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討厭的狀況莫過于事情脫離掌控。
離救出鄭小樓只差最后一步,一qiē都進行得十分順lì的時候,刑部忽然插手,將整件事推向不可測的深淵。
李素懵懵地眨著眼,與周縣令四目沉默對視。
“周縣令,刑部忽然插手,此事怕不是那么簡單吧?”
“便是如此簡單了,涇陽縣數年不見命案,而且離長安城這么近,命案傳揚出去,刑部聞風而來,亦是無可厚非…”
李素盯著他不說話,眼神很犀利,周縣令勇敢與他對視,然后…慢慢移開了目光。
“好吧,刑部忽然接手此案很不正常,地方上發生的命案,往往要等地方官員定案簽供后派人送上刑部,他們才會復核,像今日這般主動接手案子,下官任縣令多年,絕無僅有。”
李素嘆道:“看來鄭小樓的麻煩大了…”
周縣令沉默半晌,緩緩道:“李縣子,下官敬你當初治好天花,救本縣百姓于水火,又對大唐社稷立有大功,有些話下官本不該說的,今日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便罷…刑部來人接手,背后怕是有人指使,朝廷做任何事都有規矩法度,壞規矩的事不是沒有,但后面往往都有大人物撐腰,鄭小樓犯的本是死罪,可如今苦主不舉,若在本縣定判,多半判個千里流放,或是勞役十年,便算結案了,然而此案被刑部接手,且背后明顯有大人物指使,此案怕是不會善了了,縱然苦主父母愿意撤狀,但對刑部來說根本無用,鄭小樓此去九死一生。”
李素點頭:“我明白了。”
周縣令復雜地看著他,嘆道:“下官不知李縣子得罪了何人,不過…下官想勸縣子一句,此事到了如今地步,還是果斷放手吧,刑部后面的大人物說不定就等著李縣子一腳踩進這灘污泥里,鄭小樓的死活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他們在前面設好了套,等的是你,李縣子,此事不可為也,區區一名護衛,縣子不必為他搭上自己的前程,…罷手吧!”
李素非常贊同地道:“罷手,絕對罷手,我又不傻,肯定不會往圈套里鉆,其實認真說來,我與那鄭小樓并不太熟,能為他做到這個地步已然仁至義盡了,他自己作死,怎么能連累我?不救了,說什么都不救了,這種人太危險,留在身邊只會給主家惹禍,早該一刀把他砍了…”
周縣令呆呆看著他,沒想到前一刻還在為鄭小樓奔走呼告,下一刻馬上變了畫風,雖然道理沒錯,而且他也是這樣勸李素的,然而…你這翻臉未免翻得太快太徹底了吧?說好的主仆情深呢?說好的義薄云天呢?
“嘖!李縣子真是…”周縣令想夸夸他的識時務,醞釀半天,只能干巴巴擠出一句:“…能屈能伸啊,呵呵,呵呵呵。”
李素露出歉疚之色,沉聲道:“這幾日太過叨擾縣令大人,那鄭小樓實在令人不省心,我這廂代鄭小樓給周縣令賠罪了…”
周縣令捋須,遲疑了一下,終于忍不住說了實話:“鄭小樓呢,真沒叨擾過下官,鎖拿他時他根本沒反抗,審他時連刑具都未上便痛痛快快交代了一qiē,二話不說認了罪,老老實實蹲在牢房里,給什么吃什么…這幾日下官不得安寧,主要是李縣子上竄下跳,無事生非,說實話,令下官不省心的人是你…”
李素滯了片刻,很快露出嗔怪之色:“周縣令莫鬧,玩笑話說得這么誠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說真的呢…”
李素回到了太平村。
至于鄭小樓的死活…
“不管了不管了!該怎么死就怎么死!”
河灘邊,東陽坐在李素不遠處的石頭上,托腮看著李素揮著手發脾氣,王直蹲在李素身后,耷拉著腦袋不知想著什么。
東陽黛眉輕蹙,若有所思:“刑部忽然插手,確實透著蹊蹺,以往地方上的案子刑部向來都是不問的,只等著地方上將案宗送去復核才會搭理…”
李素嘆道:“其實自從第一眼看到鄭小樓,我就發現他眉心間隱隱有一股黑煞之氣,今日看來果然沒錯,這家伙是命短福薄之相,注定活不長啊…”
王直也嘆氣:“不救便不救吧,連刑部都插了進來,你若再沾上,會有煩的,你說得沒錯,鄭小樓命短福薄,闖下這般禍事,怨不得旁人。”
李素見有人附和,仿佛找到了靠山似的,急忙道:“沒錯吧?不是我不出手,實在是沒法救,我一個小小的縣子,鄉野莊戶面前或許可以吆五喝六,真正到了朝堂上,誰會拿正眼看我?平日里與我熟識的都是些大將軍大總管,刑部的事情他們也插不上手…”
東陽靜靜聽著李素的解釋,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不救便不救,你已仁至義盡了,別家下人犯事,哪有主家如此為他奔走的,縱是這下人再得寵,主家頂多只是遣人遞一句話出去,已然算是天大的恩德了,你這幾日為那鄭小樓反復奔走,花費了十分的力氣,縱然救他不得,想必那鄭小樓亦深感恩惠了。”
李素神情有些失落,點頭道:“說得沒錯,我已盡力了。”
說著李素抬頭望天,喃喃嘆道:“…我真的盡力了。”
河灘上頓時陷入一片沉寂,氣氛很壓抑。
李素面帶幾分疲憊之色,呆呆地看著河水出神,王直垂頭不語,手里捏一塊小石在沙地上不知畫著什么。
東陽見李素罕見地露出消沉之態,不由分外心疼,悄悄看一眼王直,靜靜走到李素身前,第一次當著外人的面勇敢地牽住了他的手。
“要不…”東陽咬了咬下唇,遲疑了一下,道:“要不,我進宮去求一求父皇?或許父皇能看在我的面子上…”
李素斷然搖頭:“這件事既然刑部接了手,朝臣們想必都知道了,事情已鬧大,你父皇不可能為了你而徇私情…”
“再說,死的是一個賤籍丫鬟和一個富戶地主的兒子,鬧上朝堂刑部以后,這件事便不僅僅只是兩條人命的事了。”
東陽和王直亦知李素說的沒錯,于是垂下頭黯然不語。
沉默中,李素反手握緊了東陽的手,東陽的小手很冰涼,已是深秋時節,空氣里帶著凜冽的寒意,河灘邊寒風乍起,吹皺秋水,一片枯黃的落葉被風吹得掙脫了枝椏,空中奮力搖曳出生命里最后一絲生機后,終于無力地落在河面水,隨波逐流靜靜飄向未知的遠方…
直到落葉的影子消失不見,李素收回了發呆的目光,眼中卻意外地露出一絲銳利的光芒,像刀鋒,無堅不摧,方才無力耷拉著的腰桿,無聲間漸漸挺直,拔高,偉如山巒。
東陽離他最近,也最先發現他的變化,見他此刻整個人都煥發出與方才完全不一樣的神采,微微吃驚之后,嘴角亦綻開了一抹動人的笑容。
垂著頭,李素靜靜地開口:“我,本是鄉野一小民,盛世里只求溫飽富足,趨吉避兇,遠離禍亂,可是…”
“可是…我不能只為活著而活著。”
“鄭小樓尚能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發出不平之鳴,我李素亦是堂堂男兒丈夫,怎能不如他?怎敢不如他!”
東陽癡癡盯著李素看了許久,紅著臉慌忙垂下頭,不讓他發現此刻自己的模樣有多迷醉。
“你…不怕刑部?不怕刑部背后那個人?”
李素苦笑:“怕,我怕得要死,這樣的煩我恨不得躲得越遠越好…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總覺得有一把無形的刀抵在身后,我若退縮一步,那把刀會刺穿我的良心…”
“五十年以后,當我老了,回憶今日種種,我會不會因為今日的退縮而后悔終生?”
“這一世,我不再做任何一件讓我后悔的事了。”
河灘邊,三人仍舊沉默無言,然而,方才那股消沉壓抑的氣氛卻消逝得無影無蹤,現在的沉默仿佛像一根被點燃了引線的火藥桶,只等著它在靜謐中爆出巨響。
一直沒說話的王直終于說到實際的話題了。
“救鄭小樓便不得不跟刑部周旋,背后指使刑部的人到現在都不知是誰,該咋辦咧?”
李素眨眨眼:“這一年來,我在長安城內廣結善緣,朝中權貴與我交好者多矣,自問從未得罪過人,除了一個…”
王直呆了片刻,眼睛亮了:“…東宮太子?”
“不能肯定是他,這一年我做出了不少功績,或許無意中得罪了人,無意中攔了別人的路,但是眼下來說,我僅知的敵人,只有太子,我們只能先假定是他在背后搞鬼…”
“然后呢?”
李素笑道:“刑部既然接了手,我們索性把事情鬧大,先把這灘水攪渾,越渾越好。”
對了,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