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喜歡交朋友,尤其喜歡交有錢的朋友,遇到這種朋友總能令他心花怒放。
能真正讓他當成朋友的人并不多,喜歡交朋友不代表會朋友,作為李素的朋友,首先要經得起考驗,以敲詐勒索為主的考驗,也就是說,如果被李素狂敲濫榨一番后,不僅沒有生氣絕望,還仍舊把李素當成朋友,這樣的人,李素很愿意一交。
交朋友不是請客吃飯,也不是湊在一起閑扯八卦,而是人生的每一艱難的階段都需要彼此患難與共的,所以真正的朋友和家人一樣,每多交一個,自己便需多承擔一份責任,從此對方的生老病死,自己都必須要參與。
交友要交心,交心之前須慎重,頭腦一熱便拍胸脯拜把子那是無知熱血少年才會干的蠢事,值不值得自己交心,值不值得自己從此多擔一份責任,終歸有個過程的。
眼下看來,石訥言這個朋友似乎值得一交,在他苦笑著寫下一萬貫的欠條,等于傾家蕩產兩次后,李素愈發覺得這個人和善可欺…可親,有君子之風。
李素憋著壞主意,算計怎樣把這位王子榨干,以補償他給自己添了如此多的麻煩的時候,長安城太極宮的李世民卻快瘋了。
平湖驚起波瀾,一樁早已內定的和親之事,無端的鬧出了風波。
李世民有點懵,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只是打個群架而已啊,更何況你們還打贏了,打便打了,為何還揪著吐蕃使團不依不饒?人家松贊干布求婚求得多么虔誠你們造嗎?從貞觀八年開始,十七歲的松贊干布恰好到了發情期,便將娶大唐公主當作畢生理想,為了這個理想,松贊干布百折不撓,屢敗屢戰,甚至不惜先后發動兩次國戰,先把無辜的沒招誰沒惹誰的吐谷渾平了大半,又悍然入侵大唐松州,被李素的震天雷狠狠抽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后,這才消停下來。
為了娶一位大唐公主,人家已經夠拼了,好不容易守得云開見月明,眼看曙光在前,已見康莊,理想即將實現,你們五國使節跳出來搗什么亂?
五份正式的國書,齊嶄嶄一字攤在李世民的案頭上,國書文字和言辭各不相同,但里面的內容卻出奇地統一,天竺,大食,仲格薩爾,霍爾王,真臘國,五國使節代各自的國王和君主,求娶大唐文成公主殿下,國書上甚至還把各自的聘禮都填了上去,牛羊,戰馬,金銀器皿,各國保存多年的古籍,甚至還有男女奴隸若干。
從國書上看,五國的聘禮非常有誠意,而且語氣非常的正式莊重,字里行間看不出任何意氣之爭的火氣,字面內容都是非常純粹干凈的,絕口不提吐蕃,仿佛完全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國家,更不知道文成公主已被許配給吐蕃的贊普,五國所求者,只有文成公主一人,這是國書上唯一的內容。
李世民傷透了腦筋。
事情的起源他大致了解了,而且他更明白,五國使節趕在吐蕃使團即將護送文成公主離開長安,遠赴吐蕃的前一天群毆,并且在吐蕃贊普的婚事里突然橫插一杠子,無論發動的時間,事件,和仿佛約定好的說辭都趕得非常巧。
太多的巧合湊在一起,若李世民還沒發現其中的蹊蹺,這么多年雄才偉略的天可汗也就白當了。
——這是有人在背后搞事情啊!
看著案頭上刺眼的五份國書,李世民的眉頭深深擰了起來,面色也越來越陰沉。
破壞既定的和親國策,打亂他對大唐未來數十年乃至百年的戰略布局,此罪,不可恕!
突發事件在當日金殿爭執的那一刻,便引起了李世民的警覺。
朝會不歡而散,散朝之后李世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身邊的常涂派出了宮,此刻他正在大殿內等著常涂的消息。
事非尋常必有妖,李世民不信五國使節異口同聲求婚的背后無人攛掇慫恿,無論這個人是誰,查出來必須嚴懲!
常涂的效率依然如往常般高效快速,李世民沒有等多久,常涂便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外,形如鬼魅,貌若陰魂,像一道永遠見不得光的影子,躲在陰暗的角落里,做著陰暗的事。
李世民對常涂毫無征兆的出現沒有任何反應,他仍垂頭看著案頭上的國書,仿佛對著空氣說話。
“查清楚了嗎?”
常涂恭敬地躬身:“線索斷了。”
李世民嗯了一聲:“看來頗為老練,不是新手,跟朝臣或門閥脫不了干系吧?”
常涂道:“老奴只查到昨夜有人秘密見了五國使節,不知商量了什么,那人身份神秘,不知面貌,那人走后一個時辰,五國使節便與吐蕃官員動起了手,顯然六國使節惡斗并非一時意氣,而是早有預謀,針對吐蕃使團的預謀。”
李世民皺眉:“然后呢?線索至此便斷了?”
“是,那個神秘的人來去無蹤,無跡可尋,知其身份者,只有五國使節,老奴無法對使節動手問訊,線索到這里只能斷了。”
李世民面色一沉,冷冷道:“常涂,這件差事你辦得令朕很失望!”
常涂雙膝跪倒,語氣卻仍然平靜:“老奴罪該萬死。”
李世民哼了哼,道:“起來吧,太平日子過久了,你和你那些手下都懈怠了,你要記住,你是朕的眼睛和耳朵,朕當年剛即位時,整個天下的一舉一動皆在朕的掌握之中,如今卻連區區長安城的動靜都查不出來,這是你的失職,你要好生自省!”
“是,老奴知罪。”
常涂停頓片刻,忽然又道:“雖然老奴查不出與五國使節見面者何人,但老奴卻查到了另一件事,或許與和親吐蕃有關。”
“何事?”
“老奴查實,江夏王之長女,陛下新冊文成公主殿下,與真臘國王子有私情。”
李世民猛然抬頭,目光如利劍,緊緊盯住常涂。
“私情?文成公主與真臘國王子?”
“是。”
李世民臉頰抽搐幾下,神色越來越冷峻了。
“道宗賢弟可知此事?”李世民語氣陰冷地道,這個問題很重要,它考驗著天家手足的親情。
“文成公主與真臘國王子的私情已有一年,這一年里,江夏王似乎并不知情,直到數日前,吐蕃使團向陛下上疏打算護送文成公主入吐蕃時,文成公主在江夏王府懸梁自盡,當時便被下人救下,老奴猜測,大概在那時,江夏王應已知其私情了。”
李世民眼中厲芒閃爍,冷冷道:“所以,六國使團亂斗,五國使節求親,背后只怕與江夏王脫不了干系。想必文成公主不愿遠嫁吐蕃,道宗賢弟動了惻隱之心,亦不舍愛女遠嫁,故而把長安城這灘水攪渾,意欲逆轉此事…”
不得不說,李世民的思路反應還是非常靈敏的,一番話便將事實真相推斷得八九不離十了。
常涂垂首平靜地道:“老奴無法判斷,只能將實情稟奏陛下,由陛下定奪。”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道宗賢弟…是想成全屏兒和那個真臘國王子啊!”
又是一言道破事實真相。
李世民搖搖頭,神情忽然變得蕭瑟起來,緩緩道:“做父親的,為兒女打算本是天經地義,有時候太頑固往往會造成一生悔恨的后果,當初東陽和李素,若朕那時肯成全,這對璧人光明正大站在一起,該是多么惹人驚羨,道宗賢弟的想法,朕能理解…”
自言自語幾句后,李世民神情卻忽然變得更冷了:“只不過,你若不愿嫁女,為何不與朕直言?本是同族兄弟,彼此說句實話那么難嗎?何至于背著朕搞這些小動作,壞了朕的國策!”
語聲漸冷,殿內似乎也平空刮起一陣陰冷的寒風,常涂渾身一凜,身子躬得愈低了。
“陛下,還有一事…”
“說!”
“老奴還查到,江夏王昨日輕車簡從,去了太平村,登門拜訪涇陽縣侯李素,一個多時辰后方離開。”
李世民兩眼一瞇,眼中的殺氣愈發凌厲了。
“好,好得很!李素也參與進來了,承乾謀反一案,朕便察覺他在里面不清不白的,朕只當是他與承乾結仇多年,借機推波助瀾,遂不與他計較,沒想到他竟變本加厲,真以為朕那么容易糊弄么?”李世民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常涂猶豫了一下,仍舊非常冷靜地道:“陛下,李素是否直接參與此事,老奴并未查實。”
李世民怒道:“不必查實了!這混帳小子的秉性朕還不知道么?貌似忠良老實,實則奸滑無比,自打入朝封爵以來,他在暗中攪和了多少事!朕惜他是大唐難遇的人才,他卻愈發無法無天了!今日之事或許是李道宗不舍嫁女而起,但朕敢拿自己的腦袋擔保,挑起六國惡斗,攛掇五國使節求親的主意,必然是李素那混帳所出!放眼長安城內外,如此陰損的主意也只有李素能想得出來,別人沒這本事!”
常涂見李世民二話不說便定了案,索性也垂首不語了,他跟李素不算太熟,沒義務幫他開脫。
李世民越說越氣,怒道:“一個兩個都負朕,朕到底做錯了什么!常涂,下旨!馬上拿李道宗,李素下大理寺問罪!”
常涂凜然領命退下。
大殿內又恢復了寂靜,李世民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案頭的五份國書,不由一陣心煩。
國書是國與國之間非常正式的公函來往,既然遞了上來,李世民就不能當作沒看見,哪怕明知這是李素在背后攛掇的結果,李世民也不得不以大唐國君的身份莊重對待這幾份國書。
李素居然又下獄了!
這次李世民動了真怒,鐵了心要整治他,就連出城進太平村拿人的官差都是宮里的羽林禁衛,到了李家門口以攻城的架勢沖進門,不管李家上下雞飛狗跳,沖進后院找到李素后,羽林禁衛二話不說拿下李素便往外帶。
李素也大為震驚,心中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終究小看了這位天可汗陛下的能力和智商,雖不知哪個環節走漏了風聲,但可以肯定,李世民必然知道此事與自己脫不了干系,否則不會問都不問直接鎖拿下獄。
這次恐怕真把李世民惹怒了,不然拿人不會動用這般陣仗,看著李道正和許明珠神情惶急地死死扯著李素的袖子,李素情急之下大喊道:“爹,明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我自有辦法處置,記住,千萬不要有任何舉動,否則便是弄巧成拙,害了我性命!明珠,快放手,過幾便安然回來了。”
“夫君,到底怎么了?”許明珠仍拽著他的衣袖惶然大哭。
禁衛揪扯他的力道越來越大,李素已來不及多說什么,狠心甩開了許明珠的手,抬眼望去,見武氏也遠遠站在院內的銀杏樹下,一臉驚惶焦急地看著他。
李素急忙朝武氏揚聲道:“武姑娘,幫我照顧家里,不可妄動,此事我有把握應對,最遲五日便回家。”
見武氏咬著下唇慌亂地點頭,李素心中一定,有這個女人在,他知道家里亂不起來了。
“還有東陽那里…”
沒等李素交代完,武氏飛快接口道:“侯爺放心,奴婢自會安撫夫人和公主殿下。”
李素點點頭,朝武氏笑了笑,笑容依舊燦爛。
李素確實不害怕,也確實有把握應對李世民的怒火。
簡而言之,他手里有籌碼,可消弭天子之怒,這籌碼是真臘國王子的,同時也是他的,大家可以合著用。
所以李素被押上入城的馬車后,便盤著腿坐在車里,一路晃晃悠悠進了長安城,神情卻并不太著急。
此刻他腦子里想的不是即將面臨何等下場,而是另一件事。
雖然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但今日被鎖拿下獄也給李素敲響了警鐘。
李世民不是昏君,更重要的是,他絕對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容易糊弄,以前李素暗地里干過的事,李世民究竟知道多少并不清楚,但肯定知道一些,李素之所以安然無恙,多半是因為看在自己算是個難得的人才,同時年紀不大,懶得跟自己計較。
然而這一次,攛掇五國求親,破壞大唐與吐蕃的和親國策,李素顯然玩出了圈,事情太嚴重,李世民忍無可忍了。
說得嚴重點,李素這是犯了欺君之罪,若李世民鐵了心要當件正事來辦的話,李素被砍十次腦袋都不解恨。
只不過李世民雖然震怒,卻只下旨將他鎖拿進大理寺,由此可以看出,李世民暫時沒對他動殺心,就算要定罪,李素也有一次為自己辯白的機會,既然有這么一次機會,李素便不怕了,他相信自己能把握住這次機會,讓自己消災免禍。
在羽林禁衛的押送下,馬車晃晃悠悠進了城,沒多久便在大理寺門口停下。
車簾掀開,禁衛蠻橫地將他拽下馬車,李素的胳膊被拽得生疼,落地后一個趔趄,沒好氣地白了禁衛一眼:“客氣點行嗎?我還沒被砍頭呢,改日待我出了大理寺,弄死你信不信?現在執掌羽林禁衛的是段大將軍對吧?段家老二也是你們的都尉吧?知道我和他啥交情不?”
拽他的禁衛面無表情,臉頰不易察覺地抽搐了幾下。
生平拿過不少人,被鎖拿后還如此囂張跋扈敢威脅羽林禁衛的倒真沒見過。該死的是,…這句威脅居然還挺管用。
禁衛接下來顯然溫柔了許多,雖然仍未說一句話,雖然仍是拽拉的動作,但動作卻輕柔如水,拽著李素小心地往大理寺門口走,那幅畫面簡直像是拍婚紗照似的,那叫一個執子之手,把子帶走,連李素都忍不住一陣惡寒。
大理寺門口站著一群人,李素遠遠望去,有幾個還挺眼熟。
大理寺卿孫伏伽,以及當初大牢里的幾個牢頭獄卒,大家站在門口的臺階下,正一臉復雜地看著李素慢慢走來。
李素嘆了口氣,可以肯定,這群人絕不是歡迎他故地重游,而且他們此刻的心情也一定不會太愉悅。
李世民親自下的旨,又是動用了羽林禁衛押送過來的朝廷重犯,所以大理寺卿孫伏伽都不得不親自出迎。
羽林禁衛將李素押到大理寺門口,辦完交接手續后便忙不迭地開溜了,這個刁蠻囂張的重犯自然交由大理寺去處置。
門口的孫伏伽見到李素,不由重重嘆了口氣:“…你怎么又來了!”
李素一呆:“為什么說‘又’?”
孫伏伽狠狠瞪了他一眼,道:“等著吧,聽說這次陛下真的動怒了,這次你可輕省不了,在陛下新的旨意沒有下來之前,本官也沒法審你,所以你老實在牢里待幾天,莫給本官妄生事端。”
李素點點頭:“多謝孫叔叔照應…”
孫伏伽眼皮跳了跳,沉聲道:“咱們的關系還是純潔點比較好,別叔叔伯伯的亂叫,嘴再甜本官也絕不會為你徇私。”
李素眨眨眼,試探地問道:“小侄只是想請孫叔叔透露一下,除了我,這次還有誰被拿進來了?”
孫伏伽斜瞥了他一眼,沒吱聲。
李素將聲音壓到最低:“難道江夏王也…”
孫伏伽臉上猶豫之色一閃而逝,從鼻孔里發出一個幾不可聞的單音節,算是含蓄回答了李素的問題,隨即大聲道:“來人,將犯官李素押入大牢,聽候處置!”
幾名算是老熟人的牢頭獄卒上前,沒精打采地把李素往大牢方向押去。看他們垂頭喪氣的模樣,顯然故人重逢對他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果然,離開孫伏伽的視線后,晴天霹靂發威了。
“老熟人了哈…”李素笑道。
“侯爺您真是…稀客呀。”一名牢頭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李素哈哈笑道:“不稀,一點也不稀,經常見面的…”
隨即臉色一變,李素露出了久違的囂張跋扈模樣:“我那間專用牢房還在吧?沒給別人住吧?里面還干凈吧?被褥都是新的吧?”
“一切包侯爺您滿意!”
“嗯,若被我發現東西是舊的,地上是臟的,回頭我抽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