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對朝政并不太關心,大唐是個意氣風發的年代,圣君,名臣,宿將,牛人一抓一大把,單拎任何一個出來都比他厲害,治軍管民的大事還是交給那些老前輩們,李素的年齡還沒資格對朝政指手畫腳。
他關心的是人,身邊的人。
一年多了,或多或少積累了一些人脈,有皇子,有老將,有公主,還有紈绔子弟,好壞都是人脈,對這些相識并深交的人,他希望每個人都活得好好的,說他在編織一張可進可退的交際網,這話也沒錯,可網上的每一根線條他都投入了真正的情感,所以不希望看到網上的任何一根線有崩斷的危險。
今日進城看牛進達,李素也懷著這個心思,真心誠意沒有十分也有八分,剩下那兩分不太純粹,多少有點功利的成分,李素也不愧疚,凡人都是這樣,沒有共過生死患難,交不出十分的真心,能交出八分已然很善良了。
“娃子,還是你好啊,不知是你精明還是傻笨,陛xià這般寵你,三番五次邀你入朝為官,你死活不從,只肯在朝堂外面游來蕩去,勉強答應陛xià當了個火器局監正,既對得起陛xià,又不會一腳踏進朝堂這灘爛泥里,今日思來,你確實是個靈醒娃子,小官小爵的過自己的太平日子,任何風浪都牽扯不到你頭上,若能這般無風無浪過一輩子,不僅是福分,而且是大智慧。”牛進達神情有些失落地道。
李素不由訕然,這話太夸了,連他都忍不住覺得自己果真很厲害,盡管事實真相是因為他懶…
“老夫不行了,和程老匹夫一樣拔不出來,半截身子都陷進爛泥里。只好隨遇而安,這些年陛xià勵精圖治,但凡三省所出政令,皆得民心士子之心,老夫也深為贊同,那時并不覺得朝堂是灘爛泥。可是一旦陛xià變了個人,老夫便發現舉步維艱,進退不能…”
李素笑道:“牛伯伯言重了,朝堂還是原來的朝堂,只是陛xià的心思不易揣度,或許中間生了誤會也不一定…”
牛進達身子忽然挺直,語氣變得剛烈起來:“老夫一生活得磊落坦蕩,位至郡公亦不改初衷,若陛xià仍一意孤行。老夫便舍了這條老命,亦要與陛xià分說清楚,江山是陛xià的,可也是我們這些老將拼卻性命幫忙打下來的,不能容他輕yì糟踐!”
李素眼瞼低垂,嘆道:“牛伯伯何必如此,欲勸諫陛xià,不止一條路。換個溫和點的法子不行嗎?”
牛進達怒道:“溫和?征調三十萬民夫的旨意已從尚書省發出,萬千百姓眼看流離顛沛。妻離子散,關中,河東,河北,江南四道田地荒蕪,農事盡廢。勸止營造大明宮已迫在眉睫,你教老夫如何溫和?”
說完牛進達拍案而起,正義凜然的神態令李素肅然起敬,誰知牛進達瞋目半晌后,忽然身子筆直地往后一仰。像根被砍倒的旗桿似的轟然倒地,直接睡過去了。
徒然轉變的畫風令李素無所適從,靜聽著牛進達如雷般的鼾聲,李素怔忪許久,不知所措。
多么的慷慨激昂啊,我褲子都脫了,你說完就睡了?
離開牛府已是傍晚時分,城門快關了,各坊坊官手里拎著一面銅鑼敲個不停,提醒街上的路人趕緊回家,再晚便有武侯開始巡夜了。
李素急忙上馬朝城門趕去,在城門即將落閘的那一剎,李素終于出了城。
很驚險,發型都弄亂了,找到了前世下班后趕最后一班公交的感覺,李素騎在馬上,掏出隨身攜帶的銅鏡仔細端詳半晌,對鏡理了理略見凌亂的發鬢,嗯,還是和以前一樣,帥得無可救藥…
回到家已入夜,管家開了門,吆喝著雜役牽馬墜蹬,李素面帶微笑聽薛管家嘮叨家里的雞毛蒜皮,從牛府出來后的低落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生活就是這樣啊,家長里短,零零碎碎,連廚子敲出了一個雙黃蛋都能成為今日李府的頭條新聞,小小的訝異,小小的驚喜,然后恢fù平靜,繼續等待下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磨磨蹭蹭的,一輩子就過完了…
這些微不起眼的小幸福,住在大明宮里的人能懂么?
后院靜悄悄的,李素抬步走入廂房,經過廂房窗子時,發現矮腳桌上擺滿了菜肴,桌旁一個紅泥小爐,爐上溫著一壺酒,李素微微一笑,這些酒菜顯然是為他準備的。
眼角余光一掃,李素又發現許明珠背對著門坐在桌案前,肩膀微微聳動,李素心下奇怪,不知她在做什么,正打算進房時,接著看到了驚異的一幕。
許明珠的俏臉迎著屋里的燭光,嘴里不停蠕動,不時還哼哼有聲,吃得很快樂的樣子,嘴里的食物吃完后,纖細的素手直接伸向碗碟,碟里一只燒雞腿被她扭了下來,入了她的嘴里…繼續咀嚼。
李素站在窗外,愕然看著渾然不覺的許明珠。
這姑娘…還是那個端莊秀麗,時刻端著李家主母架子的誥命夫人嗎?太毀三觀了。
許明珠在里面偷吃,李素在外面靜靜地看著,靜室內只聽得到許明珠嗯嗯有聲的咀嚼聲。
不知過了多久,矮腳桌上的菜肴每一樣都少了一大半,全被那只纖纖素手拈起來塞進了她自己嘴里。
直到這時,許明珠打了個飽嗝,終于吃滿意了,然后垂頭一看,才赫然驚覺碗碟里的菜少得太不像樣子,大半落了她的肚里,許明珠杏眼眨得飛快,神情露出幾分懊悔和不知所措,臉蛋一紅,目光里浮上幾許焦慮。
“怎么辦?怎么辦?夫君應該快回來了,這些菜…”許明珠急得跺腳,然后揚起手,似乎想抽自己的嘴,猶豫掙扎了一下,又放下。
片刻之后,許明珠大概發現急也沒用,于是鬼鬼祟祟環視四周,李素身形急忙往后一退,閃身隱于窗后。
發現四周無人,許明珠伸出兩手,為桌上幾道少得可憐的菜設計花樣,清炒芥菜只剩下寥寥幾片孤單的葉子,在瓷碟里擺成一個大水滴形狀,燒雞少了半片胸脯和一只腿,果斷將它撕成條狀,成了一道缺胳膊少腿的手撕燒雞,清燉羊肉只剩下最后一塊,果斷拈起來扔進自己嘴里,這道菜從李素當晚的食譜里消失了…
不得不說,許明珠還是非常蘭心蕙質的,幾道分量少得可憐的菜半柱香不到的功夫,竟被她擺出了各種玲瓏花樣,量少卻非常精致,而且很有觀賞性,頗具前世五星酒店大餐的神韻。
搞定收功,許明珠這才收起鬼鬼祟祟的樣子,腰桿一挺,面容一斂,恢fù了往常李家主母的端莊樣子,跪坐在桌案旁眼觀鼻,鼻觀心,一副等待良人歸來的賢妻模樣。
李素眼里露出了笑意,這姑娘…有點意思。
畢竟才是十幾歲的女孩,在前世還只是背著書包蹦蹦跳跳讀初中的年紀,每天端著溫柔又不失威嚴的主母樣子,委實難為她了。
成親到現在,夫妻之間相處很客氣,客氣得摻了大半的虛假成分,仿佛都在對方面前扮演著自己該扮演的角色,至于本性,只在無人時才顯露出來。
大家都演得好,只是大家都演得很辛苦,未來的日子,可能還要繼續演下去。
見許明珠已將罪案現場布置妥當,李素甚至很好心地給她留了片刻平復心情的時間,然后才裝模作樣清咳兩聲,朝廂房玄關走去。
許明珠嚇得一哆嗦,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裳,最后猶不忘心虛地朝偽裝過的五星大餐掃了一眼,覺得沒什么異狀后,才匆匆迎出來。
“夫君辛苦了,妾身見過夫君。”許明珠端莊地盈盈一禮。
李素點點頭:“夫人多禮了,自家不必如此。”
許明珠一笑:“禮不可廢,夫君一定餓了,妾身吩咐了廚子給夫君做了幾道菜,菜仍熱,酒尚溫,夫君趁熱吃幾口吧。”
見李素朝她微笑,許明珠臉一紅,垂頭輕聲道:“本來公公和夫君的膳食該由妾身親自下廚的,可…咱家里的廚子做的菜太好吃了,烹制手法妾身聞所未聞,聽廚子說都是夫君教的,妾身…妾身尚未學會,夫君容我幾日,妾身定親手為夫君和公公烹菜…”
李素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府里下人各司其職,夫人居中調度掌控便好,…咦?夫人嘴邊為何油光未凈?”
“啊?”許明珠花容失色,急忙抬手用袖子胡亂一抹,神情慌亂地指著桌上的菜肴道:“妾身…妾身沒偷吃,夫君不可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