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久別重逢,僅僅一個眼神對視,便是熟悉的肝膽相照。相逢一笑,仿佛拍開了一壇陳年的老酒,酒香四溢,芬芳醇厚。
二人的心情都很激動,互相對視而笑,許久之后,李素重重捶了他一拳。
“雖說比以前更丑了,但身材卻壯碩了許多,也算是有長進了,不錯!”
王樁大笑道:“豈止是身材,我心眼也靈醒了許多,當年你老給我出什么兩位數的加減法,我總是答不上來,現在你盡管出題,讓你見識見識啥叫‘不假思索’,咳,僅限兩位數啊…”
李素笑容有些僵硬,嘆了口氣,喃喃道:“從你這句話我便聽出來了,你對‘長進’二字可能存在什么誤解…”
二人落座,李道正知道兄弟二人重逢定有許多話要說,于是笑著打了聲招呼便離開了。
前堂內只剩下李素和王樁,未多時,丫鬟們奉上酒菜,李素朝王樁舉杯,痛快地共飲了一杯。
直到這時,李素才開始仔細打量王樁。
王樁確實壯碩了許多,膚色比以前更黑了,下頜蓄了一圈淺淺的黑須,眼神卻比當初犀利多了,坐在前堂里不言不動,卻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威嚴之勢。
李素挑了挑眉:“從你現在散發出來的王霸之氣我能猜到,你升官了?”
王樁咧嘴一笑:“哈哈,半年前侯大將軍升我為折沖都尉,手下管著一千二百人,勉強算是官了吧。”
李素笑道:“恭喜賀喜,看來你這兩年在西域立的功勞不小,否則升官不會這么快,先告訴我,侯大將軍西征戰況如何?”
王樁露出欣悅之色,道:“戰況很順利,半年前,焉耆國都城已被我大軍攻破,國主龍突騎支倉皇北逃,西域諸國聞訊后皆驚,紛紛向我西征大軍稱臣,西征戰事定矣。”
李素大喜:“是個好消息,對陛下來說,這個消息很及時,至少能分擔一下天下門閥和士子們的議論了。”
頓了頓,李素又道:“征伐焉耆一戰里,你立的功勞不小吧?詳細說說。”
王樁笑道:“功勞不大也不小,這兩年與焉耆大大小小接戰十余次,與西突厥也打過幾場,聽說我軍征伐焉耆,西突厥也坐不住了,從各部落調集一萬大軍,欲與我王師爭奪西域之主,后來被侯大將軍打回去了,大大小小這些陣仗里,我逢敵必前,每戰皆豁命以赴,總計殺敵近百,哈哈,殺得痛快!”
李素咂摸咂摸嘴,道:“不對呀,若說僅僅因為你殺敵百人便將你升為折沖都尉,說不過去吧?侯大將軍治軍是出了名的嚴厲公正,你立下的功勞不足以升這么大的官呀…”
王樁眨了眨眼:“剛才我沒跟你說嗎?咳,確實忘了,那啥,殺敵百人是小事,后來攻破焉耆都城后,我稀里糊涂的…把焉耆國主龍突騎支活擒了,這個功勞似乎比殺敵百人大那么一點點…”
李素大吃一驚:“此逼我給你八十二分…,你竟活擒了焉耆國主?”
王樁一臉得瑟,假裝矜持地點點頭:“微末之功而已,哈哈,微末而已。”
李素冷下臉來:“再這副欠揍的樣子,我就讓部曲把你扔出去了,別怪我在你部將親衛面前傷了你的面子。”
王樁立馬恢復傻大黑粗的形象:“龍突騎支確實是我活擒的。”
“詳細說說。”
“半年前,侯大將軍攻破了焉耆都城,國主龍突騎支在破城之前領著一隊侍衛逃出去了,侯大將軍大怒,與眾將商議之后,認為他會往北投奔西突厥,于是下令派出三千兵馬分三路追擊,我那時只是個掛著校尉虛銜的隊正,手下一百多號兄弟,我們奉命從東路橫穿大漠往北追擊龍突騎支,后來卻在沙漠里遇到一場大風暴,風暴過后,手下的兄弟折了十來個,糧草飲水也損失了不少,要命的是,我們在大漠里迷失了方向…”
王樁露出苦澀的笑:“你我都曾橫穿過沙漠,應該知道在大漠里迷失方向,簡直就是一腳踏進了鬼門關,當時我和手下的兄弟們都急了,大家一個勁兒的問我該怎么辦,我一個大字不識也不懂大漠地理氣候的粗人怎么知道該咋辦?最后被兄弟們催得急了,我便橫下一條心,閉著眼原地轉圈,停下時手指向哪里便往哪里走,這個機智的辦法頓時贏得兄弟們的齊聲喝彩…”
李素:“……”
“后來我便胡亂選了個方向,領著兄弟們往前走,走了四五日,糧草和飲水約莫快耗干凈了,兄弟們都快絕望時,卻莫名其妙遇到了龍突騎支和他手下的十幾個侍衛,你不知道當時的情景,我們和龍突騎支在大漠里突然遭遇,兩撥人都傻了,龍突騎支不敢置信,我們也不敢置信,兩撥人相隔僅數十步,就這么眼對著眼,愣了半天,直到龍突騎支一臉絕望地跪在沙地里,我們這才反應過來,興高采烈地將殺了他的侍衛,接收了他們的糧草和飲水,將龍突騎支捆綁起來,還給他上了刑,逼問出大漠里正確的方向后,才趕回了侯大將軍的大營…”
王樁咧嘴憨笑道:“侯大將軍很高興,當場便將我升為折沖都尉,仔細想想,我也覺得自己福大命大,大漠里迷失了方向不但沒死,反而白撿了個大功勞,就好像老天安排龍突騎支在大漠里等著我,只等我遇到他后將他帶回去,完全不費力氣,嗯,連回程的糧食和水都給我準備好了,哈哈…”
李素很無語…
這陰差陽錯的運氣,除了“福大命大”四個字,實在無法用別的詞兒來形容了,難道這就是俗話說的“傻人有傻福”?
“你…”李素沉默半晌,欲言又止。
王樁湊過臉來:“你想說啥?”
李素沉吟片刻,嘆道:“你空閑之時找幾家寺廟和道觀多拜拜吧,不管拜誰,反正多拜拜總是沒錯的,你這輩子估摸就指望漫天神佛保佑了…”
王樁若有所思,點頭:“不錯,明就去拜,對了,那位東陽公主殿下還在開道觀嗎?肥水不流外人田,明先給公主殿下捐幾貫香油錢。”
李素嘆道:“兩年不見,你說話仍是一股子原汁原味的混賬味兒,感覺好親切…就你這智商,明日就不要去禍害公主的道觀了,換家別的道觀吧。”
王樁憨笑點頭:“好,換一家,公主殿下的道觀惹不起,說錯了話道君不會怪罪,公主怕是饒不了我。”
二人舉杯,又滿飲了一盞,王樁擦了擦掛在短須上的酒漬,笑道:“進了玉門關便聽說了你的事,去年陛下東征,聽說你立下了不小的功勞,給咱大唐長臉了,眼看著你離國公不遠了吧?”
李素目光閃動,搖搖頭:“不說這個,你少喝點,再喝兩口趕緊滾回家去,你爹娘和婆姨望眼欲穿,你還沒心沒肺在我這里飲酒,兩年不見,你這德行還是讓人想抽你…”
王樁也是個爽快人,聞言端杯大口飲完,用力一擦嘴,站起身拍拍屁股,打了個冗長的酒嗝兒,道:“好,這就走了,回去給爹娘磕頭,兩年沒見婆姨,怪想她的,今晚來八次,最好給我懷個種…”
李素頓時臉黑了,神情陰沉道:“你不吹噓會死嗎?滾!馬不停蹄的滾!”
王樁哈哈大笑,朝李素擠了擠眼,露出男人都懂的謎之微笑,然后大步走出了前堂,招呼等候在前院的十幾名親衛出門。
看著王樁的背影,李素的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兄弟重逢,其實有很多的話要說,但今晚顯然并不合適,回家第一件事應該先拜爹娘才是正事,既然回了家,往后兄弟有很多時光相聚。
王樁走后,已是深夜,李素卻再也睡不著了。
仰頭望著夜空高掛的一輪明月,李素站在前院負手而立,陷入了沉思。
東征回到長安后,李世民的身子越來越不行了,今年才貞觀十九年,因為李素的到來,或多或少還是改變了歷史軌跡。
接下來李治該上位了,新君即位,朝堂又是一番新氣象,當然,也會有一些新的麻煩,或是敵人,長孫無忌,武氏,一些不甘蟄伏的門閥世家等等,想到未來可能要面對的敵人,李素不由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
入朝堂已十年,這十年里,李素的敵人不多,可權勢卻一個比一個大,當了十年的官,也與人整整斗了十年,未來或許還要繼續斗下去,難道自己的一生便在這種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爭斗中度過了嗎?
李素的價值觀與旁人不同,他喜歡歲月靜好,喜歡淡泊平靜,如果自己的人生深陷于無窮無盡的爭斗,這樣的人生對他來說有何意義?
“我真的要考慮告老還鄉了…”仰望夜空的明月,李素喃喃自語。
至于李世民屬意自己當新朝的宰相…不好意思,志不在此,當國庫管理員倒是可以考慮。
快天亮時李素才勉強睡著,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王樁的大嗓門在前院回蕩,李素終于被吵醒了。
“這個殺才!他婆娘昨晚為何沒把他榨干?”李素一肚子起床氣,恨恨地罵道。
滿腹怒火的李素匆匆穿衣,來到前堂,王樁正坐在院子里跟方老五這些部曲們吹噓自己橫掃西域的戰績,李素來時王樁正說到自己一人獨戰三千敵軍,并且將敵軍打得落花流水,吹得眉飛色舞口沫橫濺,可惜他選錯了對象,方老五這些部曲都是百戰余生的老兵,戰場上是個什么情景,他們甚至比王樁更清楚,王樁一番臭不要臉的吹噓只引來方老五等人垂頭竊笑,然后很客氣地敷衍附和。
李素嘆了口氣,上前狠狠朝王樁的屁股一踹。
“不要在我家丟人現眼了,要點臉行嗎?我都替你無地自容…對了,‘無地自容’是個成語,就是很丟臉的意思,好好記住,這是知識點。”
被戳破了牛皮的王樁也不生氣,呵呵一笑閉嘴了,身后卻忽然傳來噗嗤的笑聲,李素扭頭一看,王直也在。
見李素望向他,王直笑道:“今早才知道兄長回家的消息,急忙從長安城趕回來了。”
李素點點頭,再看向王樁,不由吃了一驚。
“王樁,你的臉怎么了?”李素驚訝道。
此時的王樁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腫起老高,一只眼眶也黑了。
王樁老臉一熱,故作瀟灑地拂了一下頭發,道:“昨夜回家路太黑,不小心掉溝里了…”
李素不依不饒道:“不對,掉溝里不可能傷得這么重,而且傷痕分布得很均衡很合理…你掉下去的那條溝里埋伏著你的仇人?”
王樁原本黝黑的臉龐愈發黑得發亮,像鞋油。
“那條溝很神秘…”王樁仍在嘴硬。
王直忍不住大笑起來:“對,神秘得連獨戰三千人的王都尉都惹不起,惹不起啊惹不起…”
話沒說完,惱羞成怒的王樁飛起一腳將王直踹飛了。
方老五等部曲們這時也忍不住了,胡亂打了聲招呼告退,一群人躲到門外,門外很快傳來他們放肆的大笑聲。
王樁頓時露出羞惱之色,李素神情淡定地補刀:“他們在笑你…”
“我知道。”王樁悶悶地道。
“他們的笑聲充滿了嘲諷,很傷自尊…”李素繼續悠悠道。
臉色難看的王樁狠狠一咬牙,道:“都是自家兄弟,說出來沒什么丟臉的,昨夜回家后,我婆姨見面就是一拳,太卑鄙了,不打招呼就動手,戰場上都沒這么不講究!”
李素了然:“所以,你回到家就嘗到了熟悉的挨打滋味?咦,你昨夜不是說挑三五個她那樣的瓜婆姨如探囊取物么?”
王樁一滯,接著黯然嘆道:“沒想到兩年不見,瓜婆姨的功力愈發精進了,昨夜奮力抵抗,終究還是技不如人,最后一敗涂地,被她放翻在地,一頓暴捶…”
憂傷地仰望蒼穹,王樁臉頰直抽搐:“不瞞你說,昨夜剛回到家我就想走了,戰場上被敵人捅一刀都沒這么憋屈…”
李素同情地看著他:“所以,昨夜你意氣風發說跟婆姨來八次…”
“有八次,她把我暴捶了八次…”
太平村外一座無名山的山腰上,李素坐在樹蔭下無語望天,王直兩腳踩在王樁的肩上,二人在掏樹上的鳥窩。
多年過去,李素已是位高權重的縣公,王樁也不大不小是個將軍了,王直成了長安城里城狐社鼠的首領人物,三人這般身份,卻在爬樹掏鳥窩…
該如何形容這種行為?說是童心未泯有點惡心人,怎么說呢?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弱智。
“行了行了,積點德吧,鳥兒沒招惹你,何苦與它過不去?自己的婆姨都打不過,欺負鳥兒倒是膽氣十足,一副滅人滿門的架勢,你這叫欺軟怕硬知道嗎?”
一句話頓時令王樁意興闌珊,兄弟二人馬上停止了這無聊的舉動。
三人并排而坐,王樁看著山腳下寧靜恬然的太平村,不由舒坦地呼出一口氣。
“還是家里好,山好,水好,連鳥窩都透著親切,除了家里無敵的瓜婆姨,什么都好。”
李素道:“這次你回來是奉命向長安報捷?”
王樁點頭:“是,侯大將軍命我回長安,將西域戰況詳細向兵部稟報,稟報過后便留在長安了,不過我打算在家休養倆月后再去西域,畢竟才掙了個都尉,算不得富貴,好歹得撈個爵位才好衣錦還鄉。”
“這次征伐焉耆之戰,侯大將軍沒犯老毛病吧?比如屠城搶掠什么的。”
王樁搖頭:“沒有,吃過一次大虧了,侯大將軍也長了教訓,屠城確實有過,但并非是人家投降之后,所以破了焉耆都城后,侯大將軍下令屠城三日,這并不違律,大唐王師征伐異國本就是這個規矩。”
李素點點頭:“那就好,接下來侯大將軍有什么想法?戰爭已結束,他也該班師回朝了吧?”
王樁想了想,道:“離開安西都護府前,我看侯大將軍的意思,似乎并不想回長安,打算向長安請奏鎮守西域,為朝廷守護絲綢之路。”
李素一愣,接著緩緩道:“如此也好,長安風急雨驟,在外面反倒安全。”
王樁沉思片刻,道:“李素,我這兩年跟隨侯大將軍,他跟我說過不少事,尤其是你為何要將我安插進侯大將軍麾下,你…”
見王樁神言又止,李素忽然笑了:“你想說什么就說,從小一起長大,在我面前還怕犯忌諱?”
王樁也笑了,然后神情一肅,道:“聽候大將軍話里的意思,你是想讓大將軍栽培提拔我,讓我在安西都護府掌握重權?”
李素笑道:“不錯,我確實是這個意思。”
王樁訥訥道:“掌握重權之后呢?我在安西都護府掌握再大的權力,似乎對你也毫無幫助吧?畢竟兩地相隔數千里,就算有事我也鞭長莫及呀…”
李素沉默半晌,緩緩道:“我在長安時,并不需要你為我做什么,好好帶你的兵,維護邊境安寧,這是國之大義,任何時候都不能懈怠,只不過,我若有一天在長安有了危及性命的危難,而且這個危難是我無法解決的,那么,你,便是我和家人最后的退路,明白嗎?”