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漸漸散去,騎營將士慢慢將十三具尸首收攏裝殮,黃沙拂過空地,街邊幾家寥落店鋪的旗幡迎風旋舞,給這座邊陲荒城平添了幾分蕭瑟蒼涼之氣。
李素站在臺上,與遠處的曹余沉默對視,二人相隔太遠,都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奇怪的是,大家都清楚對方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許久,李素忽然朝曹余一笑,遠遠地拱了拱手。
曹余怒哼一聲,狠狠一甩袍袖,轉身離去。
李素笑了笑,也轉過了身,想到剛才曹余對自己甩了袖子,又覺得不甘心,于是又遠遠朝曹余的背影也做了一個甩袖的動作,很瀟灑。
“馬上派人去東西兩市的商人那里采買糧食,不妨多買一些,大營里多囤點糧食總是沒錯的…”
回營的路上,李素騎在駱駝上半瞇著眼,嘴角噙著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神態懶洋洋的,不時張開嘴,打出一個慵懶乏困的呵欠。
“今日立了威,相信整個西州沒人再敢為難騎營了,如果真有那種不怕死的家伙繼續為難,那么…成全他,他舍得死我們就舍得埋。”李素又打了個呵欠,覺得好困,今天可能起得太早了,天沒亮便起床,然后大營點兵,領兵進城,又是訓話又是殺人,忙得有點過分了。
蔣權與李素并騎。神情多了幾分敬畏和崇拜,看李素的目光都不一樣了,水汪汪的,令李素渾身炸毛冷戰,好想一巴掌抽過去…
說是并騎,實則蔣權隱隱落后李素一步。如此恭敬的姿態以前可沒見過,不僅是蔣權,今日西州立威后,騎營所有將士看李素的目光都和以往不同了,與蔣權一樣,都是水汪汪的,李素有點崩潰,這簡直是精神攻擊…
“李別駕放心,自今日始。咱們騎營總算在西州有立足之地了,不止是立足,相信城里所有官員和百姓都不敢輕捋咱們騎營的虎須,采買糧食絕無半點難處,騎營斷糧之危總算過去了。”蔣權笑得有點拘謹,看來今日李素下令殺人的模樣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李素半瞇著的眼睛稍微睜開了一點,扭頭看著蔣權正色道:“今日殺人立威,實是不得已之舉。騎營從此能在西州立足,蔣將軍要告誡麾下將士。絕不可仗著今日立威而對官員百姓倨傲欺凌,說到底,咱們仍是外來的,殺幾個人不代表從此便能稱王稱霸了,將軍回去一定要重申軍紀,若發現騎營將士有欺凌官員百姓之舉。一定要嚴加查辦。”
蔣權重重點頭:“李別駕放心,末將麾下的將士都是關中子弟,關中人脾氣不大好,但個個都是講道理的,末將保管麾下的將士不會欺凌百姓…”
帶著一絲敬畏意味的笑了笑。蔣權補充道:“特別是李別駕今日一聲令下,十三顆人頭落地,不僅給西州立了威,也給咱們騎營立了威,相信從今日起,騎營上下沒人敢拿李別駕的軍令不當一回事了。”
李素笑道:“有敬畏心是好事,手下的殺才們有了約束,說話做事才不會百無禁忌,也給咱們少添了許多麻煩,不然若是下面的人犯了軍紀,都是多年相處的老弟兄,殺或不殺都為難。”
“李別駕說得是…”蔣權附和了一句,接著神情變得有些憂慮:“今日李別駕下令斬殺十三名官員,固然在西州城里立威了,可是…這件事終究鬧得太大,若是曹余派人將此事奏報長安,陛下和三省宰相們怕是會震怒,后果…”
李素哂然一笑:“后果?會有什么后果?今日曹余當著全城百姓的面把這件事擔下來了,若上奏朝廷,他這位西州首官第一個倒霉,況且…”
李素冷笑道:“況且,曹余有那個膽子敢奏報長安么?西州這塊地面上不知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事,拔出蘿卜帶出泥,事情捅開了,他會比我更倒霉,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奏報。”
蔣權奇道:“西州還有見不得光的事?”
李素怪異地看著他:“難道你沒察覺到西州的味道很不對么?”
“…沒有。”蔣權有點羞愧地道。
李素一攤手:“你看,你的存在就把我的英明神武襯托得淋漓盡致,所以說,你們現在崇拜我,敬畏我,是一件絕對正確的事…”
蔣權:“……”
二人說著話,離大營尚有百來丈距離時,遠處轅門內踉踉蹌蹌跑出一道嬌小的身影,卻正是許明珠。
李素有些奇怪,急忙迎上前去。
“夫君…”許明珠忽然撲進李素的懷里大哭起來。
李素不自覺地將她環進懷里,許明珠的身軀不停發顫,顯然受到不小的驚嚇,而且渾身上下臟兮兮的,頭發和身上沾滿了草屑和塵土,活像剛從土里刨出來似的。
“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許明珠哭道:“夫君領兵出營后不到一個時辰,大營外沖來一支兵馬,都騎著駱駝,手里拿著刀…”
李素心頭咯噔一下,失聲道:“兵馬?多少兵馬?你確定是沖咱們大營來的嗎?”無錯不跳字。
許明珠在他懷里連連點頭:“大約五六百人,確是沖咱們大營來的,妾身不識軍陣,可他們擺出的陣勢像一只大錐子,每個人手里拿著刀,離大營還有數十丈時,約莫發現大營無人,于是停了攻勢,轉頭離開了…”
李素急忙扶著她的手臂上下打量:“你沒事吧?無錯不少字”
許明珠搖搖頭:“夫君點齊兵馬后,大營只剩了幾十位留守的將士,妾身本在營帳里,聽到地面微微發顫,妾身頓知不妙,出帳看見那支兵馬后,妾身急忙朝圈養駱駝的馬廄里跑,然后藏在喂駱駝的草料堆里,還用大捆的草料把自己埋得嚴嚴實實…”
李素長出一口氣,臉色這才好看了一點,幸好這個女人還算聰明,就算那支來歷不明的兵馬沖進大營屠戮,藏在草料堆里多少也有幾分幾率躲過敵人的搜尋和追殺,若是不管不顧往大營外面跑,茫茫大漠無所遁形,那可就是真正的找死了。
摟住許明珠的力氣不知不覺更緊了些,李素心中涌起無盡的愧疚。
自己思慮不周,也太低估了西州的情勢,根本沒預料到在這茫茫大漠居然會有人來襲營,把許明珠留在大營里差點釀成此生無法彌補的憾事。
許明珠把頭埋在李素的懷里,感受著他強有力的臂膀緊緊摟著自己,最初的懼意緩和以后,心里悄然涌起幾分甜蜜,嘴角不知不覺翹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許明珠漸漸發覺不對勁,抬頭一看,發現李素身后的騎營將士們皆呆怔地看著她,許明珠大羞,俏臉刷地通紅,發出“啊”的一聲驚叫后,像只受驚的小鹿般捂著臉扭頭便跑。
看到許明珠的身影跑進大營后,李素的臉色迅速陰沉下來。
蔣權的臉已是一片鐵青,莫名其妙被人襲了營,上官的家眷差點性命不保,對一名武將來說,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到底是何方雜碎干的好事?”蔣權咬著牙狠狠地道。
“來歷不明的兵馬?”李素露出了陰沉的笑容:“茫茫大漠,怎會有那么多來歷不明的東西?”
蔣權怒道:“必是曹余搞的鬼!這雜碎,竟欲對咱們下殺手!”
李素奇怪地看著他:“下殺手很正常啊,別忘了今日我也對西州的官員下了殺手,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你這么生氣干嘛?”
蔣權一滯,頓時有些氣短,接著不知想通了什么,挺起胸惡聲道:“不一樣!我們是好人,他們是壞人,好人可以對壞人下殺手,但壞人不能對好人下殺手!”
李素嘆道:“能說出如此蠻橫霸氣的道理,而且還說得理直氣壯,蔣將軍,我覺得你更像壞人才是。”
蔣權自己也覺得沒道理,撓撓頭尷尬地笑了。
“李別駕,末將是武夫,只懂舞刀弄槍,您是名滿長安的大才子,心眼肯定比末將活泛,您說,這支兵馬是不是曹余…”
李素搖搖頭:“這件事沒拿到確實的證據,我也不敢亂說,西州一共兩個折沖府,曹刺史確實有調兵的權力,若說是他下令讓折沖府的將士扮成盜匪來襲營,我卻不太敢相信,干系太大了,大唐的將士想必也不會幫著他做這件事,若說是他指使外面的人干的,呵呵,這事可就有意思了,西州地面上,除了咱們大唐折沖府以外,還有哪股勢力能夠有一支五六百人的兵馬甘愿為曹余所指使?”
扭頭望著營地外那片無垠的茫茫大漠,李素嘆道:“小小荒城,天隔地遠,誰能想到這里竟然暗潮涌動,波詭云譎,早知如此…”
蔣權很睿智地接道:“早知如此,咱們應該向陛下懇求多帶一些兵馬過來…”
李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帶那么多兵馬作甚?我想說的是,早知如此,當初咱們在路上時就該把那焉的商隊洗劫了,分了財寶后散伙,你回你的高老莊,我回我的花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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