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雍州繼續北行,李素一行緩緩朝蒲州方向走去。
這里仍屬于關中地區,大唐的關中相對而言算是比較富庶的地方了,畢竟是以大唐國都長安為中心,許多國內的商賈和國外的胡商們為了逐利,紛紛滿載貨物特產朝長安蜂擁而來,可是長安只有這么大,每天能消化的貨物量只有這么多,漸漸造成了嚴重的貨物積壓和過剩,這個時候怎么辦呢?世上沒有能難倒商人的難題,所以商人們便很識時務地往長安周邊蔓延,將貨物傾銷到長安鄰近的城池。
雍州,蒲州等這些城池,便是典型的得益者,它們離長安不遠,只有數百里,長安城無法消化的貨物,很自然的便由這些周邊城池來消化,由此便造成了長安富庶,而周邊城池也不差,由點而擴散到面,最后輻射整個關中地區,帶動了關中地區的繁華。
可是,大唐終究還是以農業為主的時代,糧食作物決定民生,所以每年的春播,秋收,對大唐百姓來說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每年立春后,皇帝都要率領百官在太極宮的農壇祭天祈福,求得一年的風調雨順,每年秋收后,皇后還要領朝中諸臣的誥命家眷親自下田,將秋收時遺落在田里的麥粒一顆顆揀回來,以此表示人間百姓的惜福,從貞觀元年開始,長孫皇后便親自主持這個儀式,每年皆是如此,一直到她去世。
由此可見,農耕對百姓來說是多么的重要,天下百姓絕大多數都是農戶,農戶所求不過溫飽,所以每天的氣候對農戶來說,便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李素一行出了雍州后。看到的一幕幕卻非常觸目驚心。
如今是春播時節,正是農戶們成群結隊下田勞作播種的黃金時期,可是雍州城外的田地里卻人影俱無,一片蕭然景象,路上仍有未化的些許積雪,隊伍沿路行走半天才看見三三兩兩的農戶。每個人愁眉苦臉,長吁短嘆,蹲在田邊定定注視著田地發呆。
李素的心情徒然沉重起來。
身在長安時尚不覺得,可真正北行以后,李素才發現今年這場雪災是多么的嚴重,對大唐對百姓造成了多么不可彌補的后果。
一整年的生計,便在未化的積雪里消弭殆盡!
這里,還屬于關中,田地已然這般嚴重了。若進入晉州晉陽境內,不知是怎樣的光景?
騎在馬上,李素抿緊了嘴唇,眼中露出無比凝重之色。
如果說李世民派他出來作為欽差處理災后事宜時,他仍未放在心上,只把它當成尋常一樁公差的話,到了今日,李素終于對這場雪災正視起來。
出雍州三十里后。放眼望去,一片廣袤無垠的平原。李素出身農家,一眼便知這是一塊上好的良田,地勢平坦,依山傍水,好一派悠然田園景象,可今日看去。足足上千畝的田地里,竟連一個春播的農戶都沒有,好好一片良田,無聲中透著一絲死氣,看不到任何生機。
“全軍停下!”李素騎在馬上。忽然揚手大聲下令。
千多人的隊伍依令而止,馬車里的李治莫名其妙掀開車簾,見李素陰沉著臉下了馬,李治也出了馬車,縱身一跳落地,屁顛屁顛跟在李素身后。
李素一言不發,下馬后徑自走向路邊的田地里,腳踩在土地上,用力跳了幾下,土地硬邦邦的,像一塊完整的石頭,完全感受不到良田應該具有的松軟肥沃土質。
李素的眉頭越皺越緊,蹲下身拾了一塊土,把它握在手心,湊到眼前仔細端詳起來。
黑乎乎的土塊很硬,握在手心里一片冰冷,細細將它掰開,里面竟然摻雜著一些未曾融化的冰渣,隨手將它散落,落下去的是一塊塊干硬的顆粒狀土塊。
李治好奇地在旁邊看著李素的舉動,見李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李治小心地問道:“子正兄,怎么了?”
李素把手里的殘土遞給他看,沉聲道:“有點麻煩,殿下看看這土…”
李治接過土,仔細看了半天,仍不得其解,訥訥問道:“土怎么了?”
李素嘆了口氣,道:“這土,簡單的說,是凍土,也就是說,冬天的冰雪到如今仍未化凍,如今已立春,陽光和雨水仍不充分,有些地方甚至仍在下雪,這就造成了土地養分不夠,完全無法播種,今年的春播算是廢了,春播一旦廢了,這一整年農戶吃什么,穿什么?”
李治年歲不大,可畢竟是自小被李世民親自撫養長大,多少也有些見識,聞言震驚地睜大了眼,道:“無法播種?這…”
扭頭看了一眼廣袤空曠并且不見人影的土地,李治訥訥道:“子正兄,或許…這是偶然呢?或許只是這一片土地是凍土,其他的地方還好吧?”
李素苦笑搖頭:“恕我直言,我不這么樂觀,殿下,陛下遣你我出京赴晉,是因為什么?”
李治想了想,道:“因為晉陽宮被雪壓垮了十余間宮殿,而晉陽城也有不利于我李家的流言,以至當地百姓人心不穩…”
“這些只是表象,咱們要從源頭追起,那么,源頭是什么?”
李治沉默半晌,懂了。
“源頭是雪災。若無雪災,這些事不會發生。”
李素點頭:“‘災’這個字,有講究的,一城一地之患,不足以稱之為‘災’,只有大面積的廣泛的損害,才可稱為‘災’,所以,對晉州和晉陽的景況,臣建議殿下不要抱太大的信心,我們這次要去做的,不僅僅是查流言的事,更重要的是安撫民心,調撥糧草賑濟災民,盡可能減少損失,消弭可能發生的騷亂禍患。”
李治點頭,神情仍有些懵懂。
李素嘆氣,不怪他,自己在他這個年歲時,還是個小學剛畢業,蹦蹦跳跳掏鳥窩捉鱉的年紀,能懂什么呢?相比之下,這個年紀的李治,他的表現已算得可圈可點了,這些日子坐著馬車顛簸行路,也沒見他喊過一聲苦,反倒是時時露出陽光開朗的笑容,能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容易了。
當然,陽光開朗是一回事,智商又是另一回事,這小蠢蛋每天傻乎乎坐在車里顛來顛去,也不知道換騎馬,除了一聲誠意滿滿的“活該”,李素也不知該怎么評價他這種行為。
一路前行,越往前走,李素等人的心情越沉重。
是的,情況越來越差了。幾乎每一片土地都是荒蕪的,路上遇到的每一個農戶都是愁眉苦臉的,少數一些土地上有人春播,李素等人欣喜下田查看,卻發現播種的農戶一邊播一邊抹淚,秧苗種進土地,半天時間便蔫了下去,土地干涸,陽光和雨水不充分,又是冰凍天氣,秧苗種下去,成活率幾乎接近于零。
天氣陰沉沉的,夾雜著春后不應該有的凜冽寒風,李素的心情比寒風更冷。
走了十來天,已到蒲州境內時,遇到的景象又不太一樣了。
這一次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非常多,一批足有成千上萬,他們穿著破爛的衣裳,拎著繁多且笨重的行李家當,后面的婆姨一手牽著孩子,一手挽著老人,步履蹣跚地隨著隊伍緩緩朝前蠕動,行進的方向正是國都長安。
李素大為震驚,他很清楚,這是一群逃難的難民。
逃難的隊伍悄然無聲,沒人有談笑闊論的心情,也看不到一絲希望,如同這天氣一般陰沉,不見一縷陽光,隊伍緩緩而行,無聲中透出一股絕望的氣息。
儀仗駕至蒲州城外,蒲州刺史廖勁松率城內官吏出迎。
城門外的吊橋下,稀稀拉拉站著十幾名穿著綠色官袍的官員,廖勁松一身緋色官袍站在前列,見李治的儀仗至,廖勁松上前快走幾步,還沒等李治下馬車,廖勁松便撲通跪在馬車一側的塵土中,伏地嚎啕痛哭。
“臣,蒲州刺史廖勁松,深負皇恩,致令轄內百姓分崩流離,臣請晉王殿下治罪,請朝廷速撥錢糧,助我蒲州百姓度此劫難,臣萬死猶不足惜!”
話音落,后面十幾名官吏全都面朝馬車跪下,哭聲震天,場面極度壓抑。
李治被這場面嚇到了,睜圓了眼半晌沒出聲,神情惶惶,不知所措,求救似的目光投向李素。
李素陰沉著臉下了馬,上前先把廖勁松攙扶起來,緩緩道:“此為天災,怨不得諸位,此次晉王殿下奉旨北行,為的便是處置此事,諸位同僚且各守其職,朝廷的錢糧很快會到。”
李素一行人奉旨北巡的消息似乎沿途官吏都已知曉,廖勁松打量了一下李素,然后行禮道:“足下莫非便是涇陽縣侯,通議大夫李侯爺?”
李素點頭:“正是。”
廖勁松直起身,盯著李素的臉,哽咽道:“蒲州自去歲始連降大雪,終日不化,直到今日也不見放晴,春播的日子算是徹底錯過了,轄下百姓紛赴轄內縣衙求告多次,可這是天災,縣衙也拿不出法子,這幾日轄內百姓已開始攜家帶口離開本地,去往外地逃荒求生,留下的百姓也人心惶惶,隨時都有可能舉家遷離,下官敢問李侯爺,既然朝廷撥付了錢糧,那么,究竟撥付了多少,夠不夠我蒲州百姓平安度此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