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未曾謀面的親娘,李素的感覺很復雜。因為回憶空缺,他對逝去的母親從來沒有過思念,從另一個世界過來的人,終究對這個世界的母親太過陌生,從聽到她的一些傳聞到現在,李素冷靜得像個旁觀者。
可是聽完以后,心中某根弦不知不覺間被撥動,于是有了強烈的好奇,仿佛血緣的召喚一般,令他不由自主想去看看。
王直跑腿很勤快,沒過多久便打聽清楚了,氣喘吁吁告sù李素,他的母親葬在村子西邊的一塊荒地里,地點有點怪,離村子很遠,大約十里左右。
李素眉頭緊蹙,他發現關于母親的事,疑惑的地方太多了。
一對十多年前遷來太平村的夫妻,一個與村民格格不入的女人,還有完全不同于尋常村民的性格和氣質,以及…那座葬在離村十里外的墳頭。
打聽到了具體地方后,李素叫上了自家的馬車,三人坐在馬車里,朝母親的墳墓駛去。
……十里路不算遠,半個時辰即到,太平村西邊的地荒了很多年了,這年頭人口太少,經歷過戰亂后的大唐,貞觀年間仍處于養息階段,人少地廣,荒地特別多。
一望無垠的原野上雜草叢生,草長得很茂密,齊膝高的野草仿佛一片綠色的海洋,輕風拂過,野草隨風擺動,如海浪般上下起伏,頗為壯觀。
李素三人下了馬車,放眼一望,第一眼便看到了母親的墳。
太特別了,在一片無垠的草地上,一座高高壘起的土包。
土包前立了一塊石碑,想不發現都難。
三人遠遠看著,眉頭都皺了起來。
李素皺得最深。
縱是像王樁這樣的糙漢子都覺得不大對勁了,撓撓頭道:“咋埋這兒咧?四面都是平地。沒山沒水的,風水不大好咧,根本不是埋人的地方…”
李素抿了抿唇,沉聲道:“走,近前看看。”
這是一座孤墳,靜靜地矗在荒地中間,孤墳方圓兩丈內是一片空地,野草被清理得干干凈凈。
而且看上去很新,似乎經常有人來這里清理。
年復一年,本該融入這片綠色荒原的孤墳,如今仍舊這么顯眼,就像墳里躺著的那個人,一生終與世情格格不入,活著還是死后,皆是那么的孤傲不群。
墓碑立在西面,三人走近才看清碑上刻的字。
“李門亡妻之墓”
,落款是李道正。
還有李素。
又是一個奇怪的地方,碑上并無李素母親的姓氏,按理應是李門某氏。
卻只寫了個“亡妻”
石碑被擦拭得很亮,似乎經常有人撫摸這塊石碑,很顯然是李道正。
靜靜看著這座墳,李素心中生出幾分愧疚。
來到這個世界后,他對家人的關注太少了,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李素甚至不知道父親的行蹤,有時候經常一整天不在家,李素也只以為他下地了。
而他的母親,一個不曾見過面。
生前與死去都同樣神秘的女人,對她的了解幾乎是空白。
李素注視著面前的孤墳。
試圖在今世的記憶搜索母親的音容,但一無所獲。
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憂傷,一直不曾察覺,原來自己的人生缺了一角。
墳里安眠的是李素的母親,王家兄弟的神情也變得肅穆,恭敬地站在遠處。
良久,王直的神情一動,有些遲疑地道:“李素,有點不對…”
“哪里不對?”
王直指了指墓碑旁一左一右的兩只小石馬,道:“不該有石馬的,似乎…逾制了。”
李素楞住了,對于逾制,他完全不懂,當初被封為縣子時,東陽送他馬車,經她解釋后才知道有爵位的人可以乘雙馬,甚至四馬,至于墓前擺石馬…李素還是不懂。
“有什么問題?石馬不該擺這里?”
王家兄弟對視一眼,王直苦笑道:“哪里都不該擺,石馬根本就不是尋常百姓人家的墳墓外能擺的東西,那是有公侯爵位的勛貴人家才能用的規格,被官府發現了,少說也是被流放的罪,你母親的墓旁擺的這兩只石馬倒也取巧,做得太小了,而且又是荒無人煙的地方,外人遠處發現不了,否則早被官府發現了…”
王樁擔心地道:“李素,逾制非同小可,石馬雖然做得小,終究還是逾了制,你如今雖是縣子,但按制也不能擺石馬的,更何況你的縣子爵位還被削了…”
李素眼皮跳了幾下。
能在母親墳前擺放石馬的人,只可能是老爹,百姓墳墓不能擺石馬應該是常識,連王家兄弟都知道,老爹不可能不知道,為何他明知逾制仍要在母親墳前擺上這對石馬?
李素發現疑團越來越多了。
“李素,咱們要不要把這對石馬搬走?被人發現的話可是大罪…”
王樁試探著道。
李素搖搖頭:“既然石馬擺在這里,必然有它的道理,我不想妄動這里的一草一木,若是非要公侯家才能擺石馬,我就做個公侯告sù世人,這對石馬是我母親該得的!”
怔立許久,李素忽然推金山倒玉柱,恭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后起身離開。
走到馬車旁,曠野吹來一陣輕風,荒地上的野草如波浪般起伏,發出沙沙的聲響。
回首望去,母親的墓仍靜靜地矗立在那里,荒原埋香骨,無垠的綠浪翻波里,只有那座墳,仿佛亙古永存,孤獨地迎接著每日的朝陽雨露。
不知怎的,李素眼眶忽然泛了紅。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上一代的親人究竟有過怎樣的往事,最終長眠于這片凄涼的原野中?
回到家里,李道正的氣也差不多消了,李素也很識趣地沒問他和母親的往事。
回頭想想當時翻出那塊絲巾,或許勾起了老爹的傷心回憶,笨拙的老男人只能用憤怒的方式掩飾傷心吧。
父母當年如何相識,遷來太平村以前住在哪里,為何母親會早逝,為何把她葬在那片荒無人煙的野地里,為何在她墓前擺上一對明顯是逾制的石馬…疑惑太多了。
老爹掩飾傷心,李素掩飾了疑惑。
世事如結果,總要等到瓜熟蒂落的時節,它才會把所有的真相自然呈現出來。
李素不著急,他相信老爹遲早有一天會說的。
……李世民仍沒有起復李素的意思,李素還是每天去火器局應差,做的事情不多,無非配一下火藥,然后盡情享受火器局上下的尊敬眼神,無論怎樣懶散都不會有人來說他半個不字,就連最苛刻的楊硯,對這位無監正之名卻有監正之實的監正大人也保持著極大的尊敬…和容忍。
應該是容忍吧,反正李素好幾次偷懶被發現后,楊硯都是一副牙根癢癢的樣子,卻不得不擠出笑臉,表示監正大人辛苦了,李素看著他自虐的樣子,心情頓覺很歡樂,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態扭曲了…至于許敬宗這家伙,比楊硯無疑討喜很多,不但對李素的偷懶毫不介意,反而沒口稱贊監正大人這個睡覺的姿勢很好,有公侯之風,更有佛光慧根,反正入世則為王侯,出世即為高僧,無論被拍的人怎樣的心境,馬屁都不會拍到馬腿上,可謂四平八穩又有創新。
相比楊硯的苛刻古板,李素更喜歡跟許敬宗打交道,跟這種人廝混一起無時無刻都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明明知道這家伙其實就是個標準的小人,只可共享福不可同患難,危難時刻跑得最快最遠的就是他,可李素偏偏喜歡和他在一起閑聊。
嘴上說不要,身體太誠實。
小人做到許敬宗這個份上,已然是極大的成功了。
當然,李素很清楚,將來若碰到任何危難,第一個要防的人也是他。
很復雜的心情,明明應該防備疏遠的一個人,偏偏跟他打得火熱而且樂此不疲,李素越來越覺得自己心態扭曲了,或許自己喜歡的就是這種與畜生共舞的快感吧。
……除了火器局應差,目前李素最關心的便是種菜了。
眼看快秋天了,五十畝菜地該做一些準備工作,大棚這東西看似簡單,實則也很麻煩,最麻煩的是李素根本沒經驗,僅只知道個大概,完全只能靠自己摸索。
離秋收還有段日子,村里閑散勞力不少,李素花錢請了幾十個壯漢上山伐竹,砍伐下來的竹子豎劈成一片一片的,然后將它們運到菜地里,搭成一個個半圓的拱形,橫架在地上,然后請人將土地再次翻了一遍。
進展很緩慢,一qiē都在摸索之中,李素只好日復一日蹲在地里,腦海中拼命搜索那些少得可憐的前世記憶,研究怎樣才能把這個大棚建好。
蹲地的姿勢很難看,李素不介意,美男子也有難看的時候,偶爾為之,無傷俊男形象,反正姿態多么難看不要緊,看臉看臉看臉…高陽公主就是在李素最不帥的時候出現在他眼前。
ps:還有一更…本月最后兩天,諸兄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