹余眉梢猛跳,擰眉沉思許久,最后終于扭過頭,陰沉地瞥了項田一眼。
項田很快領會了這一眼的含義,不由大喜:“末將定不負刺史所望!”
李素不知道西州有什么見不得光的秘密,他只知道西州即將有一場暴風雨,發起這場暴風雨的人,正是他自己。
鄭小樓和王樁,蔣權三人連夜將馮司馬弄了回來,鄭小樓實在是草菅人命,扛著這個胖子出不了城索性隨地一扔。三人重新進城找時,鄭小樓這家伙居然不記得把那胖子扔哪里去了,滿頭大汗找了小半個時辰才終于在城內一條暗巷里找到了馮司馬。
虧得鄭小樓下手不輕,再次找到他時,他仍未醒過來,三人合力將馮司馬弄回大營。
這一晚絕對是馮司馬有生以來最黑暗的一晚。莫名其妙被人打昏,被人扛出府后又被無情拋棄,后來好不容易被拾回來吧,進了城外騎營后,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幾樣精心制作好的刑具,以及火把昏暗光芒下幾張猙獰可憎的臉…
沒有超出李素的預料,馮司馬果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漢,“視死如歸”這么高級的詞兒更是連邊都沾不上,第一道刑具還沒碰到他的身體。這個死胖子便發出殺豬似的凄厲慘叫聲,然后痛痛快快一五一十全招了。
“李別駕,這個姓馮的胖子雖然招了,可…于事無益啊,”蔣權神情仍舊有些頹然,顯然對馮司馬的供詞并不抱什么希望:“…終究只是一人之辭,除此別無憑證,就算與曹余那老雜碎當堂對質。人家不承認事小,若反咬一口說咱們對朝廷官員動用私刑。并且屈打成招,用以構陷上官,這條罪名咱們也擔當不起啊。”
李素淡淡掃了他一眼,笑道:“看不出蔣將軍居然是個規規矩矩講道理的人,以前倒是小看你了…”
蔣權愕然:“凡事總要講道理啊,大唐任何地方都是講道理的地方。沒有憑據總不能定別人的罪吧?更何況定罪的那個人還是您的上官,西州的首官…”
李素耐著性子解釋道:“道理這東西呢,要看范圍的,不是任何地方都適合講道理的,當然。也要看心情,不是任何時候都有心情講道理的,偶爾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怎么辦呢?那就不要講道理嘛,凡事都要爭個是非曲直黑白,活一輩子未免太無趣了…”
蔣權被李素這一連串“道理”說得有點懵,半晌才聽懂了這番話,嘴唇囁嚅幾下,忍不住道:“李別駕,你這番話本身就很沒有道理。”
李素眨眨眼:“剛才我說了半天你沒聽懂嗎?做人,沒必要非得講道理,特別是對那種原本就沒對咱們講過道理的人,就更不用太講道理了,他若一路來,我便一路去。”
蔣權有些忐忑地看著他:“李別駕,你待如何?”
一陣熱風掀起帥帳的簾子,簾子外面是一望無垠的茫茫大漠,還有頭頂一輪火熱的驕陽,除此,萬籟俱靜。
凝視茫茫大漠許久,李素淡淡地道:“蔣將軍,我們千人騎營橫穿數千里沙漠,來到這座大漠孤城,前無依后無靠,內有憂外有患,可謂身臨淵池,步步驚心,大漠,有大漠的生存法則,這里相信的是強權,是實力,是橫掃一切魑魅魍魎的霸氣!”
蔣權似有所覺,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幾拍。
“李別駕的意思是…”
李素轉過頭凝視著他,一字一字地道:“蔣將軍,集結騎營隊伍,明日辰時,我要帶兵進城,給西州城的官員和百姓好好上一課!”
深夜,距離西州城北面一百里之遙的一處小小綠洲。
綠洲很小,只有一里方圓的低矮喬木和胡楊樹,軟耷耷地生長在沙粒和塵土混雜的土地上,綠洲西側有一排簡陋破舊的房子,此刻房子內外燈火通明,人影幢幢,駱駝嘶鳴。
半個時辰后,一支五百人左右的兵馬迅速集結完畢,為首一名穿著黑衫,裹著黑色長袍的魁梧大漢騎在駱駝背上,猛地拔出腰刀,朝正南方無聲一指。
隊伍仿佛聽到了進攻的號角般同時動了起來,五百名騎兵催動駱駝,不急不徐朝正南方行去。
駝蹄踏在沙地上,揚起一陣黃沙,一股凌厲的殺氣在行走間漸漸升騰,蔓延。
清晨,辰時。
太陽剛從東方惺忪地冒出了頭,火紅色的圓球帶著幾分慵懶的意味,懶洋洋地掛在大漠東邊的地平線上,不甘不愿地徐徐升起。
西州北城。
破舊腐爛的城門隨著一陣令人倒牙的吱呀聲緩緩開啟,搖搖欲墜的兩扇門在金色的朝陽下如同鳥兒的翅膀般漸漸張開,駐守城門的十來名折沖府軍士打著呵欠,各自握著手里的長戟長矛,一臉沒睡醒的樣子沒精打采開始列隊。
一名軍士看了看一片靜寂的城門甬道,喃喃咒罵了幾句,隨即張開大嘴,又一個呵欠即將噴薄而出。
一邊打著呵欠,一邊順勢轉過頭,面朝城門外,接著,軍士兩眼徒然圓睜,嘴仍張得大大的,打到一半的呵欠戛然而止,眼中露出極度的驚恐,震驚地看這城門外一望無垠的沙地。其余的軍士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每個人都張大了嘴,呆呆地注視著那塊原本空無一人的沙地。
沙地上,一支騎兵靜靜佇立,千余人的隊伍排成一只錐子的形狀,典型的戰場進攻架陣勢,巨大的錐尖不偏不倚正指著西州北面的城門方向。
十余名守城門的軍士驚呆了。他們不是沒見過外敵攻城的畫面,數千人騎著駱駝前赴后繼進攻城門的慘烈戰役他們也參加過,可是今日卻不一樣,因為此刻城外沙地上擺出攻城架勢的騎兵,卻是正經八百的大唐騎兵!
大唐騎兵攻大唐的城…這群人瘋了么?
雙方就這樣靜靜地對峙著,守城軍士里有機靈的家伙悄然后退幾步,隱藏在袍澤的背影里,趁人不注意轉身便跑,沒命地朝刺史府方向奔去。
不知過了多久,城外那只巨大的錐子頂端緩緩走出一騎,守城軍士定睛望去,發現那人赫然竟是新上任的西州別駕李素!
李素今日打扮很正式,頭戴銀色翅盔,身披銀色軟甲,手上一柄雪亮的長劍在朝陽的照射下發出刺目的金光。
良久,李素手中利劍緩緩平舉,指住目瞪口呆的守城將士,揚聲喝道:“你們,去召集全城百姓,一個都不能少,全部給我集結起來,還有,去告訴折沖府果毅都尉項田,欽封涇陽縣子,西州別駕,定遠將軍李素,今日要帶兵進城,他若要戰,那便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