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是一件非常枯燥無味的事,雖說是一支一千多人的隊伍,可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地騎著馬前行,大唐軍紀森嚴,行軍途中沒人敢大聲喧嘩聊天。
隊伍一路向北,往涇州方向行去,李素百無聊賴,閑得快發霉了。
傍晚扎營,一切交由蔣權安排,軍士們下馬,默默扎下營盤,直到一切布置妥當,李素才打著呵欠下了馬車,睡眼朦朧地四下一看,不由有些吃驚。
觀察一名將領是否合格,并非完全只看他沖鋒陷陣時的本事,在老將們眼里,懂得帶兵,懂得讓麾下心甘情愿擁戴并為之拋頭顱灑熱血,懂得行軍,布陣,扎營等等,這些才是真正實打實的本事,是如何當好軍官的基本功,基本功扎實了,才有資格去談建功立業的事。
李素吃驚的地方也在這里,從扎下的營盤來看,蔣權這家伙的基本功很是不弱,他選擇了一處依山臨水之地,營盤開口正對平原開闊地帶,背后臨山的部分布下了明暗崗,短短時間內,轅門,柵欄,拒馬和營帳布置得完美無缺,營盤內數十個營帳以梅花狀非常規則地分散開,將中間的帥帳眾星拱月般圍住,帥帳周圍再布一圈柵欄,布上明崗,整個營盤扎得分外牢實,防衛森嚴,它只是靜靜地矗立在那里,便能讓人感到一股隱而未發的肅殺之意。
只看扎營盤的功夫,便知蔣權此人確是個將才。李世民選擇他來護送李素,顯然也是經過精心挑選的。
對李素來說,蔣權布下的梅花狀營帳尤得他的欣賞,太工整太對稱了,望一眼從內而外的賞心悅目。
李素身旁的王樁也看直了眼,他是跟隨大軍出征過的,當時他所在的陌刀營的營盤扎得可沒這般細致。
見王樁發呆,李素拍了拍他的肩。指著錯落有致的營盤笑道:“覺得怎樣?”
王樁重重點頭:“好!”
李素嘆道:“若欲建功立業,不能只看殺多少敵人。博多大的軍功,王樁,光是這手扎營盤的功夫,你就得學幾年,基本功扎實了再談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的事。這一路多跟蔣權親近親近。此人是個人物。”
王樁扭頭瞥了他一眼。
能被李素稱為“人物”的人,委實不多,這一年多里李素認識的人也不少了,除了那些開國老將外,真正入李素法眼的人很少,火器局的楊硯算一個,只是楊硯這人的性格顯然不對李素的胃口,許敬宗算半個。如果他長得再丑一點的話,可以算一整個了,至于其他的人,包括王家兄弟,李素看重的是交情。說到本事,還真差了點火候。
夜晚營盤內架起了篝火。軍士分批次進食。
帥帳外一堆篝火燒得正旺,李素一手抓著一只生羊腿。另一手握著一柄鋒利的匕首,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眼瞳里,跳躍著火紅的光芒。
王樁和鄭小樓圍坐在篝火旁。看著李素烤羊腿,仍舊披甲戴盔的蔣權幾次路過李素的身后,見李素烤羊腿的程序頗為奇特,忍不住駐足看了一會兒,見李素回頭,蔣權便急忙走開,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假裝看風景的樣子…
如此反復幾次,李素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道:“想學我的手藝就老實坐下來,正大光明的看,這不是什么不傳之秘,誰學了都只是一道吃食而已,來來回回的轉悠,你矯不矯情?”
蔣權老臉一紅,猶豫了片刻后,索性便坐在李素的身旁,只是臉色有些赧然。
李素烤羊腿很特別,不是尋常手法,羊腿是提前腌好的,上面用匕首劃了幾道口子方便入味,烤到外表金黃滋滋冒油時再撒上小茴香和細鹽,最后快熟時再撒一些磨成粉的茱萸。
蔣權今日算是開了眼界,從李素乘坐的豪奢馬車,再到后面跟著兩輛裝滿各種零食各種酒肉的馬車,后面還跟兩輛精心改裝,載滿了水的大馬車,蔣權私下套近乎問過李素的貼身親衛鄭小樓,得到一個很酷的回答,那兩輛裝的居然是洗澡水!
蔣權快瘋了,這得奢侈到什么地步才會干出如此奇葩的事,一千多號人進大漠,那么珍貴的水居然用來洗澡…不怕老天降道雷下來劈死你嗎?
羊腿烤熟了,滋滋地冒著油,金黃色的外皮在火光照映下格外誘人,一股濃濃的香氣彌漫四周,圍坐在篝火旁的王樁和蔣權眼中頓時露出饞色,連扳著一張酷臉的鄭小樓也不易察覺地蠕動了一下喉頭。
李素慢吞吞用匕首從羊腿上切下一大塊肉,遞給蔣權。
蔣權一楞,接著急忙道謝,也不管羊肉多燙,徑自往嘴里一塞,一邊咀嚼一邊呼呼地吸著涼氣,燙得齜牙咧嘴又吃得爽快,李素自己也切了一塊肉,剩下的全遞給王樁和鄭小樓。
“好吃!”蔣權大贊,嘴里的肉咽下去后似乎還想來一塊,結果看見剩下的羊腿被王樁和鄭小樓搶來搶去快打起來了,蔣權眼中露出遺憾之色,意猶未盡地咂咂嘴,然后…舔起了自己的手指。
“嘖!”李素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又從旁邊取過一條腌好的生羊腿,用匕首劃開幾道口子后,繼續架在火上烤。
蔣權大喜,搓了搓手,滿臉笑容地等待下一波烤羊腿…
“好吃嗎?”李素注視著羊腿的火候,一邊淡淡地問道。
“好吃!人間美味,李別駕高才!”蔣權贊不絕口。
沒過多久,羊腿又烤好了,李素這次很慷慨,遞了一大塊肉給他,看著蔣權狼吞虎咽,笑得很開心。
“你快樂就是我快樂。不過…吃了我的就是我的人了,以后別人若欺負我,你要幫我揍他,我要欺負別人,你也幫我揍他…”
“噗——”蔣權嘴里的肉毫無預兆地噴了出去,一臉錯愕地看著他,然后再垂頭看看自己手里的羊肉,神情頗為掙扎。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把剛才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還給李素…
“逗你的!”李素拍了他一下,搖頭喃喃道:“大唐人太缺少一顆童真的心了…”
連烤了四只羊腿。蔣權王樁三人的肚子還是沒填飽,不過蔣權在一旁偷師,慢慢的也學會了李素的手法,接下來便由蔣權動手。
看著蔣權手法熟練地劃口子,撒小茴香和鹽。李素看著他那張黝黑的臉,忽然問道:“你是右武衛的?”
“是。”
“右武衛是禁軍吧?”
“是,右武衛值守太極宮,不過并非常例,每隔三月由左武衛和金吾衛接手換崗。”
李素若有所思道:“我離開長安前,朝堂里有什么動靜嗎?”
蔣權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動靜?”
“比如,三省六部有沒有調動兵馬什么的…”
蔣權想了想,道:“三日前確有調動。左武衛三萬兵馬奉命拔營離京,不知去向。這幾日三省朝臣入宮的也多,陛下似乎在布置什么…”
李素點頭,緩緩道:“看來,陛下真打算北征薛延陀了。最遲三月內會動手…”
蔣權一楞,扭過頭盯著李素:“北征薛延陀?”
“嗯。北征薛延陀。”李素從懷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羊皮地圖,蔣權急忙湊了過來。借著昏暗的火光盯著地圖。
“你看,大唐正北方是西突厥,這幾年陛下對突厥各部落分化。打壓,拉攏,突厥人大部已為我大唐所用,阿史那族更是宣誓效忠陛下,突厥暫不必慮,突厥再往北,便是薛延陀汗國,這才是大唐真正的心腹之患,去歲至今,陛下對薛延陀用推恩之策,致使薛延陀內亂不休,可汗家族父子兄弟鬩墻,聽說現在連各部落都亂起來了,此時北征,正其時也,陛下對火候看得通透,御駕親征已是必然。”
蔣權呆呆看著地圖,許久,目光忽然露出懊惱之色。
李素看懂了他的表情,笑道:“是不是覺得心氣不平,為何不能跟隨陛下北征博軍功,反而被派遣出京,一路護送我這個毛頭小子去西州?”
蔣權回過神,急忙抱拳:“末將不敢,末將絕無此念。”
“這么想也沒關系,說實話,西州那個地方,我也不想去,你我皆是君命難違…”李素垂頭又看了眼地圖,忽然道:“你知不知道陛下為何遣你送我去西州?”
蔣權又楞了一下,搖頭:“末將只遵命而為,卻不知其中究竟。”
李素的手指向地圖的西方,徐徐往左,再往左。
“西州,恰在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再往西去便是高昌國,這幾年高昌國主勾結西突厥,搶掠過往商販,數次切斷絲綢之路,對我大唐愈發不敬,而西州,正與高昌毗鄰,西州方圓數百里皆是大漠,后勤斷絕,糧草不繼,守軍愈疲,一不留神便會被高昌國所趁,若西州被高昌國所奪,傳到長安必然臣民激憤,然而彼時陛下正調集大軍征討薛延陀,根本無法騰出手收拾高昌,久而不為,難免令臣民失望,令高昌和西突厥愈見張狂,從而得寸進尺…”
蔣權露出恍然之色,神情漸漸凝重起來。
直到李素把這件事掰開了揉碎了告訴他,蔣權才意識到此去西州是一件多么危險多么嚴重的事。
“所以,陛下遣李別駕去西州的意圖便是…”
李素笑道:“我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陛下卻遣我去西州,當然是犯了錯發配千里,然而發配只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西州不太平,但我一定要好好經營它,而且還要守住它,至少要守到陛下征討完薛延陀,我大唐關中精銳能騰出手西進,那時我才算完成了任務。”
蔣權盯著地圖怔忪半晌,神情漸漸變得興奮起來,眼中閃耀著湛然的光彩。
李素嘆了口氣,又碰到一個戰爭狂人,這年頭當兵的都是瘋子,好像軍功都拴在敵人的脖子上似的,只消一刀劈下去軍功便到手了,可以博個閃亮的前程封妻蔭子了,卻絲毫沒想過敵人手里也拿著刀,他們也會為了軍功而拼命的。
“蔣將軍現在知道,此去西州,前程并非黯淡無光了吧?”李素笑吟吟地看著他。
蔣權重重點頭,臉上露出狂傲之色:“高昌與突厥,在末將眼里不過土雞瓦狗爾,若敢犯我大唐西州,末將單人匹馬可直取敵酋首級!”
“你又錯了…”李素嘆道:“你的任務是保護好我,不能讓我有一絲一毫的損傷,我若有了什么閃失,你在西州砍多少顆敵人的腦袋都沒用,回去陛下肯定會親手剁了你…”
蔣權愕然,轉念一想,臨行前陛下親旨所遣,旨意的內容確實是讓他保護李別駕,至于守衛西州,進擊敵寇之類的話,卻一句都沒提。
“…是!末將遵命,一定不讓李別駕有絲毫閃失。”
李素由衷地笑了:“你看,你我多聊聊天,還是很容易達成共識的,所以我們可以回到剛剛的話題上,還是那句話,別人欺負我,你要幫我揍他,我欺負別人,你也幫我揍他…這不止是陛下所命,更何況你剛剛還吃了我的羊肉…”
蔣權:“……”
蔣權吃飽了,挺著肚子巡營去了,李素和王樁,鄭小樓三人仍圍坐在篝火邊。
篝火炙烤著臉龐,微微發燙,火堆不時發出輕輕的噼啪炸響,與周圍的鳥叫蟲鳴作合。
李素靜靜地坐在草地上,盯著篝火發呆,獨自想著心事。
在蔣權和王樁眼里,西州的前程漸漸敞亮了,他們的想法并不復雜,只要多砍幾個敵人的腦袋,砍到足夠的數量后,朝廷便會升他們官,如此而已。
可李素卻不能想得這么簡單。
西州…會是什么樣的局勢?他的頂頭上司西州刺史是什么人,什么性格,自己會不會被看輕,如何爭取當地的軍心民心,如何與上司融洽相處,盡量避免爭斗,如何發展城池,將西州建成沙漠里最繁華的地方,如何抵御很有可能會遇上的外敵進犯等等…
未來太不可測了,李素仿佛置身與迷失了方向的沙漠里,他自己也在一步一步的摸索前行。
王樁湊了過來,神情與方才的蔣權一樣興奮:“哎,西州那里真的有仗打嗎?砍多少敵人的腦袋可以被朝廷封官?”
李素斜睨著他:“我做幾十個震天雷,你把它們綁在身上,然后獨自一人沖進高昌國王宮咋樣?轟的一聲立下曠世奇功,陛下一定龍顏大悅,封你當個國公…”
王樁臉色一喜,隨即覺得不太對勁:“轟的一聲以后…我呢?”
“沒了啊,啥都沒了,哦,忘了跟你說,你的國公之爵陛下是追封的,‘追封’懂嗎?意思就是爵位有了,人沒了,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